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火塘中,燃烧着的木柴发出“噼啪”一声爆响,一串火星蓦然迸开,燎起一阵轻烟。

火塘旁,珊娘呆呆看着袁长卿。

袁长卿站在那个不知是什么用途的架子旁,也低头默默凝视着她。

半晌。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

珊娘武断地一挥手,抢在袁长卿之前道:“你再说一遍!”

不知为什么,她这样一挥手,竟似挥散了袁长卿心头暗藏着的紧张,他稍稍吸了口气,绕过那个架子,走过去单膝跪在她的身旁,又以一只手肘压着膝盖,定定看着她的眼眸道:“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我,这只是……”

他的话尚未说完,珊娘又是心烦意乱地一挥手,指着她的断腿道:“就因为这个?!你的意思是说,就因为你摸了我的腿,我就得嫁给你?!这也太荒谬了!连你自己都说事急从权……”

“不是因为这个。”不待她抱怨完,袁长卿也截着她的话摇了摇头。顿了顿,又补充道,“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珊娘皱眉看向他。

袁长卿叹了口气,“如果单单为了这个原因,只要你不说我不说,便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但,你和你弟弟被人绑架的事,就不是那么好隐瞒的,特别是……”

他看着珊娘。

珊娘便知道,他指的是,她脱离家人的监护,在外过了一夜的事。

“大不了不叫人知道!”珊娘道,“明天你一个人下山,然后叫我家里人来接我……”

袁长卿摇摇头,“这不是最好的办法。没有人证明你今晚在哪,别人只会以为你是在绑匪手里过了一夜。这样只会更糟……”

“我说我已经逃出来了……事实我也是逃出来了!”珊娘截着他的话道。

袁长卿再次摇了摇头,“便是你确实逃了出来,只要没人证明你在哪里,别人总还会有各种各样的猜测。”

珊娘恼了,“难道叫人知道我跟你在一起,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至少目前是。”袁长卿平静地道。

而他那里越是平静,就叫珊娘越是无法平静。腿上的闷痛,加上袁长卿的话,令她好一阵烦躁,于是她抬头恼道:“早叫你别管我……”

他那安静的凝视,顿时把她任性的话尾冻成了渣渣。珊娘一阵泄气,用力捶了一下地面,却不小心扯动了伤腿,痛得她“嗷”地叫了一嗓子,偏那只伤腿连膝盖一同被袁长卿捆得死死的,她只得屈起完好的右膝,把脸埋在膝盖上就不肯抬头了。

因此她没有看到,她叫的那一嗓子,叫得袁长卿的眼也跟着猛地一缩,他飞快地伸出一只手,似要去安抚她一般,却到底在将要触及她时,及时缩了回来。

袁长卿垂下手,手指微微捻了捻,便以一贯清冷的声调,从容不迫地又道:“你别急,我说你要嫁给我,只是在最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许情况不会糟到那一步。你要听听我的计划吗?”不等她有所反应,他接着又道:“等下山后,我会向你的父亲提亲,如果他同意,我们会订亲。当然,眼下就只是订亲而已。反正你还小。而且我也知道,你不想嫁给我。我家里那种情况,嫁给我确实不是你最好的选择,可眼下却是对你我最为有利的。对于你来说,可以把别人的闲话减到最轻,对于我来说,正好也帮我解决了这桩婚事……”

“我不!”珊娘抬头吼道。

“听我说完!”袁长卿厉声一喝。

珊娘一怔,呆呆看着他。

若是这会儿她足够冷静,她便能看出,其实从刚才开始,一向条理分明的袁长卿说话就很有些颠三倒四.显然,他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镇定从容。

而这么一吼,倒叫袁长卿镇定了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又默默理了理思路,对珊娘说道:“这只是权宜之计。你今年才十四,就算我们订了亲,没有个三四年我们也不会成亲。这期间,有的是机会让这桩婚事作废,到时候只要你找个理由退了婚,你依旧可以随你的意愿挑个人嫁了。至于我,有这几年的时间,我应该也能替自己做好准备。至少到时候,我的婚事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被动。这就是我想要跟你商量的事。”

珊娘怔怔看着他,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假、假订亲?!”

“不,也可以说是真的。不过之后你可以退婚。”袁长卿道,“女方提出的退婚,对你应该没什么影响,总比如今让你处于这样的境遇要好。如果你怕你父亲不同意,我会事先跟他说清楚,你父亲看上去挺通情达理的。至于我家,我希望在退婚前,先瞒着他们。”

袁长卿那里侃侃而谈,珊娘却只觉得脑子一阵不够用。她以双手捧着脑袋,只觉得心里又烦又躁,便是想要想仔细,腿上的伤处又一阵阵时缓时急的疼痛,叫她感觉怎么想也想不到点子上。她一阵沮丧,抬头看着袁长卿,可怜巴巴道:“我们可以不必那么费事,就装作我根本没被绑架过……”

袁长卿的唇角一翘,竟微笑了起来。

珊娘泄气地捧住脑袋不言语了。

半晌,她忽然烦躁地叫道:“不就是让人说两句闲话吗?!还能把我说死怎的?!我被人绑架就已经够倒霉的了,还摔断了腿,怎么如今倒像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世情如此。”袁长卿冷酷道。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一件事,你可能没想过。为什么最近有那么多有关你的闲言碎语?”

珊娘一怔,蓦地抬头看向袁长卿。她再没想到,没有回过梅山镇的袁长卿居然都知道了有关她的“绯闻”——她却是忘了,袁长卿最擅长的就是收集情报,何况如今他手里有着东宫给的资源,更能公器私用了。

“你一定没想过,到底是什么人在传着那些话吧。”袁长卿道,“还有那些人传这些话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珊娘确实没有想过。

“说到底,那些人不过是想要借由那件事来败坏你的名声而已,偏如今你又遇上这样的事,那些背后的黑手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还不知道会传出什么样的话来。便是你自己不在意,你家人呢?你父母兄弟,他们会怎么样?”

想着最近侯瑞屡屡因那些流言跟人打架,珊娘蓦地抬起头来。

“你知道背后的黑手是谁吗?”她问。

袁长卿一阵沉默。

见他不回答,珊娘以为他也不知道,便一边沉思一边喃喃自语道:“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去做一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事。那些人之所以那么做,大概是因为我碍了他们的事……若是因为林学长,柳眉应该算一个。可如今林学长都已经订亲了,这件事原该跟我无关了才是,却偏偏还有人在说……就是说,除了林学长之外,应该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可为什么呢?我碍着谁的事了?!”

珊娘想不明白,袁长卿心里却很清楚,不管是袁昶兴也好,还是在幕后鼓动那些流言的十一娘也罢,都是因为他才盯上了她……

而,这却是他打死也不会叫珊娘知道的隐情。

“不管他们是为了什么,”他打断她的喃喃自语,“如今你也只有这一条路可选了。”

珊娘怀疑地看看他,忽然一声冷笑,“我不信你!你这计划,明显是对你有好处的。”

蓦地,袁长卿胸口一闷。他再想不到,她这话竟叫他有种想吐血的受伤之感——虽然她说的是实情。他的眼尾微微眯起,忽地一挺脊背,冷然道:“那是自然。所谓无利不起早,对我没好处的事,我为什么要帮你?”又道,“对你没好处的事,你肯定也不会去做。”

珊娘抱着右膝,幽幽叹了口气,承认道:“这倒是。”

袁长卿胸口又是一郁。

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她道:“如何?还是说,你还要再想想?”

珊娘咬着唇,一边沉思着,一边几乎是下意识地抚着裹在伤腿里那剑鞘上的花纹。

袁长卿盘腿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凝视着她的脸,渐渐的,竟有些看痴了,以至于珊娘再次开口时,他竟吓了一跳。

“就是说,我们先假订亲……”

“真订亲。”袁长卿道,“是你随时可以解除婚约……”他一顿,加了个条件,“至少一年后。”

珊娘白他一眼,“那不就是假订亲!”

袁长卿想要张嘴反驳,却叫珊娘又瞪了他一眼,道:“总之,我们先订亲,等风声过去后……”她也顿了一顿,忽然道:“是只有‘我’可以解除婚约吗?!那你呢?”她重重咬着那个“我”字。

袁长卿微微一提唇角,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若依着我,一辈子不结婚也没什么。当然,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也可以娶你。”

“想得美!”珊娘想都没想就怒喝了一声。

袁长卿看着她静静一眨眼,笑道:“是啊,想得美。你肯帮我,我就已经千恩万谢了,再叫你牺牲一辈子帮我,太强人所难了。”

珊娘一怔,看着他也是一阵眨眼。

袁长卿的微笑渐渐扩大开来。他忽然一抬手,摸着她仍湿着的长发道:“我说过吧,我很喜欢你。便是……”他顿了顿,指背再次抚过她脸颊上的划伤,“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侯瑞,能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如果你愿意,以后可以拿我当你的哥哥。”顿了顿,他又笑道,“其实我也是你哥哥。表哥。不是吗?”

珊娘白他一眼,“啪”地一下打开他的手。

袁长卿的眼微微一闪,却再次伸手摸着她的脸道:“你这里划伤了。你都不知道痛吗?”

珊娘一惊,赶紧伸手摸着脸,这才感觉到微微的痛,忍不住带着惊慌道:“呀,划得厉害吗?会不会破相?”

袁长卿愣了愣,忽地笑出声儿来,道:“认识你这么久,竟是头一次见你像个姑娘家。”又道,“还好,划破一层油皮而已。我那里有宫里的玉容膏,怯疤什么的效果很好。”又道,“可惜我来得匆忙,忘带随身的药包了,不然这会儿你也不必忍着痛了。”再道,“你把头发打散下来吧,这般湿着,要着凉了。”顿了顿,又道:“还有衣裳……”

珊娘那细长的媚丝眼儿顿时瞪大了。且不说他这唠叨的内容,只这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唠叨,就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个袁长卿……

袁长卿微微一笑,站起身,走到他自制的那个树枝架子的另一边,回头对珊娘道:“转过头去。”

珊娘不明就里。

袁长卿却不再说什么了,而是开始脱起衣裳来。

珊娘一惊,顿时扭开了头,喝道:“你做什么?!”

“湿衣裳穿在身上不难受吗?”袁长卿闷声笑道,“我会用我的衣裳挡在中间,如果你敢,也学我的样子光着吧。总比着凉好。”

珊娘忽地扭头瞪向袁长卿。她还是头一次知道,他居然也有这样无赖的一面……

而当她扭头看过去时才发现,袁长卿制作的那个架子上,已经搭了他的衣裳。那件黑色劲装像块布帘般,将袁长卿挡在架子的另一侧,叫她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光裸的肩背。这忽然就叫珊娘想起他身上的伤来。她有心想问,又莫名有点张不开嘴,便一咬牙——只当他已经好了的!

虽说如今已经入了夏,山上的夜晚仍然有点凉,何况外面还哗哗下着雨。

便是浑身湿透了,珊娘也不可能学着袁长卿的样子真脱了衣裳的,便只好裹着那身湿衣尽量靠近火塘,却到底听着袁长卿的主意,将一头湿发打散了,就着火堆烤着头发。

这般又是被绑又是逃跑还又摔断腿地折腾了一夜,便是腿上仍很痛,被火那么一烤,珊娘顿时止不住一阵阵的困意上涌。她将额头搁在完好的右膝上,渐渐便打起了盹。

这样睡觉的姿势自然十分不舒服。她动了一下,险些栽倒,却被人及时一把扶住。

“奶娘……”珊娘模糊地叫了一声,想要睁眼,眼皮上却落下一只温暖的手指。

“睡吧。”一个低柔的声音在她耳旁响起,一只手托着她的肩,将她的身体平放下来,然后一只略带粗糙的指尖抚过她的眉,手指掠过她的额,轻轻梳过她的发间。

于是珊娘舒服地轻哼了一声,脸颊在那软中带硬的“枕头”上蹭了蹭,一侧头,便又睡着了。

等她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躺在那坑洼不平的地板上,有生以来头一次,她醒得那么快速而彻底——无它,她一时忘了腿上的伤,起身时牵扯到了伤处。那阵子巨痛,便是有再大的下床气也能立时治愈。

默默喘息了好一会儿,珊娘才感觉重又活了下来。她抬起头,这才发现,她的身上正盖着袁长卿的黑色长衫,而这件衣裳的主人却并不在屋内。

珊娘扭头看向门的方向,忽然看到肩上垂着条黑油油的大辫子,她不由一愣,伸手拿起那辫子瞅了瞅,然后一阵默默眨眼——她能修西洋进贡的钟表,却就是编不好辫子……

那么,这条辫子是谁帮她编的,自是不言而喻。

蓦地,一阵不知是羞恼还是困窘的情绪上涌,珊娘红着脸低低骂了声:“登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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