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开封府来碰运气的人王小石是其中之一。他年轻、俊秀、志大、才高远道而来一贫如洗。但他觉得金风细细、烟雨迷迷眼前万里江山什么都阻不了他闯荡江湖的雄心壮志。就连春雨楼头、晓风残月的箫声他也觉得是一种忧愁的美而不是凄凉。
王小石跟许多人有点不同他带了一柄剑。

他的剑当然用布帛紧紧里住他并非官差也不是保镖衣着寒酸而且是个过客若不用布把这利器遮掩起来难免会惹上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被厚布重重包裹起来的剑只有一个特性:那就是剑柄是弯的。

剑是直的。

剑柄也是直的。

他的剑柄却是弯如半月。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如果王小石不是因慕黄鹤楼之名借路过特意在湖北逗留游览一下这名楼胜景就不会见到白愁飞。

假使他没见着白愁飞那么往后的一切就不一定会生。就算生也肯定会不一样。

人生其实就是这样无意中多看一眼多听一句话可能会造成极大的改变。刻意为之反而不见得如愿以偿。

江水滔滔风烟平阔楼上楼下仍有不少风流名士的墨迹词章。唯因黄鹤楼下的街道上市贩聚集叫卖喧嚣洋溢着一股鱼虾腥味和其它鸡鸭犬豕的气味脏污满地本来诗意一般的黄鹤楼今已面目全非。

不过贩夫、商贾们都知道慕名而来此地的人未必旨在浏览风景乘机也可以逛逛市集。那烟花女子也停舟江上箫招琴抚陪客?酒。

王小石观览了数处商贩眼光素来精明见他衣饰寒怆料他身上无多少银子也不多作招呼。

王小石只觉扫兴想登舟渡江忽听轰隆隆一阵锣声一时吸住了王小石的注意。只见街头的一列青石地特别空了出来是给走马卖解的人表演用的占地相当之广不少人正在围观交头接耳。待表演者告一段落就有小童过来纳钱。通常围观的人都会丢上几文钱卖解的人拱手致谢说几句承蒙捧场的话才继续表演下去。

王小石也凑热闹地过去张了一张。

他就是这样望了一望。

一切就生了免不了了。

在他过去看上一看的时候也有一个念头在心里闪过:会不会正好有个江湖卖武的美丽女子正在比武招亲这一瞥就定了情就像戏台上演的一般?

不是的。

他倒是看见了令他吃了一惊的事物:

人。

不像人的人。

青石板地上人们围成一个大圈圈子里有几个精壮汉子在敲锣打鼓边插科打诨道说戏文。两名粗壮的妇人牵着两匹小马驹戴上面具手持小刀小剑正在绳索上矮凳子上作翻滚的花巧颈上都缚着细细的锁链。

另外还有几只大马猴被粗链缚在架上两只眼睛都老气恹恹的在注视场中小猴的表演看去跟垂死的老人家注视小童嬉戏一般无奈。

这都不能让王小石震惊。

真正令王小石惊异的是人。

石板地上还有几个“人”。

说他们是人实在是件残忍的事。

这几个人有的没有手有的没有脚有的手脚都断了只剩下单手单足或是一手、一足更有一个手脚全都没了张开嘴巴只哑哑作声看了也令人心酸。

另外还有几个“人”形象更是诡异有一个全身埋在三尺长的瓮里只露出一颗嘻嘻傻笑的头这头颅长着稀疏白但却有一张小童般的嫩脸。

另外一个“人”上半身是脸但下半身却长得跟猴子一样全身是毛还长了半讲巴只身体绝不如猴子灵捷罢了。

其中“一”人是两个人的背部接连在一起等于两人一体一背粘着两个躯体。更有一人身体四肢还算正常但脸容全毁了五官挤在一起鼻折唇翻眇目獗牙十分恐怖。其余还有几个用黑布遮盖着的大箱子不知装的是什么东西。

王小石乍看一眼便不想再看了只觉上天造人何其不公竟有人生成这个样子。他自掏出一小块碎银往场上抛去。

他这样只瞥一眼还不曾看完但留在心中的印象是很难磨灭的。

他走了几步心中仍十分不快乐。

为什么有的人那么健康有的人却天生残缺?

这时他还没走过人们观望的行列忽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角。

王小石低一看只见一个三尺不到的侏儒头颅出奇地大双目无神四肢都萎缩瘦小宛若孩童正捧了一个瓷钵指了指场心又指了指瓷钵。

王小石知道这是向他讨钱。

王小石剩下的银子只有一点点了。

这是十日前他把伴随他的一匹马卖了剩下的一点银两。

他卖马的时候心境格外消沉。没想到就剩下的一匹千里相随的灰马竟还伴不到京城。

武士卖马岂不与英雄挂剑将军卸甲同样地失意和无奈?

不过他很愿意解囊捐助这些天生残障的可怜人。

那侏儒咿咿呀呀地比手划脚他点了点头正在掏钱一面道:“可怜你遇到我这个穷人真希望有善长仁翁把你们收养不致在街头路角吃尽江湖风霜。”

王小石说这句话的时候是非常诚心诚意的。

但他却听到一声冷笑。

冷笑起自耳畔。

他迅目一扫身旁的人全在看场中畸形“小人”的表演时而出喝采拍掌声却不见有人向他望来。

只有一人抬头望天。

此人华衣锦服俊朗年轻在人群中那么一站犹如鹤立鸡群。

他仰向天眉目便看不清楚。

因为众人视线俱投场中只有他一人挤在人堆里看天王小石才注意起他来但也不清楚冷笑的是不是此人。

王小石说这几句话那侏儒脸上流露出感动的神色来比手划脚咿咿嗬嗬地说了几句听不出字音的话大致是感谢王小石的意思。

王小石抓了几块碎银正要放在乞钵里目光投处忽然心念一动。

那侏儒领了银子又去扯另一个的衣角讨钱去了。

王小石似想到了些什么蹊跷好像跟“舌头”有关但一时间又捉摸不到究竟是什么事情忍不住又向场中张望一下。

这时候铿声烈响两只大马猴正在模仿人类比刀弄枪围观的人拍手赞叹。人在看兽类模拟人的动作越是打打杀杀似乎越是觉得刺激精彩。

王小石的意念更清晰了起来因为他看到了一件事物:

刀!

舌头!

他马上联想到:侏儒可能不是天生的哑子他是断了舌头。

他可以准确地判断出来:侏儒的舌头是用利刃割断的!

他甚至可以判断出一绺头是被剑断还是刀断的。因为他是王小石!

“天衣居士”的唯一衣钵传人:王小石!

当王小石觉那侏儒并不是天生的哑巴而是舌头被人割掉了这样想着的时候只觉得心坎一痛。

这种感觉很奇特他曾在市场中看人杀鱼也会有这样肉痛的感觉仿佛那一刀刀不只是在剖开鱼的肚子也在切入自己的心坎似的。

像你这种人实在不适合练武揪这是天衣居士对王小石的评价。

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一定要如天缔情心如止水方才可以高情忘情无傲无愧于世间。

王小石却不是。

王小石多情。

不过在十年之后王小石把一柄无情的剑练得多情深情竟然战败天衣居士手上那一把“绝情剑”连天衣居士也只好叹道:“我看他小时候连一只兔子也不肯追猎在路边看到小猫小狗便抱回来抚养跟别派小子们打斗宁可自己受伤也不愿打伤别人我就以为这小子没有出息。没想到”他又叹了一声“给他练成了人的剑术‘仁剑’也同时成就了刀术他的武功纵或不是无敌但也还可冠绝群伦了。”

王小石于是带了这柄剑以及微薄的名气往开封府里碰碰机会。

但却先在这里碰上一个被割掉舌头的侏儒!

王小石现侏儒的舌头是用刀割断的同时也觉另外令他更愤不可抑的事:

那些断肢残腿的人大部分都是给利器砍断的。

先天残障的人创口决不会是这样子:莫不是他们全遭了兵祸或是被流寇所伤?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会弄到如此育不良而又全集中在此处?王小石狐疑地思忖着。

他忍不住蹲下来看一个断了两足一手的畸形人。

那人咿咿哑哑似乎也正奇怪着王小石这样地端详他也似是向他倾诉他在世间所受的无尽疾苦。

王小石一看之下顿时手指禁不住抖了起来:这可怜人不但两足一臂都是给人砍断的连舌头也是遭人剪下来的!

谁这么残忍可恶!

忽然一条大汉横了过来推了王小石一把怒目向王小石瞪了一眼低声喝道:“要赏钱就赏钱不给钱就别挡着!”

王小石道:“他的手是给人砍断的?”

汉子吃了一惊。横眉冷睨王小石只是一个温文的书生顿时不把他放在心上仍低声喝道:“你问这干啥?”

王小石道:“他的脚是被人斩断的?”

横眉汉子想要作但又不想惊动围观的人只好强忍低吼:“这关你屁事!”他用手粗鲁地一推王小石的肩膀王小石并不相抗借势退了半步口里仍道:“他的舌头是给人割断的?”

横眉壮汉抢进了一步觉围观的人们有的向他们望了过来便强笑了一下伸手拍了拍王小石的肩膀:“站好站好”随又龇齿沉声威吓道:“告诉你没你的事少惹麻烦!”

说罢双手兜起残障者转身走入场子里不时仍用一双凶暴的眼珠往王小石身上盯。

王小石觉那残障者脸上露出惊惧欲绝的神色。

王小石正想有所行动忽听一个声音道:“小不忍乱大谋未知底蕴作何用?”

这声音近得似在王小石耳畔响起。

王小石霍然回。

只见百数十人中那本来仰看天的颀长汉子忽低自人群中行去。

王小石心念一动正想挤入人群中追踪此人忽然迎面也有一人挤了过来来人与去者一进一出引起人群中爆起骂声几乎与来人撞个满怀。

来人左肘一抬护胸而闪开。因为闪得太急不意踩到一个围观的妇人的后跟那妇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不长眼睛的!”

那人眉宇一别忍不住想要作但又忍了下来。

王小石却在一瞥中呆住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男子。

那薄刀似的柳眉一起一伏间有说不尽的俊俏阳光透过遮阳帽的葵叶缝隙照在脸上一明一暗白似美玉黯影柔倩。就这么一刹那那人已皱了皱眉不耐烦地按下席帽绕了过去看起来正似在找什么人。

王小石注意到他腰畔系着一个长形的包袱。

王小石一看就知道:那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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