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胡堡之议后,宋佳选先去镇城活动了一下,见到了自己前上司张国威,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及暗示。几天后,又在延庆州守备陈恩宠的引见下,见到了东路管粮通判郭士同。
郭士同官位虽小,但他是文官,掌管东路粮饷诸事,实权极重,更不用说,他的后台是宣大总督陈新甲。往日对他来说,宋佳选之类的武夫,并不怎么放在眼里。

陈恩宠示好投靠较早,所以郭士同勉强接纳他。看在陈恩宠的面子上,郭士同接见了靖胡堡守备宋佳选。

宋佳选虽然长得凶神恶煞,但在郭士同面前,却不如王斗那样“跋扈”,依文贵武贱的潜规则,恭恭敬敬给郭士同叩头。郭士同暗暗点头:“这宋佳选虽是个粗鄙的武人,却也懂得规矩,不象那王斗……”

叩完头后,宋佳选从头上爬起来,脸上拼命挤出笑容:“闻听大人雅致,酷爱书画,前些日府中下人前往镇城,寻得考亭先生一匣珍本。下官一介武人,这等圣人的手抄书卷落在手上,真是暴殄天物,还不若由大人收藏。”

随后他低低说了一声:“此外还有一些黄精、白蜡之物,一同奉给大人。”

郭士同不由大喜,宋朝大儒朱熹的手抄卷本,这可是难得之物,还有那些黄精、白蜡……

其实这是隐语,黄精便是黄金,白蜡便是白银。为了行贿受贿方便,此等隐语常常变来变去,以前称为“黄米”、“白米”,现在流行称起“黄精”、“白蜡”来。

郭士同神情更为温和,咳嗽一声:“你倒有心。”

他赏给宋佳选一张椅子,宋佳选恭敬地坐了半边屁股,对面的陈恩宠同样如此。

看着二人,郭士同抚须微微点了点头,往日他对这些武夫并不放在心上,他掌握粮饷。后台更是宣大总督陈新甲,对谁说话都是一种不容置喙的味道,那些将官也得对他恭恭敬敬。

但随着王斗的来到,此人盛气凌人。处事直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让人一下反应不过来。

马国玺那老狐狸看来有与王斗同站一条船的意思。东路有此二人,未来岂有自己说话的份?王斗越来越对自己登鼻子上脸,郭士同怎么能忍受?

未雨绸缪,自己需要拉拢一批人了。

“大人。那王斗来势很猛,刚到东路,便一系列举动,屯田,剿匪。下官从延庆来,各处百姓只知有定国将军,不知有朝廷。王斗这样邀买人心,这心思,嘿嘿……”

郭士同在旁阴阴说了声。

郭士同脸色更为难看,哼了一声:“东路是朝廷之东路。不是某个武人的。有本官在此,决不许治下再现唐季藩镇之祸。”

宋佳选与陈恩宠忙站起来:“下官等是忠心为国的。”

郭士同让二人坐下:“你等谨守勤勉,本官是看在眼里的,坐,坐。”

二人越是恭敬,郭士同越是想起王斗对自己的傲慢无礼,对他轻易博得声望充满嫉妒,而且这种嫉妒越来越浓烈。百姓对王斗的赞许如果落在自己头上该有多好。

他缓缓道:“祖制文武分工,分守参将不过修茸地方城池,操练人马。兵备与本官治理屯田民政,免于军士饥寒之忧。那王斗越厨代庖,是何用意?王斗之胆大妄为,兵宪却也不问。”

郭士同语气中对兵备道马国玺的不满怎么也掩盖不住。这个话题,宋佳选与陈恩宠却不敢接口。

陈恩宠诉苦道:“定国将军新设屯堡,下官等是赞成的,然各城原有军户贪图新堡免税之利,纷纷逃亡。他们进入新堡,下官等也不敢追捕。……这却误了下官等堡内夏税秋粮的征收。这个……”

郭士同脸色更为难看,他负责东路各州县卫所粮粮税征收,因旧有军户逃亡,各城之税收得少,这笔帐,大部分算在他头上。大明对文官越来越严厉,不能完成赋税征收,动不动就被夺官视事。

为了这个官位,郭士同花费不少银子精力,如果因此被夺官,他吃了王斗的心都有。

宋佳选忽然在旁说了句:“下官听闻,定国将军有意征收商税,不分保安州,还是东路各处。”

听到这里,郭士同猛地站起来:“荒谬,此乃与民争利之举。”

他说道:“显皇帝时便有商税矿税之祸,矿税繁兴,万民失业,上下相争,惟利是闻。百姓无朝夕之保,天下乱景蓬生,此前车之祸,王斗未所闻哉?”

他疾言厉色:“本官与兵宪还未议从,他区区一分守参将有何权限征税?此虎狼之心,可想制国中之国焉?”

“王斗若敢从这万夫所指之举,本官定然弹劾之!”

看他义愤填膺的样子,宋佳选与陈恩宠却是心下有数,郭士同任东路管粮通判后,他族内的子弟纷纷涌到,买田买地,开店设铺,粮油店,布匹,盐店等等,开设达有十几家。

如果王斗征税,不是要从他口中夺食吗?这让郭士同怎么能忍受?

宋佳选掌管边关城堡,更是心下了然,郭家子弟,若是没有参与走私塞外之事,那才有鬼了。王斗有意整治军队,禁止私贸,己经让郭士同极为忌讳,如果再征税……

其实是否征收商税,王斗的参将府还没决定,王斗虽然有这意思,不过念在时机未到,打算缓缓,过个一、两年再说。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股风传来,在东路各城迅速传扬开来。

对宋佳选等人而言,这消息如久旱逢甘雨一般,不管是不是真的,王斗都将陷入极大的危机,他将得罪东路大部分商人,士人,武人等。反对如潮声音下,他未来在东路能不能坐稳位子,真的难说。

这样一来,王斗就顾不上治理军队,禁止私贸了,宋佳选等人又可以安心发财,吃空饷,喝兵血等。

三人在屋内不知谈了多久,宋佳选与陈恩宠才满意出来,二人互视一眼,都是冷笑一声。

……

延庆州建于永乐十一年,包砖于景泰二年,扩建于万历七年。与保安州一样,是东路境内两处民州所在,内中居住的百姓,很大部分是民户。

延庆州有州治与守备官厅,内有冠山书院,设之儒学。州城坐拥平川之地,南北为山川,东西为平坦沃土,更交通镇城与京师要道,向是居民繁衍之所,永宁年间便在这里募民镇守。

城内有大街数条,皆搭有坊表,此时在承恩坊一条胡同的大宅内,聚集了众多商人。大宅华贵,大厅宽敞富丽,内中的商人,也个个锦衣袍服,尽显富贵之气。

他们慢条斯理坐着谈笑,简单几句交谈中,有时价值几万两的货物交易就此达成。

在座商贾,多是粮商、盐商之辈,有人同时还经营着药布皮毛、当铺旅馆、钱业、茶业、仓库诸务,个个身家巨万,举手间扑面而来的富贵之气。

大明初期为了解决边军粮饷运输问题,便实行了“开中法”,鼓励商人运粮到边关。从那时起,九边便粮盐商人大兴,便是“开中法”败落,然随着大明卫所的破败,九边需要大量的粮食棉花布匹,同样离不开这些商人。

以军士月粮一石标准计,仅宣大三镇一年便需要粮食二百多万石,布几十万匹,棉花几十万斤。还有大量马匹的草料,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杂货需要的数目也是天文数字。

这养活了一个庞大的商人集团,有资十万两不敢称道,百万两才算平常,特别以晋商、京商,徽商等为富。

由于获利甚巨,虽明末天灾人祸,百姓流离失所,但对很多商人而言,却影响不到他们的富贵生活。香尘载道,玉屑盈衢,商贾之间的夸富斗艳层出不穷,极尽挥霍之事。

看周边一排排站开的丫鬟侍女,身旁那精致的黄花梨桌椅,还有旁边吹拉弹唱,专门从太原请来的梆子戏班堂。对许多贫民百姓而言,做梦也想象不到这等奢侈。

这还仅仅是东路一个普通州地,若是到了太原诸处,这所宅院的主人便又是土包子了。

众商贾正在交头接耳,轻言浅笑,这时一个穿着蓝绸长衫的管家出来,含笑道:“诸位,张老爷子到了。”

一个五十余岁的老者在一干侍女的搀扶下出来,他须发半黑半白,身材高大,举手投足间颇有威严之气,显然是久居金钱权力中心的人物。看他出来,在座商贾纷纷拱手作揖,连称“张老爷子万安。”

由不得各商贾不恭敬,这张老爷子张万山便是原东路参将张国威的族叔,张国威在东路镇守多年,触手无孔不入,东路所有能赚钱的产业,哪个他没伸手?田地,粮油,布匹,棉花,畜牧,矿山,等等等等,都有张家的身影存在。

张万山老奸巨猾,手段狠辣,对竟争对手从不留情,除非答应他提出的一系列苛刻条件。在场商贾或许有些人是外来的强龙,但强龙不压地头蛇,张家就是东路的地头蛇。要想在东路这块地方经商营业,谁敢不听张家的号令?

便是张国威调任到镇城,但张家的影响仍在东路深深存在。

见众商贾施礼,张万山呵呵而笑,拱手团团作个圈,略略提高声音说道:“诸位,让老朽来引见。”

他指着身旁一穿着绸袍,头戴六合一统帽,神情颇为精明的中年人:“这位便是范家的大公子范三拔,范大掌柜,诸位多多亲近。”(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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