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心悦
既然某人都明言了,晚上要来爬墙,且似乎还是有正事要商量的模样,珊娘心里再怎么咬牙切齿,也不得不予以配合。

于是,难得的,这天晚间,珊娘居然放弃了泡澡,早早就吩咐下去,说她累了,要“早点睡”。

想着那个要来爬墙的人,珊娘便有那么一点心不在焉。等她反应过来时,三和早已经替她打散了头发,五福手里拿着准备给她换的睡衣,奶娘则正伸手想要帮她更衣解带。

“等等!”珊娘赶紧挥手挡住奶娘。

李妈妈和三和五福全都抬眼看向她,那诧异的眼神令珊娘一阵无语——也是,她这里喊着困了,不打散头发,不换了睡衣,不上床去,怎么能叫作“准备睡了”呢?!

偏这披头散发的模样……

虽说那家伙其实已经多次见过她这副不能见人的模样了……

好吧……

珊娘无力地挥挥手,只当自己没开口的。

换好了睡衣,被安置上了床,珊娘乖乖闭上眼,装出一副就要睡着了的模样。李妈妈轻轻放下帐幔,领着三和五福等全都退下楼去。

虽说自珊娘的腿好了后,就再次拒绝了别人给她值夜,可偌大一个春深苑不可能没个守夜的人,所以其实每天晚上,都有专门的婆子在院门旁的耳房里值宿的。而自李妈妈回来后,这项差事便被李妈妈包揽了下来。

珊娘支楞着耳朵,听着奶娘吩咐众人散了,又听得奶娘和另一个当值的婆子一边低声交谈着,一边检查着门户,然后听得那二人回到值宿的耳房里关了门,她这才蹑着手脚下了床。想着偶尔奶娘会上来查看她,珊娘悄悄搬过一张椅子抵在卧室的门边上,又拉出一件氅衣披了,这才回到东间,转过那猫戏图屏风,来到北窗下。

北窗外,那棵半遮在小楼阴影下的玉兰树,看着竟似比白日里看上去还要更显高大一些。渐起的秋风吹得宽大的叶片发出一阵瑟瑟的声响。隔着院墙,如水的秋月下,落梅河边那棵歪脖子柳下正系着一艘孤零零的单篷小船。那船篷下挂着的灯笼被秋风吹得一阵摇晃,使得灯下背手而立的人影也跟着变得隐隐绰绰,忽明忽暗……甚至叫人产生一种奇怪的不安之感……

隔着玻璃窗,珊娘默默看着河中船上的袁长卿。如今她对袁长卿的感觉很有些矛盾,一方面,她警告着自己不要重蹈覆辙,可另一方面,她又明显感觉到自己对他似乎有着一种不太理智的过分信任……而且,最叫她感觉忧虑的是,这一世的袁长卿对她的态度,跟前世时简直可以说是判若两人……而他的每一点变化,都叫她对他产生一点新的认识……这些新的认识,叫她感觉惊奇的同时,又隐隐叫她有种难以解释的不安全感……

船上的袁长卿原正低头凝视着河水里倒映着的明月,似乎是她看向他的目光惊扰到了他一般,他忽地一抬头,那眼眸隔着如此远的距离,竟准准地捕捉到了她的视线。

珊娘一愣,几乎是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而,只两息之隔,袁长卿的脸便出现在玻璃窗外了。

他弯下腰,隔着玻璃窗看向珊娘,然后就跟敲门一样,伸手礼貌地敲了敲那扇窗。

珊娘咬着唇,隔着玻璃窗看着他,心里犹豫着,有点不太愿意开这个窗。

窗外,袁长卿询问地一偏头。此时正好一阵风起,那秋风吹得他的衣袂飘起,使他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被大风从树上吹落下去一般。

珊娘一惊,这才从摇摆不定的心绪中回过神来,赶紧上前一步,拨开窗栓,却并没有开窗,而是直接从窗前默默退了开来。

袁长卿看她一眼,便伸手推开窗,带着一股秋夜的凉意落进窗内。

他又看她一眼,回手关上窗,道:“外面起风了。夜里凉,你再去找件衣裳披了。”

珊娘没理他,只皱眉道:“什么要紧的大事,要你这么背着人来找我?”

袁长卿没有立刻回答她,只背对着她,手掌依旧按在窗户上。半晌,他肩头微微一沉,似默默叹了口气一般,转过身来,看着她道:“我这一去就要两三年,总要跟你交待清楚才行。”

珊娘自然早知道这一点了。前世时他便是如此的,“那又如何?”她道。

显然,她这轻描淡写惹恼了袁长卿。他的眼蓦地一凛,向她迈近一步。那危险的气息,迫得珊娘本能地倒退一步,后背险些撞在那具猫戏图屏风上。

“当心。”袁长卿忽地上前一步,伸手抓住她的肩。

珊娘回头看了一眼那屏风,然后才又扭回头来,然后……

然后,她便看到,袁长卿正低头以一种格外认真的神情在凝视着她,那眼神,刺得她的额头一片隐隐的发痒。

此时他们正站在北窗下。窗外月色虽好,被身旁的屏风一遮,使得此间光线变得异常昏暗,叫珊娘只能看到他那双在暗处显得分外明亮的眼。

那明亮的眼,令她一阵不自在,“干,干嘛这么看着我?”她干笑着,推开他握在她肩上的手。

袁长卿顿了顿,才似不情愿地收回他的手,人却并没有退开,仍是那么迫近着她,低头凝视着她道:“我会好几年都不在,你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你吗?”珊娘抬头看着他。

虽然她与他之间的距离,近得早已经超过了人与人之间该有的安全距离,可她担心若是她后退,会叫一向强势的袁长卿以为她是在示弱,便只得强忍着额上的刺痒,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直直看着他,“说起来,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最聪明最能干的一个,应该没什么事情能够难得住你吧?何况,这《地舆志》不是你们奉了东宫之命编撰的吗?连太后都拿出私房资助了你们,别人谁又敢动你们?”

袁长卿的眼忽地一闪,看着她道:“你怎么知道的?”

“什么?”

“东宫和太后的事,我记得我没跟你说过。”袁长卿道。

珊娘一阵无语——总不能告诉他,她是上一辈子知道的吧……

“原来……”袁长卿看着她的眼神渐渐柔和了起来,“我当你真那么不关心我呢,原来你私下里也有打听过。”

珊娘又是一阵无语——某人好像想多了……

“是,”袁长卿又道,“这确实是太子的计划。”说着,他把东宫的计划向珊娘娓娓道来。

却原来,由于最近宫里动作频频,以至于很多太子一系的年轻学子们都受到了牵连,连林仲海都被迫辞职了。为了护住这些年轻学子,太子爷便争取到了太后的支持,借编撰《地舆志》的机会,将那些受打击的学子全都分散了出去,一来保存了那些有生力量,二来也顺便完成这项利国利民的大计。

听着袁长卿的娓娓道来,珊娘心头一阵感慨。她再想不到,这一世的他竟愿意给她解释得这么详细……而前世时,她多问他一句他都是那么的不耐烦……

“老师年纪大了,不适合长年在外奔波,所以我给老师订的计划,是每出去半年就回来休养半年。但我还年轻,而且我希望我能快点做出成绩,所以我大概没那么多的机会回来看你,”袁长卿道。顿了顿,他又道:“不问问我为什么这么着急?”

于是珊娘善解人意地问道:“为什么?”

“因为……”他抬起的手停在离她的脸颊仅咫尺距离之外,似乎是他一时没忍住想要去碰她,却在即将碰到她时又回过神来一般。“因为,”他缩回手又道,“因为我希望我能尽快出人头地,我希望能让你父亲早日放心地把你交给我。”

珊娘一惊,蓦地抬头看向他。那一刻,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

“十三儿,”她怀疑的眼,到底领袁长卿忍不住了,忽地将双手压在她的肩上,看着她的眼眸道,“确实如你父亲所说,我眼下的处境并不怎么好,所以……你等我三年,不,两年。两年后,我来娶你。到那时候,虽然我可能还是不能摆脱家里那一团混乱,但至少我能给你一个更稳妥的未来,也许那时候我还是不能让你父亲全然放心地把你交给我,但至少我希望到那时候,我有资格那么去要求。你等我,好吗?”

珊娘:“……”

好吧,她惊悚了。她看着他,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这一刻,她所有的思绪全都停了摆,除了眼前那双显得那么热烈的眼,一切全都成了一团乱麻……

他,这是在暗示,他喜欢她吗?!她模糊地想着,一边抬头茫然地看着他。

她那直视着他的眼,不禁令他一阵羞窘,“你……我……”

他支吾了两声,到底抗不住她仍直直盯着他的眼,忽地一收手臂,将她揽进怀里。看不见她的眼,他那激跳着的心便没有那么慌了。他以手掌按在她的脑后,不自觉地闭上眼,在她耳旁低喃道:“我心悦你。”

珊娘蓦地一颤,使得他误以为她要挣扎,便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将她按进怀里。

……那句话,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袁长卿屏息静待片刻。他以为他会感觉害怕,会感觉惊慌……而这一刻他所感觉到的,竟是一阵如释重负。虽然仍然有点心慌,却不是惊慌……

原来,这句话并没有他想像中那般难以出口……

虽说以他的个性,他宁愿一直把这句话埋在心底。可这一次他要离开很久,偏她心里是怎么想他的,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便是从她同意将那个“权宜之计”换作“长久之计”,他觉得她应该多少对他是有点好感的,可她的好感到底有多少他却没把握……何况,在他不在的时候,许会有别人——比如周崇——先一步占据了她的好感……

袁长卿一直都清醒地认识到,和别人——比如周崇——相比,他处于弱势。一直以来,他都在努力强大着自己,却因为他到底才十六岁,而一直没能达到他所希望的那种程度。这种情况下,以他的本意,他原不该向她表白的,他觉得他还不够那个分量……但他又无法忍受被别人抢占了先机。所以,便是如今他的力量还不够,便是这还不是最好的时机,至少他要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个印记……一个属于他的印记……

“我心悦你。”

他低喃着又说了一遍。第二遍出口,比第一遍又更容易了一些。“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我的,虽然我也希望你能心悦于我,但我也知道,凭我眼下的能力,我没办法那么要求于你。且正如你父亲所说,我身上的麻烦太多,我……”他顿了顿,扣在她脑后的手用力将她的头按进他的怀里,似乎这样就能将他那些混乱的思绪,那些他想说却找不到适合词语的话,全都一下子直接印进她的脑海中一般。

“我……”他按着她的头,不敢看向她,只用力做着深呼吸,鼓足勇气继续又道:“我希望我能替你撑起一片天,可现在我的能力还不够,我希望你能等我一等,不需要多久,两年就好。到那时候,至少我希望我能够让你父亲放心……”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我的,”他那混乱的话语,恰如他此刻混乱的心绪一般,“我想你大概不讨厌我……我原该慢慢来的,可时间等不及了,我怕……”

……我怕你会被人抢走。

“我怕,如果我不告诉你我此刻心里的想法,你……”

……你会被人抢走。

“你说过,如果我不说,没人会知道我在想什么,所以我说了,我……”

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要说,可那些话反复纠结盘绕,最终不过是为了表达那两个字:心悦。意识到这一点,他忽然住了口,推着她的肩,将她从怀里扶出来,看着她的眼眸柔声道:“我心悦你。”

“等我两年。”他又道,“两年后,这本书应该能初具成效,我也应该会积累下一点名声。到那时候,我差不多应该可以有了一些根基。你等我。许我现在还不够力量,总有一天,不需要周崇帮忙我也能护得住你,护住你的家人。”

表白着的袁长卿,心慌慌的袁长卿,一向注重细节的袁长卿,此刻竟都没有注意到,自他开口后珊娘就一直那么沉默着。

此刻,瞪大着一双媚丝眼的珊娘早已被他的表白惊得呆成了一只木鸡。便是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便是他打开窗户跳出去时,冷风吹在她的身上令她打了个寒战;便是她看着他回手关上窗户时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回去睡觉;便是他跳下玉兰树消失不见了人影很久很久之后……她仍是那么呆若木鸡地站着。

直到窗外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

珊娘忽地从恍惚中惊醒过来,她眨了眨眼,伸手摸摸早已冰凉的脸,然后又用力眨了眨眼,再使劲晃了晃昏沉沉不知所思的脑袋,然后带着一脸惊愕兼茫然走到窗前。

窗外,河边那棵歪脖子柳下系着的一叶扁舟上,一个黑衣少年正盘膝坐在船头。一盏灯笼挂在他的身后,桔色的灯光照不见他的面容,只将他那挺拔的肩背映得格外宽厚。

那月光漾着笛声,显得那么的虚幻,竟似一切不过是她做的一个梦……

一个来得太晚的梦……

我心悦你。

朦胧的月色下,少年专注地吹着短笛。而在珊娘耳旁回旋盘绕着的,却是那低沉的耳语:“心悦你……”

脸颊上爬过一阵微痒。珊娘抬手摸去,毫不意外地摸到了一手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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