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喂, 是之前那位热心先生吗?”

“请问你是……”

“这里有一个人在淋雨,不肯进去避雨, 地址发到你的手机上了。”

“等等, 你不是他的认识的人吗……?”

“不认识。”

太宰治重复了自己说过的话,淡漠的声线夹杂在大雨中有些模糊, 竟然让织田作之助分不清哪个才是在淋雨的人。

“他不认识我了。”

保护百鬼丸分辨善恶的心灵之眼, 划开了与他的距离。而名为太宰治的人只是一个胆小鬼, 没有勇气再上前, 锋利的刀剑只会让他品尝到伤痛, 人偶般的黑发少年以无声的方式在逼迫他认清楚一件事——对方不是任何人的东西, 善者将得到他的善意, 恶者将得到他的驱逐。

太宰治不后悔算计GSS组织, 也不后悔让那么多人死去。

他只是……

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污浊。

当织田作之助找了一个请假的借口,翘了晚上在港口黑手党打杂的工作。他穿着雨衣出来的时候,雨势有所减少, 但看见天气预报上说还会持续下一个晚上。他对电话没有怀疑, 拉紧雨衣,往电话里给出的地址赶去。

那是在擂钵街附近的一家诊所,据说专门为没有户口的人医治。

织田作之助抵达后, 二话不说的抓起坐在地上的百鬼丸的右手臂, 在对方看似茫然实则毫无波澜的表情下说道:“进去躲雨。”

高马尾的少年已经成功变成了落汤鸡,脸上全是水,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即使这样,百鬼丸还没有忘记指了指书籍。

织田作之助用手在干燥的衣服上擦了擦, 才去握住那本受到保护的红皮书籍。诊所的门前上贴了纸条,门没有上锁,一推就开,织田作之助微微皱起眉,谨慎地喊道:“冒昧打扰了……”随着他的声音,天花板的一处接通电源的监控摄像头对准他,仿佛默许了他的进入。

织田作之助发现诊所里面没有他想象中那么杂乱,大大小小的物品堆放在墙壁两旁,没有遭到偷窃的痕迹,显然离开诊所的主人具备一定的威慑力。

药品、医疗仪器,可是普通人没有渠道搞到的东西。

织田作之助脱下雨衣,放到角落,然后找来毛巾给百鬼丸擦拭头发和脸,浑然不知道自己进入的是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巢穴”。

毛巾擦过眼部的时候,对方没有眨眼的反应让织田作之助一滞。

百鬼丸安静沉默。

随后,织田作之助当作不曾发现,只是看待百鬼丸的目光更加温和,擦拭对方的手脚时也细心至极。他不在意照顾这个人是否有报酬,不在乎对方的过去,正如那通电话对他的称呼,他愿意当一个普通的热心先生。

不过他还是要对监控摄像头说一句:“不要随便找一个陌生人,安全性太低,建议在有钱的情况下请一个保姆照顾他。”

监控摄像头:“……”

据他推断,百鬼丸的“监护人”或者“亲朋好友”应该不算穷人。

这家诊所一旦营业,很赚钱的。

百鬼丸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事,总是“看向”门口的视线挪到了他身上,迟钝地想道:【多罗罗没有回来,这个人会是多罗罗找来照顾我的吗?】

他不蠢。

哪里有在路上碰到的陌生人,在分别后不久又碰到了。

如他这般的人,会让常人心生畏惧,不敢过度靠近,愿意帮助他的好心人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热脸贴冷屁股。

【多罗罗无法见我,在担心我吗?】

百鬼丸伸手去触碰拧毛巾的织田作之助,引来对方的关心:“有事吗?”

百鬼丸张开嘴:“等……多罗罗。”

织田作之助苦恼道:“我不知道你说的多罗罗是谁,接电话的人好像在生气,我想他还是关心你的,不然不会拜托到我这个陌生人身上。”

织田作之助的手很自然地摸到百鬼丸头顶,去解开发绳,现代的日本男性已经很少蓄长发了。对方湿漉漉的长发披散了下来,皮肤发白,秀气得像个女孩子,而且还流露出充满坚毅和倔强的那一种孤狼气质。

孤狼吗……

织田作之助以前也见过一位类似的前辈,只是那位前辈不再孤独,身边有了一个极为聪慧的侦探助手,“银狼”的剑不再为杀戮而挥出。

织田作之助说道:“我给你洗个头吧,有些脏了。”

他烧好热水,端来盆子。

百鬼丸的头被他轻轻压下去,在百鬼丸的不解之下,热水浸过了头发,被人揉搓,勾起了他被养父寿海帮忙洗头的时候的回忆。

【是像爸爸一样的好人吗?】

这个世界,若是每个人都像是寿海那样温柔善良就会美好吧。

百鬼丸闭上了心眼。

此刻,无需怀疑,人类的灵魂不会说谎。

织田作之助,前杀手,后来不再杀人,以里世界的正常方式加入了港口黑手党。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偶尔帮助他人,行善积德,等到有灵感的时候就去写一部小说,完成自己的作家梦想。

港口黑手党本部,这个十九岁青年的资料被摆在桌子上,太宰治一边打着喷嚏,一边把自己裹在毛毯下面,手机屏幕播放着诊所内部的监控视频。

“居然是杀手?”

太宰治以为自己找的一个热心市民,结果是港口黑手党的人。

他诧异了一秒。

百鬼丸的判断既然是因果论,没道理杀手先生能逃过一劫,不对……百鬼丸上次对里包恩的态度也有些微妙的忽略,仿佛没有看见第一杀手。算了,彩虹之子属于特例,不能以正常人来判断,这个人却是实打实的金牌杀手,加入港口黑手党后就没有再杀过一人,也许不杀人能够洗白自己?

答案摆在眼前,就差找个人实验了。

可是……

自己等得了那么久吗?

太宰治趴在桌子上,看着监控视频,双颊泛起低烧状态的红晕。

监控里,百鬼丸恢复了一些干净,不被自己接触就没事的幻术维持着外表,不曾吓到这个陌生人。他看不到,听不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可是他值得很多人去拯救,太宰治只是其中最不善良的一个人。

“百鬼丸……”

“别念了,没有多罗罗……你的……多罗罗……在想办法……”

“呜,头晕。”

难受到想死是怎样的滋味。

太宰治不止一次以为自己会死在“无聊”之下,但是他低估了命运的奇妙,一次停驻的看热闹行为,竟然会让他遇到一个坚定不移追逐光明的人。

孤独之中的陪伴是一种很奇妙的事情,他本来不需要陪伴,只是在旁边观察百鬼丸,到头来变成了百鬼丸抓住了他,一步步瓦解了他对人的不信任。他有的时候在想,在没有把这个人拉出黑暗之前,自己要是死了,还会有第二个人让百鬼丸恢复完整和健康,而不要求对方付出代价吗?

不会的。

任何一种幻术和义肢的代价极为高昂。

善良的人付不起,罪恶的人不愿付,唯有游离在善恶之外的他能办到,最后如同十年后那样……永远不敢去见百鬼丸。

“太……宰君?”

“太宰君……生病……就要吃药,趴在桌子上不会好的……”

“……爱丽丝……去……吊水……”

烧得睁不开眼的太宰治,朦胧之中听见了某个黑医的絮絮叨叨,身体被翻动,他烦躁地捂住耳朵,不受控制地说道:“杀了我,好难受……”

黑医的声音一顿,隐含笑意地说道:“百鬼丸不要了?你不要,我就要派人去接收了,你说他会不会为了‘多罗罗’听从我的命令呢?”

太宰治昏昏沉沉地不说话了。

下一刻。

森鸥外命令道:“爱丽丝,给他打屁股针。”

太宰治立刻蹦了起来,诈尸成功,自己去抓吊针给血管戳上去。

森鸥外说道:“总而言之,给我好好休息一下吧。”

他伸手去摸这个孩子的额头,确定体温,把对方按到了床上,盖上了薄毯。十四岁的年龄还在他的善待范畴内,不至于那么早的压榨对方的劳动力,要知道死神也不会虐待一个在生死边缘迷茫的孩子。

“一切,等醒来处理吧。”

太宰治记忆的断片,停留在森鸥外越来越高的发际线上。

嗯……森先生也快秃了呢……

……

凌晨,织田作之助没有在别人家居住的习惯,照顾好百鬼丸后就要离开。

百鬼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他的风衣。

[多罗罗在哪里 ]

......

织田作之助实在不认识多罗罗,左右为难,他去看坐在椅子上的黑发少年,迫不得已凌晨打电话给那个号码。

“你好,我是被你喊去照顾他的人。”

接电话的人换了一个。

“多谢,那个孩子实在让人担忧,很抱歉让你照顾他这么久。”

这回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出现,莫名令织田作之助背后一凉,这声音怎么有点像是港口黑手党的现任首领?

织田作之助否定了这个可能性,森首领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他拘谨道:“不必客气,我想问您知道多罗罗是谁吗?”

对方回答:“知道。”

不给织田作之助主动询问的机会,中年男人用无可奈何的语气说道:“她是我的女儿,百鬼君与她心心相惜,情投意合,奈何这两个小家伙闹别扭,她砸了我的诊所就算了,还不允许我去见百鬼君。”

好凶啊,砸自己家的诊所?

这是织田作之助对女方的第一印象。

“不过百鬼君在擂钵街有一个朋友,叫中原中也,他知道多罗罗的下落……咳,剩下的我不方便多说了,劳烦阁下代为通知,以及时间不早了,祝你顺利,我要继续工作了,这年头养家糊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

通话被自称是多罗罗父亲的人挂断了。

织田作之助困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可是对方说得很诚恳。

而后,织田作之助收到了擂钵街的地址。

不得已,他只好告别百鬼丸,匆匆去近在咫尺的擂钵街寻找百鬼丸的朋友,请对方帮忙照顾这个部分器官残缺的少年。

中原中也得到他的通知后一个激动,脾气火爆得要拍裂了墙壁。

“你说什么?!”

他拔高了声音,不在乎扰民,“我半个月前把那条青花鱼带过去,结果那个混蛋将百鬼丸抛弃在诊所里,根本没有管他的生活起居?”

一想到自己半个月不闻不问,间接坑害百鬼丸在诊所门口苦等,每天只能吃捕捞的生鱼和浑浊的河水,中原中也的肺都要气炸了,蓝色的眸子燃起怒火,暗红色的异能力光芒再度出现在了他的体表之外。

“太——宰——治——!”

织田作之助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终于记起了这个橘发少年的身份。

擂钵街的重力操控使。

等下,太宰治又是哪个人?怎么听上去像是港口黑手党首领身边的红人?

织田作之助没多想地问道:“你能帮他找到多罗罗吗?”

“找……”中原中也怒极反笑,往擂钵街外走去,手拉下兜帽,“我白天就带他去找多罗罗,保证让多罗罗的头盖骨砸在墙壁上!”

凶残!

织田作之助看出他想为朋友出气,劝和道:“这样对他喜欢的人不太好吧。”

中原中也冷漠道:“没关系,死了我帮他找下家。”

织田作之助:“……”

他脑海里回荡起第一次接电话的时候,对方说的多罗罗已经入土安葬了,不管是不是真的死了,等到白天就可能要入土了吧。

不提织田作之助的纠结,中原中也找到了百鬼丸,手里还提了一大袋食物。

“吃饱喝足,再给我睡一觉,我白天带你去找!”

“多罗罗……”

“没问题,我帮你揍成太宰罗罗!”

“……?”

百鬼丸望着他旺盛燃烧的生命火焰,莫名地感觉到一阵心安。

【一定可以见到她,对吗?】

“可以。”

中原中也读懂他的恳求,蓝眸柔和下来,对太宰治的怒气被百鬼丸抚平。

他见不得人欺善怕恶,也见不得百鬼丸受欺负。

活着不单单是为了活着!

早上,雨后天晴的横滨市中心迎来两个人,中原中也拉着百鬼丸来到港口黑手党的五栋大楼下面,放开手,捏动手指,骨头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

门口的守卫警觉地看向来者不善的二人。

百鬼丸的冷漠脸,与中原中也凶神恶煞的表情深深地出卖了他们的意图。

本部大楼上,太宰治勉强爬起来,骨头酸软,大脑晕眩。他撕掉头上的退烧贴,抓过放在枕头边的手机去看监控视频。

诊所里的桌子上散落着凌乱的食品包装袋。

“嗯?”

“他还买了吃的吗?”

太宰治用指尖去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靠在枕头上,思考武装侦探社接不接受寄存服务,他想把容易被森先生盯上的百鬼丸放到那边去。武装侦探社的江户川乱步拥有“超推理”的异能力,想必不用他说,也会明白自己的意图。

不能再拖了,越拖越容易出事。

他不打算抛弃百鬼丸,也不想被百鬼丸误会,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把人往那边塞过去,直到他找到医治百鬼丸的人。

太宰治从脑海里翻找出福泽谕吉的名片信息,去拨打武侦社长的电话。

“您好,我是太宰治……”

没过多久,福泽谕吉的手机就被江户川乱步夺了过去,开心地说道:“你想把百鬼丸送到我们这边来?好主意!快一点啊!”

太宰治的笑容发僵,为什么对方这么主动积极?

他是寄存!

不是把百鬼丸送给你!

江户川乱步理所当然地说道:“本侦探当然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在乎你把武装侦探社当成托孤的地方,只要百鬼丸愿意加入武装侦探社,我和社长都会想办法联系国内外的医疗系异能力者。”

太宰治面无表情,连他的后续安排也全部猜出来了。

为什么他觉得心里格外的不甘。

接触了其他人……尤其是江户川乱步后,百鬼丸就会进一步了解这个世界了吧,而不是与他一样躲在世界之外,在流浪中汲取那份温暖。

“好……”

他无法干净,那就让百鬼丸接触干净的人。

大楼的警报声陡然刺耳响起!

太宰治猛然睁大了鸢色的眸子,扑向窗户方向,拉开窗帘去看楼下的情况。

只见,以他良好的视力看到了楼底发生的混乱。

有人……闯入了港黑!

他的手机里传出江户川乱步嘟囔的声音:“什么嘛,他去找你了。”

武装侦探社内,在社长室赖着不走的名侦探放下手机,一脸可惜,真的就差一点点,便可以白白捞一个社员过来啊。

没准还能买一赠一,啊……错过促销了。

“社长。”

江户川乱步双手撑在椅子上,期待地看向银发的福泽谕吉。

福泽谕吉:“何事?”

江户川乱步唯恐天下不乱地说道:“我们去港口黑手党再抢一个人怎么样!”

福泽谕吉敲了他的脑袋,把他的坏心思敲回去。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

他把通话的内容全部听在耳中,没有太宰治和江户川乱步那样聪慧到孤独的头脑,但是他比这两个没长大的小鬼更懂得尊重人的意见。

纵然前方黑暗,一往无前,杀出一条光明路又何妨!

正义与邪恶对人不对事!

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办公室,森鸥外双手托腮,然后,拔了自己的座机线。

“该死的小矮人!”

打不通首领电话的太宰治发出一道急促声,顾不上生病发烧,用最快的速度拨通中原中也的电话,不给对方机会地说道:“把百鬼丸带走!”

中原中也二话不说道:“你下来!”

太宰治说道:“你想把百鬼丸坑进黑手党吗?他不适合这里……”

中原中也那边是拳拳到肉的打斗声,外加刀剑碰撞的交击,听得太宰治头皮发麻,判断出“金色夜叉”的尾崎红叶已经下去了。

中原中也嚣张地回答他。

“你的思绪乱了,太宰治,给我滚下来见我和百鬼丸!”

“不然——”

“我就带百鬼丸打上去找你!!!”

不管不顾,不意味着就是没有头脑,而是他们有着足够活下来的信心!

太宰治挂断电话,捂住额头:“一定是森先生在坑我……趁着我发烧,在我的吊水里放入安眠成分的药物,让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中原中也去见百鬼丸了,不对,森先生没道理和我撕破脸,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两个人平时不见一面,关键时候超级会搞事。

太宰治选择性遗忘自己是最搞事的那一个人,记恨上了森鸥外。

然而,森鸥外也很烦恼。

森鸥外苦哈哈地看着手里的第二封信,来自夏目漱石,老师在信中严厉指责他的教育水平出现问题,问他是不是想回炉重造。

“夏目老师……我没打算坑他们,唉,怎么就没有人信我。”

在他身前,爱丽丝爆发出一声大笑。

金发幼女拍桌说道:“让你挖老师看中的墙角,果然还是被老师骂了啊!”

港口黑手党面临着首领更替以来最大的一场危机。

——被人打上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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