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到青丘国界之内时,天已近黎明,烛离径直将蒲芳拉到了三王爷府上。
一则三王爷长岚常年病弱,府中药材一应俱全,二则蒲芳平日教养的医药童子也都尽数在此。

一行人未及到王府,前面便已有火把照亮了路,是长岚已经带着府中童子在路上等着了。他眼睛看不见,但其他感官却比普通人敏锐许多,鼻尖一动便在尚且有段距离的地方闻到了血腥味。

“去给你们师父看伤。”他吩咐候在身边的医药童子,“速速带回府内。”

医药童子立马涌了上来,接过烛离扛着的蒲芳,疾步抬了回去。

人群随着蒲芳而去,雁回一直走在人群的最后面,也不凑上前,神情好似也不再着急。

天曜与她一同跟在后面,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注意雁回,只有他在看她:“你不要命的只身敢去救她,现在救了回来,你却不着急了?”

雁回连头也没转,只答了六个字:“尽人事,听天命。”

听起来有些寡淡无情,但仔细一品,在这样的时刻最苍凉无奈的,也莫过于这六个字了。

她拼上性命,救的却是一个“可能”。天曜默了一瞬道:“雁回,你有仁心。”

雁回这才瞥了天曜一眼:“有仁心的是圣人,我不是,我只是有人性罢了。”爱美色,贪财欲,会妒忌,会怨恨,也会热血,会同情,会舍命相救。

对雁回来说,她觉得自己活得一点也不高尚,她只是像个俗人一样活,抛不开七情六欲,舍不下尘世浮华,她也只愿做个快乐的俗人。

天曜默默的看着雁回,不再言语。

蒲芳的伤治了整整三天三夜,她带出来的那些徒弟,没一个的医术比得过她,最终她的大弟子终是在蒲芳病榻前哭道:“只有师父能救自己……”

但医者如何能医己。

终是在第四天清晨,阳光刚落入她房间的时候,蒲芳醒了,她看了看窗外的阳光,那方正映着三重山山脉的影子。蒲芳看了许久,到底是将眼睛闭上了。

片刻后,便没了气息。

三王爷长岚坐在蒲芳床榻边上,沉默的坐了很久,最后还是让人将蒲芳葬了,葬在青草岗上。

蒲芳入葬的那日天曜与雁回也去了,青丘国入葬太简单,棺椁入土,填土埋上,立上碑便算完了。送行的人一个个走掉,最终只剩下了天曜雁回和三王爷长岚。

“这里没有树木遮蔽阳光,只要不下雨,什么时候都能晒到太阳,风也自由,她会喜欢的。”长岚嘴角勾了一抹苦笑:“二十年前,我便也是如此,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我以为回了青丘国,便不用再面对这样的别离,不曾想时隔二十年,蒲芳……竟也要我看着下葬。”

天曜沉默不言。

长岚微微一声叹息,似嘲似骂:“把野丫头一样的她捡回来,养了这么大,眼睛没给我治好就走了……”长岚声音一顿,竟已再无法开口。他一转身,不继续在坟边停留,不发一言的离开了。

天曜陪着雁回静静站了一会儿,青草岗上的风确如长岚说的那样,东南西北都在吹,自由极了。只是将雁回的头发拉扯得有些凌乱。

“天曜。”雁回倏尔问了一句,“当年,素影害你,你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没等天曜回答,雁回便摆了手,“不不,我不该问的。你就当没听到吧。”

天曜也并没有回答。

又静立了一会儿,雁回道:“你先回去吧,我再站一会儿。”

虽然有点不想走,但既然雁回下了这般明显的逐客令,天曜便也没再多言——

左右,他在这里,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就是了。

四周再无他人,雁回望着碑后坟上的魂魄,开了口:“你不去投胎,是打算在这里站成孤魂野鬼吗?”

蒲芳影子在风中有些摇晃,她望向雁回,有点吃惊:“你还能看到我?”

“我不想再看到你。”雁回道,“你变成这样就证明你心中尚有往事放不下,但那些事于你而言已是不该再去追的过去了。”

蒲芳垂了眼眸:“我走不了。”她顿了顿,“你不骂我吗……那天你明明都那样拦我了,长岚也那样说过我了,但我还是不听,你不笑我吗,你应该说,你看,我早跟你说过,活该你自己不听……”

“说这些话能让你活过来,我就坐在你坟头日夜不停的念叨。”雁回上前两步,拈下被风刮到蒲芳碑上的野花,“我笑你没用,你笑自己也没用,你能做的,就是理理头发,拍拍衣服,昂首挺胸的去下一个你该去的地方。”

然后,剩下的事,自然该交给活着的人来解决。

蒲芳听了雁回的话只是摇了摇头,并不再多言。

雁回心里也知道,蒲芳既然已经变成了这留于时间的鬼,那她心中牵绊自然不是她开解一两句就能放下的,于是她只静静的陪了她一会儿,便也摆手离开了。

不日,青丘国大医师身亡消息传了出去。整个妖族一片哗然。

蒲芳身为医者,在妖族当中地位极高,她救过不少妖的命,那些妖皆将她当做救命恩人,她死于三重山仙人之手的消息一出,边界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是紧张了起来。

挟带着多年被三重山边缘修道者压制的愤怒,不少妖怪自行集结成了一队,跃过边界前的深渊,踏入三重山中,与修道者们大大小小起了不少摩擦。

雁回这两天也没闲着,天曜去与妖族的人共商奇袭斩天阵之事时,雁回便也跟了去,抱着手在一旁旁听,看着他们训练,不发一言,晚上回来的时候便也开始调息打坐。

天曜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只是偶尔提点她一两句,而天曜的提点对于雁回来说便胜过其他师父教上好几年。

刚过了没两天,这日天曜给其他妖怪布置了任务,每个妖怪都忙自己的事去了,他便在林子里教雁回心法,雁回不愿修心法,神色有些不耐烦:“天天都修心法,我内息不弱,你只要教我招式就够了,足够厉害的,足够强大的,就行了。”

天曜淡淡瞥了她一眼:“你内息够?”他语带几分嘲讽,“内息够还会在运功的时候被人打断?你若内息充足,便可直接将她的法术弹回去。”

提到这事,雁回微恼,输给别人不是没有过,但输给凌霏,她便十分的不爽。

“那只是我一时大意!后来调息了一阵不就好了吗!”

“那段时间足够要你命。”

天曜话刚说完,倏觉林间渐渐弥漫开了一股杀气。雁回皱了眉头,天曜便开口道:“边界那方传来的。”

两人对视了一眼,无需多话,自寻了过去。

赶到那方的时候雁回有点惊讶,妖族这方严正以待,为首的是面色寒凉的长岚,而对面却只有一人……

兮风。

许是刚才便已动过手了,兮风单膝跪地,唇角流着鲜血,想是伤了内脏。

“我只求见蒲芳一面。”兮风声色沙哑,“之后,随你们处置……”

“你没资格见她。”长岚的神色是雁回从未见过的冷,“若当真要见,你便去陪她吧。”说着长岚周身杀气又是一涨,方才他们在林间感到的便是这股气息……

九尾狐的愤怒。

兮风跪在地上,没有躲避,想来也是没有力气躲避了。

然而却在这时,雁回倏见一道泛着阴气的透明黑影挡在了兮风面前。雁回双目一凝,立即动了身形,霎时拦在兮风身前,运足内息挡下了长岚这一击。

这一击力道之大,四周登时腾起翻飞烟尘,待尘埃落定,雁回依旧静立在兮风身前,毫发未伤。

妖族之人皆是惊骇,他们都以为雁回只是个普通的修仙弟子,不过是运气好救了烛离一命,这才来了青丘,谁都不曾想,她竟有能当下长岚一击的实力。

对于这样的结果,雁回心下也是有点诧异,她本以为,自己在再怎么也得受点伤的……

她看了天曜一眼,他教她的心法,即便在不日日打坐的情况下,也在她身体里面慢慢的增长啊,之前在天香坊他教她的时候便说,呼吸行走皆是修行,当时她还没不信,原来只是欠缺时间的累积,等时间久了,便会有这效果啊……

而这结果显然是在天曜意料之中的,别人都在惊诧,只有他一人连眉毛也不动一下。

长岚虽然看不见,但感觉却十分敏锐,他微微侧了头,耳朵听着那边的声音。雁回立即解释道:“我不是帮他。”她看了看身边的黑影,蒲芳的面容在里面若隐若现。

“三王爷,我与蒲芳相处时日不久,但她却将心事说了不少与我听,且容我用女子心思揣度一下,若是蒲芳在场,我想,她是愿意让此人去见她的。毕竟最后,蒲芳也是望着三重山的方向的。”

雁回身后的兮风浑身一震,眸中恍惚间有隐痛划过,痛得他久久的皱着眉头,无法放松。

长岚默了许久,终究是一拂衣袖,转身离去:“我怎会不知她那脾性。”言辞中,即是无奈也是心疼。他到底还是心疼蒲芳,打算忍了怒火,放人去见她了。

雁回转身,将兮风拉了一把,然后便退开了几步:“跟我来吧。”

她引着兮风,一路走上青草岗,蒲芳的魂魄已经飘到了她自己的墓碑之后,她看着他,而兮风却只看着她的碑。

“她最后可有提及我?”

“没有。”雁回看着形容沉默的蒲芳,道,“一句话都没说。”雁回转身离开,“你好好看看她吧。”

兮风静默的站了一会儿,便在她坟前跪了下去:“我自幼与师父修道,谨记修道之人教诲,斩妖除魔,不行有违道义之事……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然而但闻你死讯那时,我却恍觉,此生行了三大错事。”

“一悔不该求仙论道,二悔,既入仙门,却在初遇你之后未曾下狠手杀你。”他说着,嘴角微微一动,“三悔,明明动了心,却未曾在那日,舍下命与道义,回护于你。”

蒲芳在碑后喉头一哽,哑然无声。

“我原想不负大义,不负真心,却如今,竟是全都辜负了……”

他伸手抚上蒲芳的墓碑:“我既已什么都找不回,那现在,便不如来陪你最后一程。”

雁回走到青草岗坡下,倏尔感觉周身大风一起,她回头一望,只见岗上阳光谜眼,却在日光之中,两个黑影隔碑而立,对视许久,待得风平,两个身影却是拥在了一起。

然后渐渐消失在了光影之中。

雁回看得愣了一瞬,再跑上山坡之时,兮风跪在蒲芳坟前,额头轻轻靠在她的墓碑之上,已经绝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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