他要送花。
他今晚忽然有这样的热切要把自那小女孩小手上接过的花送给他喜爱的女子。

今晚他要送出这朵花。

送花是一种感情一种冲动一种把感情送出去的冲动。

——能接受他这朵花的女子就算未能接受他的爱他也会记得她。

记得她一生一世一辈子。

因为今晚他寂寞。

因为今晚他只要一个能欣然接受他这朵花的女子。

接受别人送花是一种感觉接受一种感觉。

今晚他孤单。

今晚他要送出这朵花。

就在今晚。

今夜。

夜凉如水。

明月皎洁。

在白天他已唱过了歌、作过了战走过了风雨飘摇的路;在晚上他便得要送出手上的花。

和他的寂寞。

在这京华的寂夜里总有很多个寂寞的人许多颗寂寞的心吧?

这点确然。

像戚少商这种男人在奋战时不觉孤单在拼斗时不怕寥落可是一旦无意间看到了看到了一朵娇艳的花蓦然看到一间房里燃起一盏灯、无由的寂寞便铺天盖地的涌卷而来吞噬了他直至没顶一点余地也不留。

——难怪世上有采花盗:他们大概不止是为尝一个美丽女子的体温而冒险同时也为分享那一盏灯亮时的温馨和灭时的幽秘而犯难吧?

戚少商当然不是采花盗他甚至讨厌人采花好生生、活刺刺的花因一个人稍动心动意便采撷下来折于喜欢它的人的手上那是多煞风景的事啊!

可是他手上有花。

——一朵鲜花。

他正要去寻访花的主人。

一一可是他自己又知不知道这京城里、古都中、江湖上、武林间有多少美丽而热诚的女子都在慕恋着戚少商这个人和他的事迹。她们大都是寂寞的。

她们都听过戚少商的故事。

——尤其在近日戚少商趁蔡京下台之际一气把一向支持蔡京、王黼、梁师成系统的“长派”、“圆派”“方派”、“屈派”、“高派”、“矮派”六大派尽灭更使他名声暴涨如日方中。

他把“长派”掌门”刀剑书生”林大史逐出京城。

他把“圆派”领“猫魔”鲁雪夫当场格杀。

他也把“方派”负责人“倒神”莫伯伤收为已用。

他亦把“屈派”掌门人“倒爷”莫扎德废去武功。

他更把“高派”统领“玉碎叟”庞德斩去一臂。

他甚至把“矮派”老大“互存老人”艾略德当场格杀。

他是依这些人所作所为施以惩戒。

而且惩戒得还恰如其份十分适当以致京里的人都拊掌称快额手歌庆!

不少少女更加神迷于这传说中的白衣男子听说他四起四落当过大学士做过小寨主江湖流亡过官方通缉过而今他却摇身一变成为京城里第二大帮派的群龙之可是他仍然孤寂一人。

他到底是仍心悬于多年来他心仪的知已红颜?还是天下女子他未入眼?或是他本无心、无意故而月老的七彩红绳总系不到他身上?

可是他已成了传说。

传说里的神话。

他也成了神话。

神话里的传说。

神话传说里的人物。

他成了不少少女梦中慕恋的对象:大家只知道他常只孤单一人走过长街走过夕阳走过寂寞和梦。

他的冷酷在流言里好像成了一种传染病。

——是太甜美的回忆成了无法遗忘的习性致使他爱上了独身、喜欢上了孤单?

间谁谁也不知。

——却引起无数女子的幽思:

(他好吗?)

(他孤单么?)

(他找到她未?)

未。他手里拿着一朵蔷薇花白衣飘飘正在月下飞掠。

他正在寻访她把手里那花的魂魄交回给她。

——只不知她接受吗?

欢喜吗?

醒时同交欢

醉后各分散。

这是她弹琴时爱唱的歌。

和词。

看到醉杏楼熏香阁里还有灯他忽然念及这歌。

在冷月下飞掠中他因哼起这李师师常唱的歌而蓦然忆起一个人:

息大娘!

一一啊红泪!

他似给夜风迎面打了一拳。

猛然。

青春是不经用的东西。

人要回忆是因为不再拥有。

但人和青春和记忆也都是好玩的东西因为三件事物都同是那么不受控制、无法操纵。

有时人会在吊唁时忽然想到该结婚了有时在出恭时想到拜神有时在吃饭时想到昨晚醉后的呕吐有时却在跟这个女人造爱造得活像跟一条七十斤重的大花蟒蛇作舍死忘生搏斗之际心里却想到一只比黄鹂轻比羚羊盈比花娇的可人女子在你怀中依恋不已。

戚少商是忽尔念及息红泪且是从李师师的词曲中想起。

他却不是负情。

他只花心他对他所爱的女子从未负过情。

由于他想到息红泪而今有家了有大夫了有孩子了……所以他更渴切要去见李师师。

他要对她送出他的花。

他要问一问她:嫁给我好吗?

——好像是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了。

(你若无心我便休。)

(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他既已见着了师师闺中的灯人心口便暖了一暖。

他也要缓一口气。

于是他在一处古色古香高大的宅子的顶檐上斜落下来伏了一伏只觉好似有点晕了一晕。

他要“定一定神”。

他也要好好“想一想”:

——嫁给我好吗?

(这句话真的该说吗?)

(该问吗?)

(下怕给拒绝吗?)

(——因为怕给拒绝而不敢问吗?)

想到师师那一张艳人骨媚透心的脸还有她那诸秀曼妙的多采多姿多才多艺多情他就不再犹豫——

正要再一气掠至师师的“熏香阁”时猛抬头只见在子夜的皓月下一人在屋顶上洒然向他走近一人在后面瓦格上亦负手向他踱来。

他不禁大吃一惊:

因为正向他身前走来的月色如洗看的分明。

那正是他自己!

另一个往他身后行来的月光如水照明万端:

也正是另一个他自己!

——也就是说:戚少商看到前面一个戚少商、后面一个减少商正向戚少商自己走近。

戚少商此时在月明风清的古都屋脊群上不禁一阵惊然:

一一一前面的人是谁?

——后面的又是谁人?

——身前的是戚少商吗?

——身后的戚少商又是谁?

——如果身前身后俱是戚少商那么我又是准?

——自己是准?

——谁是自己?

——他们是谁?

——他们是不是自己?

一一到底是谁?

——谁是我?

——我是谁?

一一谁?

戚少商只觉一阵恍惚几许迷惑却忽尔听到一些极为奇异(至少他生平从未听过)的声音在下面街道传来:他俯一望却看到了一个平生未遇的奇景:

下面很吵醒醒恐恐的似是煮沸了一锅汤又打翻了一堡沸腾的粥。

就算没俯去看个究竟光只是听也定必觉:这种声音跟京城里的子夜、子夜中的京城很不协调。

——没道理下边会那么热闹。

——没理由这时分会那样嚣繁。

那是不可思议的事。

尽管京都大街向来车水马龙行人如鲫熙攘拥挤但都绝不会有这样(可怕、恐怖、奇特、怪异、诡秘、扭曲)的声音像一头头洪荒时期的庞大走兽鱼贯飞窜暴龙还是懈豸什么的一只只的来一只只的去全带着巨大的声响惊人的度还喷着难闻的黑烟。

它们有四足——不四只轮子不停的、快的、像赶赴恒河沙数三千亿般急的转动着有时出尖锐的兽叫像一头中了太阳神箭的翼龙还出焦味和狂态。

更诡奇的是:戚少商这样往下一看连建筑物都完全不一样了。

不同了。

——那一幢一幢失去了屋檐没有了个性少了瓦遮头的方格子灰盒子算是房子吗?那是屋子吗?

抑或啥都不是而是他自己正落入一个阵势里!

他忽然觉得一阵昏眩。

眼有点疼。

他用手一抹竟抹得一手皆湿。

映着月色一照那竟是一滩血。

可是他没有受伤怎会有血!?

难道那血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他抬头望夭。

天无语。

月明。

星稀。

乌鹊东南飞去。

他忽然想起了息大娘。

所以他要见李师师。

渴切要见她。

见她送花。

所以他以手支额在高檐上蹲了下来缓绥的瞑合了双目。决定不去看这幻境、梦厉。

他在这子夜古宅的高檐上忽然生起了一种顿悟:

不管眼前所见是真是幻是佛界是魔境恐怕还是不知比知的好不接近比接近的好不理会比理会的好。

——如果那是真的那么自己岂不成了假?要是身前就是过去那么现在自己是谁?若是眼下的才是未来那么自己的过去存不存在?既不知真假不辨是非不管对错不理你我不分佛魔这一刹间戚少商只觉天大地大四大皆空他索性一时把眼、耳、鼻、舌、身、意全都关闭起来心为宇宙意遁空性没有意识变成无心可人无心可染魔不能欺邪不能人。

那一刹间他闭起了双目。

心中只想念一个人。

千里拿了一朵花。

月下他还流了泪。

上天人地其实这刹瞬间的戚少商不管他所见是空是幻是真是实是虚是天堂还是地狱实则他已度过了一劫。

——就在心性动荡之际于差境起一时迷惑便佛来魔至几乎立即便走火人魔甚至走魔人火。

幸亏他及时省觉修心养性一心不乱佛来不喜魔来不忧万境俱灭。

只剩下他和自己。

都是室。

一场空。

一朝风月。

万古常空。

戚少商在京城中心绝高的屋顶上沐在月华中打坐了一会儿徐徐睁开双目轻轻的舒了一口气。

他笑了笑。

动心忍性。

量才适意。

他还是要去找李师师。

李师师便是他现在要去追寻的一点真。

——尽管那也许只是一场梦。

一场梦又如何?若人生如梦梦里追梦犹如空中追空风中逐风。梦里梦梦反而就像画里真真总不能因为不真而不画而画成之后反而越了真回到至真。

只是追欢刹那也易破灭瞬间。

只不过觉来梦梦了。

对戚少商而言他心里真需切那一点依托不管她是“李师师”、“张想想”、“陈佳佳”、“王好好”、“黄妙妙”还是“何笑笑”、“梁哭哭”、“雷巧巧”一··

那都一样。

他在追寻一个梦。

梦里那一点真。

情。

千家灯灭万户寂寂这京华夜里谁给戚少商一份真情一点微明。

万籁无声檐影幢幢李师师那一扇窗仍点亮了一盏灯

在武林中生死只一线。

在人世间佛魔在一念。

刚才戚少商在恍惚瞬间就乍见了一些本来不该在这时候(代)看到的景象。

可是他看到了。

他自然震动。

心神皆惊。

可是他终于在那刹瞬间回复了本性回到了空。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佛来魔亦至世事一场空。过去是梦将来是空人只活在当下现世。回复自性就是寻回了自主他就在恍惚间度了一场劫。

梦幻空花。

——他手上真有一朵花。

月满高楼。

——他心里还有没有梦?

有的。

人活着就应该有梦。

人生如梦。

天荒地老梦非梦。

看到月华当空照戚少商就念及息红泪。

她的笑。

一一还有伊的泪。

见到熏香阁里的一灯如豆戚少商却想起的是李师师。

她的笑拒。

——还有她的羞迎。

所以当他掠身于飞檐之上一接近杏花楼就闻到那如兰

似麝的芬香觉得里边的灯意宛如一口在被衾里的暖意他忍

不住就要长身而入熏香阁里。

忍往了。

——他还是及时忍住了。

幸好及时忍住因为他正听到一个人说:“最理想的戏是

要亲自上演的;”那人就在房里而且还说下去:

“人皆知师师你色好、声好、歌好、舞好诗词棋琴无一不

好我却独知你连戏也演得好——你说这也算不算是知己知

音?”

戚少商一听凝神、屏息、吞气、倒回身、逆挂足就吊

在屋檐下冷了眼、铁了心在观察阁内动静。

笑声。

那是李师师的笑声除了让人开心之外还惹人怜。

“其实我什么都不好”师师委婉的说“千里马要有伯乐买画的也要有赏画的人如果不是有孙公子这样的人来赏识我那些玩意儿哪有啥意思!”

“你这回答才有意思!”孙公子笑着敬她一杯酒“师师的知音上至风雨楼主戚少商、风流才子周邦彦下至皇帝赵佶、天杀宰相蔡京全都是你的知音知心京华绝代李佳人的一颦一笑一歌一舞一句诗同还怕无人常识!”

这句话说的半甜半酸半讥半讽半疯不癫有骨有肉有意有思更令戚少商觉得有趣的是:这人居然把“上至……”的人物摆他在天反而把“人上人”的皇帝丞相放在“下至……”那一档里足见其人言行特立狂放。

李师师仍是笑。

灯火轻烃的晃。

栏杆前的月桂花也在轻颤。

——如此良辰美景原来李师师是竟容与这人共度!

这人长得很高背影颀长但却背向戚少商而坐。

然而还是可以从后侧的颧额上看到他两道眉毛之末梢像两把黑色的刀锋每说一句话每吐一个字那两把黑刀就似跃了一跃变了一招。

这人说完了那句半带刺半配肉的话后又敬了李师师一杯酒。

他敬酒的方式也很奇特。

他是把酒一口子尽但意犹未尽好像还要咬崩那酒杯一个缺口才甘休似的。

他敬酒但完全不勉强人喝酒。

他只是喝他的。

师师也不喝酒。

她看他喝。

——这些年来她在青楼烟花之地阅人无数是以她自是懂得什么时候该饮酒什么时候不该饮;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乃至什么时候该只听人说话什么时候须对方说一句她便得要驳斥一句。

面对这人他下喝只看他喝。

这人从不勉强人喝酒。

这人喝酒像吞服刀子一把一把炙热的尖刀徒肚里吞。

而且还吞得脸不改容——只越来越是煞白。

他喝酒就像在复仇——仇人不多但行动却很剧烈的那种。

酒可以不喝但对方的话她却一定答:

“女为悦己者容。我就算有一万一千一百一十一个男人欣赏我又有何用?我只要我喜欢的人欣赏我、喜爱我。女为己者悦容。”

她第一句是“女为说己者容”第二句是“女为己者悦容”字都一样但编排颠倒了意思就完全下一样了。所以她说了两次次次荡气回肠。

可是神色却不知怎的在戚少商这般熟悉李师师而且心细如的人看去显得有些慌张。

——为什么她会有些几慌张?

尽管她掩饰得极好戚少商还是能够看得出来的:当李师师一直托辞找藉口不与他出行共游他就养成了一眼便看出这名动沛京的绝世佳人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好但是真的以及什么时候绝对不是真的了。

那脸向李师师(却背向戚少商)的男子听了却带点冷峻的问:

“贾奕呢?贾奕词天下知人也风流倜傥他不是你闺中艳友么?他给你写过一《南乡子》还是他的才情之作呢!”

说到这里竟漫声吟了起来:“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似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刹那共瞻困倦眠。一夜说盟言满掬沈檀喟瑞烟。报送早朝归去晚回銮留下鲛绢当宿钱。”

吟罢他一口便干尽了杯中酒。

他的人很高。

露出来的一截脖子很白也很长。

——白得让戚少商想起:要是一剑斩下去血溅头落的情景。

却听李师师叹道:“贾奕?他一听圣上要在民宫修潜道马上就吓得绝足不敢来这里了。连色胆也阙如哪比得您的英雄气?”

那汉子道“英雄气?惊才绝艳的秦少游有一《生查子》也把你的美写活了:‘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妆罢立春风一笑千金少。归去凤成时说与青城道。看遍颖川花不及师师好。’他可是摆明态度真赞颂你来着——他也不是你的知音吗?”

李师师微喟道“他?添了脂粉气少了丈大志。”

“丈夫志?英雄味?”那汉子又一干而尽一杯洒。

他的背很挺。

——连饮酒的时候也是。

戚少商这才注意到桌子上(靠近这汉子身前之处)放着一尾琴。

焦尾蛇纹虎眼赤衣琴。

戚少商从没见过李师师有这口琴。

——显然那琴非李师师之物。

只不知这口琴是这汉子的还是他拿来送给李师师的。

戚少商遥遥看着这口琴:他不是看出了琴弦的韵意而是看出了琴里的杀气。

杀机。

“那么说戚少商戚大寨主他是最有英雄气、丈夫味了吧?”那汉子道“——他也不是你的知已情人吗?”

他这句问题一问间得戚少商凝住了神。

他屏息细聆。

他也想知道答案。

正想知道。

真想知道。

答案是一声叹息。

一一幽幽。

悠悠。

那是李师师的喟叹。

对李师师的回答戚少商宛似给迎脸击了一拳。

痛却在心。

虽然师师什么都没有回答。

她只叹了一声。

这就够了。

在这时候的戚少商已经过长久的深情与寂寞而此际他的人已历风霜但偏是情怀未老、情更炽他本来有满怀的真情要去送出这一朵花以及不惜用他全部的前程去追求一个女子一一

——只要在这时候恰好出现值得他付出真情的女子。

一一李师师是吗?

他不介意她的过去。

他不介怀她出身青楼。

他甚至不去计较李师师爱他是否像他对她一般深。

——也许谁都不算太深刻至少还没演变到大深刻。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到了这样一个问题。

尽管李师师并没有回答。

但她只留下了一声:

叹息。

戚少商忽然觉得啪的一声身体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了而他和他的自尊和自信一下子仿佛只值得三钱半就像正摆在那背向他而坐的汉子面前的那只空杯子。

——尽管他尚未深情但总是个多情的人。

多情总被无情伤。

很伤。

伤情比伤神更伤。

随着那一声叹息那颀长身形的男子却笑了。

一面笑着一面把他杯中酒一干而尽然后仍以一种带头拨锐的语调说:“难道这人你也一样觉得他不行吗?”

戚少商在屋檐外窥伺着此人情绪复杂起伏只觉此人同情、可厌但也居然有点亲切有趣。

——这人的来历呼之欲出而且他跟李师师的关系以及谈话的内容每每都引起他莫大的兴趣。

可厌的是这人说话尖锐自以为是好像非如此口出狂言不能表现出他遗世而独立的狂态来似的。

他连他语调拨尖提高也听不顺耳。

戚少商本来就不喜欢这种故作猖狂的人可是不知怎的偏又觉得此人与自己似有颇多相近之处似曾相识。

而且居然还有点可亲。

但最令他憎恨的是:

对方问了师师这一个问题。

而且还听到了李师师的那一声叹息。

他恨不得杀了他灭口。

他极希望李师师能说话。

说什么都好只要说一些话总好过这样像一片叶落的一声轻叹。

他有受辱的感觉。

笑了。

——那汉子。

然后他握住了拳头右手向屋顶举了拳。

——他在干什么?

——他向谁举拳?

——莫不是他向自己举拳!?

——难道他已现自己的行迹!?

但又不像。

那双子举拳是向着他所坐处的屋顶。

不是向窗外的他。

这一点连李师师也觉得有点奇。

他带着一点点可怪的薄嗔问:“你向谁举拳?”

那汉子淡淡地答了一字:“天。”

李师师一愕”——天?”

那汉子道:“我举拳一向不向人只向天。”

李师师似乎对他这个动作很感兴趣“为什么要向天?”

那汉子答:“我用拳向天是问天——若是向人则是一拳就打了过去决不空。要么人打我要么我打人才不空拳。”

李师师噗噗笑说“天有啥可问的?”

那汉子又锐笑了起来:“天?有大多可间的了我要问到为何那么多不平事?为何好人无权、恶人掌权?为何善的受欺、恶的欺人?为何人分美丑、人有贵贱?为何……为何你不回答对戚少商的看法?”

那汉子霍然一收就像一招漂亮的刀势的收梢已迅疾巧妙的回到原处同样问李师师那没有回答的问题。

这次李师师说:“我可不可以不答?”

汉子点头。

又一口干净了酒。

只听“叮”的一响他似乎还咬崩了杯口一角。

戚少商只觉失望。

因为对方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他是期待着的。

他期许着她的答案。

他以为她是有思考的。

她是有梦的。

他以为送出的是鲜花。

他遇上的是荆棘。

他仍等待的是盟约。

但守着的却是烟灰。

他等到的答案是一句没有答案的答案。

他现他手上的花儿也似要凋谢了。

花谢。

花开。

一一一开谢花。

开谢花不调。不调的许或是他的心。

他的心只伤。

不死。

——他不是个容易死心的人。

可是一个太死心眼的人也容易害死他自己。

除非他容易变心。

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那汉子问起了另一个人。

“周邦彦呢?”

戚少商专注的静聆。

——由于他是那么专注以致不自觉的运足了内力是以连周遭的猫儿叫春、蚊子交尾、蟑螂出穴、鼻鼾梦吃、猫捕耗子、“醉杏楼”内还有一房午夜梦醒还是迟不肯眠的人儿正在缠绵交欢的喘息与呻吟全听在耳里。

也全交织在心里。

——周邦彦!

他知道这个词坛名手、情场杀手近日的确常与李师师混在一起:他也想知道李师师对他有什么想法:

有什么评价!

一一那是一声冷笑。

——抑或是一个无关痛痒的神情?

一一还是又一声叹息?

没有。

李师师没有表情。

她只是垂下了头。

她甚至没有表示。

也没有回答。

戚少商失望极了。

他本来在今晚犹如骑月色到侠风猎猎的年代去为本身比一写得好的情诗更甜美的她献上一朵花原本孤单的心在寻花叩月的心情中开着浪漫的幽会可是到了这地步他只有重复的在想:

——幸好我下需要爱情。

(幸好我不需要爱。)

幸好我不需要爱情。

——她大可以对周邦彦像待赵佶、贾奕一样……

——她也可以说:他?(一个字就可以了、足够了。)

——她甚至也可以直认不讳:我喜欢他。

可是她偏啥都不说。

避而不答。

且顾左右而言他:

“你今晚突然来我这儿就为了问这些扫兴而且杀风景的话么?嗯?这样我会很伤心的哟。”

她笑得美美的。

她媚媚的。

牙齿很白连微微焚着飞蛾还是飞虫时劈啪作响的烛火也照不出一点黄来。

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还很纯很真就像个小女孩。

——如果李师师是个很出色的青楼女子她出色之故便是因为她不像是个青楼女子而像位极美丽的邻家小女孩。

她这样一柔声软语媚眼如丝通常谁都不会问下去的

也问不下去的了。

——连恼也恼下上来。

可是这傲慢的“孙公子”好像不吃她这一套只说:

“其实这番话有人已问过你了。”

戚少商只听得心中一凛。

——他的“倒挂舍檐”还几乎因而失足。

他忙屏息凝神、定气敛心稳住了身腰再静聆房中对答。

李师师听了似也大为惊诧。

“他……告诉你了?”

“他怎会告诉我这种事?你知道戚寨主可是那种死也不认输的人。”孙公子调侃的说”三天前的晚上、我就在窗外偷听你们说话。”

李师师怔了一怔随即又笑道:“——我还以为孙公蛭孙公子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那汉子冷笑道:“光明磊落?像我这种恶名天下知的**还跟这四个字沾得上关系么!”

李师师幽怨的白了他一眼:“大家都误解孙公子你师师可没有……”

孙公蛭只道:“其实我本也无意要偷听我也是夤夜来访佳人但既不意闻得戚寨主把你可给问急了我也想听个究竟。”

李师师居然仍嫣然笑道:“你们就爱问这个。”

孙公蛭道:“因为爱你的人都想知道你爱谁?”

李师师轻笑道:“你们男人都爱问这个。”

孙公蛭一点也不放松:“他们也想知道你是不是一个无爱亦可交欢的女子?”

李师师脸色一变却仍掩嘴骇笑道:“——怎么这么轻贱我?无爱却可同交欢这不是你们男人的绝活儿吗?”

孙公蛭冷冷地道:“情能使命起死回生因而情也可以是致命武器——就看你怎么用!这点是无分男妇的。”

李师师脸色微变:“却不知孙公子你又怎么看我?”

孙公蛭长身而起铮的一声用手拨了那口焦尾赤琴一只一声。

铮的一声。

那不像琴声。

反而就点像道剑风。

——拔剑之声。

百年前当有英雄曾驾马拔剑对决于京华吧!百年后也必有好汉将解马拔剑决战于京师?仿佛就是这一种侠烈激越的剑风突然在这子夜里、温柔的房中传来。

——戚少商是那么想。

而且迅进入寻思。

——他为这汉子的身世而有点恍惚有些迷蒙。

只听那汉子继续尖锐地笑道“我记得你回答戚少商的话也跟今天差不多只不过戚寨主没问你周邦彦的事……一我说过他输不起嘛情字一关他过不了他从来都过不了……哈哈哈……”

戚少商听得脑门轰了一声。

他巴不得杀了那背向他的猖狂汉子可是、他又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他竟觉那汉子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自己!

他一直很向往能做个彻底的自己。

可是那汉子所说的话虽然刺耳但无疑十分能彻底的表达

自己。

也说出了隐隐在他心里的话。

只见李师师玉靥稍见凝重到这时候她反而不作分辩而在灯下她以柔荑支颈托腮香颦粉颊柔媚的望着那汉子只让他高谈阔论、借题挥。

可是这样望去这柔和媚、柔而美已足令人荡气回肠、神魂颠倒。

她似是郑重的惹火慎重的勾引他但又不经意一切玩火的结果。

那汉子依然不在意的笑道:“记得你评议过周邦彦你说他:一流才气二流文章三流人物……可是、而今却不敢置评一字了……”

戚少商听了不禁舒额。

舒意。

也舒心。

——原来师师是这样评价过周邦彦的!

——自己还差些儿误会了师师之意以为她对周邦彦情有独钟呢!

(原来她对周邦彦的评估不过如此不外如是。)

只听那汉子又笑着说:“我却知道你今天为何对周邦彦不置评的原由……哈哈哈……我大易他的大姊!”

他一拍桌子。

——显然到末了一句是一句他骂人的口头掸。

“他最近在皇帝身边走红了又在蔡京麾下蓝中军中当官他可不只是红人还是蓝人!”他忽尔语带类锐的讥诮尖锐的道:“就不知乌龟缩头、王八退荒的也算不算是汉子!”

李师师似给激起了一些怒意“你若不满又何必把话说满了、说绝了。公子若瞧不起师师不来看师师这苦命女子就是了何必口日声声骂人勒!”

汉子又一口干净了杯中酒掷杯长呗道:“说的甚是无奈我却不忍舍离你。师师之美是美在令人无法相弃、不忍舍离——这却使得只有说你弃人舍人了。这可真是我们男人自己犯贱。可别以为我没听到那次戚少商问你你对我的看法如何

李师师无奈的望着他。

玉颊生春。

眉桃薄嗔。

汉子径自把话说了下去“你就叹了那么一声——一如今晚我问起你戚少商一样!”

李师师这回饮酒。

她捋起小袖喝酒的姿态很美她似乎也知道自己每一动就是一种风姿每一步都赢来男人的艳羡而那汉子(还有檐下的戚少商)也确用目光赞羡她每一步的风流而这风情不但迷倒了人也同时迷住了她自己。

她也一干而尽。

然后她还替那汉子说了下去“我叹息了之后还是有评论你的你忘了吗?”

“佳人赠语何敢忘?没忘!”那汉子笑道:“你说我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三五年’!——才三五年忒也真少你也真没把我高估!”

李师师流丽的婉笑道:“那是我给他逼急了我说来玩的。”

那汉子道:“现在可是我来逼你了你对我的评价可有更动?”

李师师格格笑道:“有。”

汉子兴致勃然“且说来听听?”

李师师笑得花枝相颤:“江山代有恶人出各翻风云三五天!”

吟罢娇笑不已。

娇俏不语。

汉子喃喃地道:“这下可好了剩下三五天更卖少见少了——还从才人一句打翻变成恶人哪!”

师师娇笑道“小女子闹着玩的孙爷别当真个。”

汉子道:“当真又如何?我本恶名昭彰。皇帝吗?听说皇帝老子要迎你入宫这回他可当真了你可又当不当真?”

这人说话和问话都颇为“不可一世”他口里问的是皇帝但仿佛那只是不相干的小人物他岂止敢问也敢骂、敢打。还敢杀之无懂似的。

他的态度根不可一世。

这回李师师却粉脸一寒。

美人一笑是能倾国倾城也可烽火戏诸侯。

美人之怒呢?

李师师本来最美之际是她喜笑的时候她笑意绽开之际如花之初放芳菲妩媚尽在此际。

——美得使人心动。

可是尤为难得的是:她连嗔怒时也很美。

——一种让人心惊的美。

她这么忽尔从笑到不笑了竟就这一转颜间带出不止薄怒轻嗔更有杀气严霜连头饰的环鬓金珠替花翠洱乃至髻插辟寒钡一身明铛锦裆鸳鸯带都荡起一阵金风杀意来。

竟使得原来就一副不可七八世的那汉子今也肃神以对。

“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李师师拿着一只小酒杯跷起了一只腿子脚尖顶着只绣花鞋略露收拾裹紧的罗丝袜仰着粉靥微含薄嗔的问:

“都那么传”那汉子带笑的说:“传说远比传真还传奇——我是对传言一向半信带疑。”

“要光听流言”李师师的眼又含了笑但话里却裹了针“你还是武林中、江湖上一大色魔淫兽呢!”

那汉子一点也不以为忤好像早已听说了、成习惯了只说。

“所以我才来间你。”

“莫说万岁爷才不会真的对我有情……他真的会吗……?”李师师又悠悠幽幽游游优优的一叹喟息道“……就算他真的要纳我入宫我这也是不去的。”

“为什么?”

“去不得。”

“——你不是说过吗?那是难得之荣宠机会难逢人家千求万祈尚未可遇呢!给你巴望着了却怎可不把握轻轻放过!”

“那我自己得要自量、自度、有定力。”

“定力?”

“皇上为什么对我尚有可留恋处?”

“——这是个荒淫皇帝你是个美丽女子他好色自然便喜欢你了。”

“他有的是三宫六院七千粉黛他还是老来找我还自皇宫暗修潜道为的是什么?”

那汉子调笑道:“因为你醉倚郎肩、兰汤昼沐、枕边娇笑、眼色偷传、拈弹打莺、微含醋意种种颜色无一不美。”

“——你才老含醋意!”李师师笑着啐骂他“老不正经的!他喜欢来宠幸我是因为我特别。”

“特别?”

“一一与众不同。”

“众?你指的是他的妃子、婕妤?”

“她们是随传随到对他天天苦候;我是闭门阁中坐让他找我她们是宫里的我是野外的。若比礼仪教养哪还容得下我李师师?就论花容月貌比我师师姣好者必有的是。我到宫里跟她们比一比就下去了。我若坐镇这儿李师师还是京华青楼红颜花魁榜上占一席之位今未衰……”

“岂止如此师师确是京城红粉第一艳。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别忘了一旦入宫有一日说不定你成了正宫娘娘那时……嘿嘿恐怕你还不识得孙某人这白丁闲汉了。”

“你少讨人厌嫉不出口话变酸!我可自量自衡得一清二楚的就凭我的出身能人妃子之列已属妄想顶多能晋为宫娥还能图个什么出息?不如窝在这儿师师我还是个红角头。皇帝万岁爷真要召我入宫我胆小还真不敢去呢!”

“哈哈……没想到艳绝京都、胆色双全的白牡丹还是生惧在入宫这一环节上!师师是从市井青楼门上来的还怕那些未经世故的宫鬟殿嫔么!”

“孙公子话不是那么说。在朝中呼风唤雨的一旦流落乡井确未必轮得到他们咤叱。可是在乡里翻雨覆云的一旦人了庙堂也不到他们话事。正可谓各有各的朝律俗规以我这等出身跟备有背影靠山的妃嫔争风只怕也一样落得个惨淡下场。”

说到这里师师又郁郁一叹泪光映上眼波:

“说什么的我都只是个苦命女子出不了阵仗上不得殿堂只供人狎弄调笑私心底苦不堪言惟勘破关头独对红妆空洒度日残烛度年。”

说到这里伊竟潸然垂泪口占一阙吟且唱道:

“泪尽罗中梦不成夜深前殿按歌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

那汉子听了似也坐立不安终于踱到步来忽然抬头脸色好白眼色好厉猛向窗外一瞥双目如电几与戚少商目光对触打了个星火眼。

只见那汉子脸尖颜白双眉如剑唇薄如纸神情傲岸志气迫人轩昂缴奇自有一股过人气态。

就在这时忽听阁中房门急响有老嬷嬷急促语音一叠声低喊急唤:

“师师师师万岁爷来了道君皇帝来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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