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之中的热浪褪去,残阳西斜,地表还暗暗涌动着燥热,盛夏傍晚时分的东海郡东行大道之上,偶有几个蹒跚而行的人,身躯像是脱了水的枯叶,耷拉着脑袋。
蓦地,一个女人骑着一匹矮马,从一棵硕大的古树边走过去,上了大道。

那匹马实在是太笨太矮了,乍一看上去和一头骡子有七八分相像,灰棕色的马身,飘逸冗长的鬃毛,快垂到地面上的马尾,让这只马看起来有些滑稽。

女人穿了一身单薄的满是补丁的衣衫,头上蒙着一面黑纱,她驾驶着矮马,马不停蹄得向着东方行进。

因为头上蒙着纱,不知她脸上的神情,是焦躁还是警惕,是战战兢兢还是坚定不移,只见一抹黑飞舞在大道之上,她身下的马儿不情愿得交错着四蹄,眼中毫无神采。

女人行进得速度并不快,那马儿很不配合女人的驱策,走走停停,女人忽而从怀中摸出一支发簪来,朝着马儿的屁股上刺了过去,那马儿登时就屁股跃起,四只蹄子腾地一下离地,飞奔了起来。

“驾!驾!驾!”女人发出命令的啸吟之声。

就这样日落西边,看不见光辉后,这马儿身后几十丈远之地,还有一匹骏马,踏着大地上不愿褪去的滚滚热浪,跟随着女人行进的方向,时而快时而慢,完全随着女人身下的矮马的节奏。

天上的星发出些微弱的光来,女人忽然勒马掉头,她身后的那一匹骏马躲闪不及,与矮马打了个照面。

两匹马相对而立。

女人:“这位少爷,我自打出了大树村,你就随我走了一路了,你莫非也是要去东海里去不成?”

骏马上的少年抬抬手臂,拂去额头上的汗渍,松开手里的缰绳,跃身下了马,向着女人行了个礼,眼角带着一些疑惑,这些疑惑也无法阻挡少年散发出俊朗不凡的气质来,与天上的星辉相呼应,与宽阔的大道相映衬。

少年:“那东海里没有龙王!大树村的那些麒麟凤凰和龙王是骗人的,你为何又要只身前往东海而去!”

女人沉默片刻,也从矮马上下了身,站在少年面前一言不发,黑纱遮着女人的面,少年还是感动心头涌上来的一丝悸动。

“我们?我们以前认识么?”少年试探得问了一句。

“少年出身不凡锦衣玉食,又怎么会识得我这样又老又丑的乡下女人!少爷你说笑了!”

“少爷?你称呼我为少爷,倘使我只是借宿于你家的陌生人,你又怎会知我出身不凡,你叫我少爷,少爷,少爷......”少年的眼角挂上了泪水,“你可知曾经有一个女子,她在私下里叫我少爷,在人前称呼我为大王子殿下,你可知曾经有一个女子,她看起来羸羸弱弱经不得风吹,可千斤压顶她不会叫一声苦,你可知......梧桐姐姐,我找你找得好苦!”

“不,不,我不是你说得什么梧桐姐姐,我只是一个乡下的丑女人,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少爷,不,这位少年,大树村有大树村里的规矩和命运,外人还是不要插手这些事情了,我劝你还是早早离开这里!”女人冷冷说着,可她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她故意把头歪向一边,说完就要起身上马。

少年一个箭步就迎了上去,他伸手拽住了女人的一只衣袖,女人被突如其来的一扯惊了一下,重心偏移,就歪倒在了少年的怀中,少年一只胳膊挽着女子,透过那些破旧的衣衫,少年可以触摸到女子瘦弱的腰肢,他伸出另一只手,一下子扯掉了女人脸上的黑纱。

六年时光,让那个凡事都默默承受的小丫头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少妇,岁月带走了她眼眸之中的稚嫩,又在她的左颊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疤痕,少年的泪还是落了下来,他的心泛起阵阵绞痛。

“梧桐姐姐,梧桐姐姐,你告诉生儿,是谁划破了你的脸,是那个劳老五么?我定是不饶恕他的!”浮生咬唇切齿,生出许多恨。

“大王子殿下,少爷.......”女人的泪奔涌而出。

原来浮生在院子里第一眼看见劳老五的夫人之时,他就开始猜测,这个女人虽然遮着面,可走路的姿态,挽着篮子的动作,还有说话的声音都和他记忆之中的梧桐姐姐是那么相像。

他多少想上去揭开黑纱,一探究竟,可人理伦常让他冷静了下来,他想为自己的猜测再找些证据来,也是在等一个机会,就像这样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

梧桐从浮生怀里慢慢站起身来,她又拾起地上的黑纱,一下子盖在了头上,盖住了那道伤疤,盖住了婆娑的泪眼,就像把过往一并盖住了。

“我是梧桐又能怎样,大王子殿下认识的那个梧桐早就死掉了,她早在六年前就死在了枯井里,死在了月亮浴池里,死在了婆娘村,死在了棍棒和凌辱之下,今天没有了梧桐,只有一个丑女人,一个无名氏!”梧桐嗫嚅着说着,可一言一语之中,浮生听到了许多的委屈。

“什么叫死在了枯井里?月亮浴池是什么?婆娘村又在哪里?当年难道不是母亲把你嫁到了大树村么?梧桐姐姐,你告诉生儿,告诉我,我才不管什么大树村还是婆娘村,只要是伤害了梧桐姐姐的人,生儿就一定不饶恕他!”当年那个任性的大王子殿下似乎是又回来了,他像是一尊坚硬的石像,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势必要得到一个答案来。

“不饶恕?假如伤害我的人,是你最在意的那个人呢,假如伤害我的人,有着至上的权利呢,少爷啊,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不如人意了,你全当梧桐已经死了吧,你不缺梧桐这样的女人,一个梧桐没有了,还有百合、海棠、茉莉......是啊,东海王府有下人八十三人,不,现在应该有几个人了,一个梧桐算得了什么呢!”女人趔趄了一下,发出一声叹息,又像是在对自己的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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