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阿哥颙琰随驾从热河回到京师,已是十月的事儿了。
这距离廿廿与绵偲的相见,已是过了整整三个月去。

况且此时颙琰心中还有一桩大事:七月间,御史曹锡宝弹劾和珅管家刘全,后因不能指实,被皇帝下旨加恩留用。

此时正是和珅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之时,前朝大臣阿谀奉承的多,敢与之做对的少;更何况是御史曹锡宝这样敢公然弹劾的。

——尽管曹锡宝采取了迂回之策,并未直接弹劾和珅,而是从和珅的家奴刘全入手。

曹锡宝弹劾刘全房子一百多间,当铺、药铺、账局数座,白银逾万两;且刘全身为家奴,便是乘坐马车,也只能是一匹马拉车,可是刘全所乘马车,乃为三匹马拉车……此两宗,皆为逾制。

这样的逾制大罪,自可追溯出主子的纵容,那么自然可以牵连到和珅去。只可惜曹锡宝上奏本之时,正逢皇帝秋狝木兰,身在避暑山庄召见班禅大师。曹锡宝的折子从京师递送到避暑山庄,中间便多了许多道中转的手续,多了好几个经手之人。

于是这奏折在到达皇帝手中之时,就已经泄露了。自有攀附和珅之人,得知了折子里的内容,这便快马加鞭,赶在奏本送到皇帝手中之前,就已经通知到了和珅去。

故此和珅竟然能赶在皇帝之前得到消息,竟然还来得及安排人帮刘全消灭罪证……到头来,等奏折送到皇帝手中,皇帝下旨查问的时候,一切罪证都已经湮灭,反倒落得个御史曹锡宝的弹劾没有实证,被皇帝下旨革职,加恩留用了去。

曹锡宝的勇气值得嘉许,他的智慧更值得称道。只可惜,竟还是伤不到和珅半点羽毛。

由此可见,和珅有多狡猾,朝中攀附和珅的大臣该有多多;想要找到和珅的罪证,该有多难。

因此颙琰回到京中,也是心事重重。

回到宫中盘桓了两日,终还是忍不住准备去看看外甥女德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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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点额都笑道,“瞧阿哥爷,当真是将咱们德雅格格给放在心尖儿上。刚回京来,还没怎么去瞧瞧人家侧福晋,这就先记着去看外甥女儿了。亏得人家侧福晋五月里前脚进宫来,阿哥爷后脚就随驾去木兰了;到这会子,侧福晋还是热气腾腾的新婚呢~”

点额自去年七月小产后伤了身子,坐下了血虚之症,到此时已经一年多了。无论太医用了多少方子,用了多少好药,都未见起色。

这会子十月已是秋冬之日,有血虚之症的她便更怕冷,早早就用了炭;进了十月冬月之后,就更是躲在寝殿暖阁儿里,裹着棉被坐在炕头儿烤着,都不敢下炕了去。

她对自己的身子也有觉悟,自知这副身子怕是难以再诞育子嗣,故此对侧福晋完颜氏的进门,倒是理解的。

眼见着完颜氏从五月进门儿,中间这一隔就是六个月(中间有个闰七月,所以一共是六个月)才又见着阿哥爷,便连点额都挺怜惜完颜氏的。这便从中为之美言。

颙琰伸手握住点额的手,轻轻拍拍,“你是贤妻,才能在我刚回来看你的时候儿,说这样的话。你的心情我都明白,只是,你叫我此时又如何来面对你去?”

颙琰说着也是将点额轻轻拥进怀里去,“你的身子是小产伤的,我怎么能忘了?我便是再迎娶侧福晋,我又怎会因此而轻忽你去啊……你且好好儿养着,等你身子好了,咱们自然还会再有孩子的。”

点额紧闭双眼,睫毛尖儿上已是挂了泪意。

“阿哥爷千万别这么说……我不是自己给自己委屈的人,若我的身子还有半点好的可能,我不避讳当个悍妇、妒妇去……可是我的身子,我心下最是明白,我就怕自己占着嫡福晋这个位儿,却耽误了阿哥爷的子嗣大事。”

“终究……咱们目下唯有绵宁一个儿子,他还年岁尚小,我真担心他一旦……”

颙琰伸手捂住点额的嘴。

“别乱说。绵宁,皇阿玛赐名为‘宁’,自是希望他平安。”

点额微笑点头。能得阿哥爷这一番话,她便是如今这副样子,心下却也是满足的了。

颙琰这番话实则已经足够叫点额放下心来,可是颙琰却还是又多加了两句解释:“再说德雅下嫁的日子越发近了,她这一嫁,便是我日后想见她,也总归比不上她还在宫中的时候儿方便。”

“七姐和九姐两个走得都早,她们两个一共才留下这么一个甥女儿去,我自是要比对其他晚辈都更偏疼些……这才刚从热河回来,就急着想去看看她。”

颙琰也不知自己是怎地,总归是提住一口气,才抬起眸子来凝注点额。

“……总之,你千万别多想才好。”

点额听着都笑,赶紧摇头,“瞧阿哥爷说的,阿哥爷去看德雅格格,这心情我哪儿能不明白呀?我又怎么会多想?”

“我便是替侧福晋小想着,可是侧福晋总归已经进了门,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打紧;倒是咱们德雅格格这马上就要下嫁了,以后想见面倒不容易了——此中轻重,我哪儿理不清呢?”

点额说着向外轻轻推了颙琰一把,“阿哥爷快去吧。待会子我自会叫侧福晋过来说话儿,我们说说笑笑,这日子就也自然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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颙琰便没去看侧福晋完颜氏,而是直接从圆明园回宫,赴翊坤宫,看望德雅。

一进宫门,颙琰便下意识左右回廊都望望。

可是这是冬日里了,整个天地都萧索,这翊坤宫里便也跟着没了柳绿花红~~

颙琰不由得挑了挑眉,只觉眼睛似乎有点子寂寞。

翊坤宫门上的太监瞧出皇阿哥仿佛是有些脸沉似水,这便赶紧回禀,“并非是公主主子、格格主子忘了规矩,不肯出门远迎,实在是两位主子不知道十五阿哥今儿会来。两位小主子啊,这会子没在宫里,是到花园子里赏雪去啦!”

“哦?”颙琰回眸望向那太监,不知怎地,心却宽松了下来,“原来没见着人,是她们压根儿都没在宫里啊?”

颙琰便直接奔御花园。

一进御花园,就听见里头笑声如银铃。

只见十公主、德雅,带着几个小女子在那互相丢雪球玩儿,颙琰看了看,内里仿佛还是缺少了一个人。

伺候在畔的太监瞧见颙琰了,远远便跪倒请安,都叫颙琰用眼色给止住。

“跟着公主、格格的人……都出来了,都在这儿呢?”

太监们忙道,“公主和格格身边伺候的,自然都跟来了。不过不全在这儿丢雪,还有几位姑姑和妈妈在绛雪轩那边煨着炭炉子,以备公主和格格待会儿玩儿累了,想喝口热的……”

颙琰没等听完,转身就走。

绛雪轩,对于他来说也有特别的意义。

绛雪轩里有海棠花,那海棠花与永寿宫的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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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进绛雪轩,就见几个妈妈里围在海棠树下。而树冠里,正攀着个小小的身影。

然后那海棠树上就扑簌簌落下大片大片的雪花来,如玉屑,似团棉,飘飘洒洒,遮蔽了视野去。

原本天上的雪已经停了,可是这海棠树上却独独又下着雪,倒应足了这“绛雪轩”之名去。

颙琰便也忍不住跟着妈妈里们一齐抬头看向树冠。

这一看才明白,原来是那手脚灵活的身影,在树枝上灵活地攀上爬下,衣袂和袖管拂到了树枝上的雪,这才扑簌簌地都落下来,又形成一重的落雪去。

几个妈妈里也都认真仰头看着,竟没留意颙琰已经到了身边。

几个妈妈里都喊,“格格你快下来吧!那小东西跑了就跑了,大不了我们去跟德雅格格请罪就是,断不敢叫格格你这么冒险——这天冷雪滑的,格格在上头若一脚猜空了,可叫咱们如何好意思去?”

颙琰一时还没听懂,不知道妈妈里们说的是什么。

“你往哪儿跑!”

可是旋即头顶就传来少女清甜的欢呼声,“逮着了,我逮着它了!妈妈们,你们可放下心吧!”

随着话音儿,颙琰拢目仔细瞧,视线穿过那些扑簌簌的落雪,终于在雪压的树枝之间找见了那抹灵动的身影。

她穿绿,正是冬日里最缺少的颜色,看上去那么地活泼、鲜亮。

她的怀里,抱着个松鼠!

颙琰笑了,这才知道她去抓什么去了。

这次秋狝,在热河也见了德雅的额驸琳沁多尔济。琳沁多尔济想给德雅格格送上一份儿心意——可是对于这位被皇上接进内廷来用心抚养的外孙女来说,什么金银财宝稀罕物的没见过呢?

琳沁多尔济想了多时,索性亲自上树逮了只漂亮的大松鼠,交给颙琰,交给德雅带回来。

宫里不缺金银,缺的是可以行走的自由,琳沁多尔济有如此心意,颙琰自是替外甥女欢喜的,这便亲自带回了京中。

这才派人送来给德雅两天,显然是还没养熟呢,这便得了空,见了御花园里的树木,这便豁出去逃走了!

她抱着松鼠,兴高采烈往下来——却忘了这树上有雪,容易上,却最难下。

结果竟一脚踩空,从树杈上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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