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初三面色一沉。

虎头欣喜若狂,开口要说话,被乌鸡拦了。乌鸡站起身将麻布一抖,一支雕刻了威严龙头的木棍落在长桌正中,他将龙头把柄一抽,从中抽出一把薄薄的匕首,向周遭展示了一番,随即将它插了回去,点了点头道,“这就是龙头棍。诸位兄弟姐妹,龙头棍既然已经现世,今日在此重选话事人,大家有没有异议?”

“没有!”众人齐声道。

“何顾问?”乌鸡问。

何初三平静道,“没有。”

“好,那么请小马哥主持会议。”

小马往椅背上一靠,吞吐起了烟气,“你主持吧,我盯着。不用讲那些乱七八糟的礼节。提名,投票,就这么简单。”

“是,”乌鸡道,“按照规矩,只有坐在座上的人有资格参选和投票,参选者不得对自己投票,上任大佬独有一票。现在按何顾问的说法,大佬已经提名推荐他,投了他一票。还有没有别的提名?”

“那还用说嘛?”虎头大声道,“我反对,我提议小马哥!小马哥是帮里的红棍,入帮十几年,为社团做了很多大事,对江湖上的事和帮里的事也都一清二楚!他辈分又高,人又聪明,身手又好,大家都敬重他,肯听他的话!由他来做帮主,最能够保障大家的福利,不挺他挺谁?!”

“对!小马哥!”“小马哥!”他身后几个小头目附和道。

“还有谁提名?”

底下一阵低声讨论,却无人发言。谁敢说自己的能耐与声势劲得过小马哥与何顾问?

“好,现在请开始投票。目前虎头投了小马哥,大佬投了何顾问。大蟹,你投谁?”

坐在桌边一直没发话的两个头目,大蟹与蛇妹,面面相觑。在众人关注的视线之下,大蟹吞吞吐吐地犹豫了起来。

“喂!你怎么搞的?!”虎头怒道,“昨天晚上不是说好了吗?”

大蟹迟疑道,“昨晚你说何顾问不安好心,但我觉得他今天讲的有道理。大佬现在下落不明,谁知道会不会明天就回来了?小马哥虽然是持棍人,但这几个月来他既然没死,为什么要拖到今天才出现?而且一出现就要大家选龙头,谁知道他是不是听说帮里出了事,想趁机上位才回来的……”

“扑街!你他妈胡说八道什么!”虎头蹦起来就要揍他。大蟹也不是吃素的,一撸袖子站了起来。乌鸡和蛇妹赶紧拦在他俩中间。

小马站起来脱掉了黑皮衣,又一把撕开里头的衬衫,唰一下展露出肌肉健美的上身,只见从肩头到腰侧赫然一条颀长而血红的新疤痕,仿似将他整个人砍作了两半。

他道,“我受了重伤,过去几个月一直在泰国养伤,听说帮里出事才赶回来。大佬救过我的命,这么多年来赏识我提拔我,我这辈子都还他不清!我比你们谁都更想看到大佬回来!我发誓,如果他回来,我马上将龙头的位置还给他,若有违背,天打雷劈!”

“听到了没有?!看到了没有?!”虎头跃跃欲试地还要揍大蟹,被乌鸡硬按着坐下了。

大蟹犹豫着没有再说话。蛇妹开口道,“马哥,这么多年你对大佬忠心耿耿,我们大家都百分之百地相信你、敬重你。大蟹哥刚才只是一时激动,并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今时不同往日,香港还有几年就要回归了,谁知道我们过去做的事在以后是不是还行得通?我赞同何顾问的改革,也相信他未来会给兄弟姐妹们带来更大的福利。对不起,这一票我要跟大佬,我投给何顾问。”

“大蟹,你呢?”乌鸡问。

大蟹看了看光着膀子的小马,又看了看一脸沉静的何初三,闷着脑袋又犹豫了半天,“小马哥,刚才是我说错话,对不起。大佬也救过我的命,我只是不想见到有人在背后算计他,既然你说他回来你就让位,那我绝对相信你。但是我跟蛇妹一样,支持咱们帮会的改革。都说‘在道上混的,总有一天是要还的’,我老婆刚刚怀孕,我不想等孩子长大问我‘爸爸你做什么工作’我却答不出来,也不想我孩子以后在学校里被人排挤、被人看不起,更不想有一天我横尸街头,老婆孩子在街边哭丧……这一票我还是投给何顾问。”

他身后也有几个小头目出声赞同,碎碎声说起何初三的好处。场上的天平倾斜向了何初三一方,现在何初三有三票,小马却只有虎头这一票,加上乌鸡也才两票。虎头一时心急,冲着大蟹与蛇妹破口大骂,“你们两个扑街!小马哥以前是怎么对你们的,你们就这么吃里扒外?!”

“谁吃里扒外了!对事不对人!你动动脑子行不行?!”蛇妹骂道。

虎头一撸袖子就要干架,蛇妹和大蟹忍他的暴脾气也忍了许久,纷纷越过夹在中间的乌鸡就要开始动手。小马一声暴喝,“吵什么吵?!都坐回去!”

他先把虎头瞪了回去。虎头悻悻然地停手,蛇妹和大蟹也不好再纠缠,双方偃旗息鼓地坐回桌边。小马开口道,“我早料到现在这个局面,何顾问既然敢召开这个会议,肯定做了些准备。这几个月我不在,不清楚帮内的变化,不过我小马全心全意为帮会、为兄弟姐妹们谋福利的心,日月可鉴!”

他扫了一眼身旁的何初三,冷笑道,“你别忘了,龙头大会的投票权不止桌边这几个人。我本来不想打扰他们二位的清修,但现在看来我倒是请对了!”

他转头朝屋外喊道,“请两位长老进来!”

屋外有保镖应了一声,接下来便搀扶着拄拐杖的段亲王走了进来。葛老比段亲王年轻一些,精神饱满地健步跟在后面。这二位是帮中仅剩的两名元老,早就赋闲在家,不问江湖事多年。

小马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请二位长老坐了上座。众人齐声向久未谋面的长老们发出了问好。

段亲王转头看了一眼葛老,葛老轻咳一声,开口发言道,“我们两个老家伙早就已经告老退休,但是龙头选举这种大事,我们思来想去还是该出来说说话。我们做了十几年的长老,坐在这里话事的资格大家不会怀疑吧?”

“不会不会不会!”众人齐齐摇头。

葛老接着道,“一直以来六一对小马和东东的信任,大家都很清楚。他不将龙头账册托付给小马或者东东,而是托付给一个进帮才一年的毛头小子,我觉得这说不通。还有这小子主持的什么帮会改革,毁掉了骁骑堂几十年的基业,实质上是要将过去的弟兄们赶出公司,自己拿着骁骑堂的家业来发家致富,我不信任他!于情于理,我都支持小马。我刚才在外面跟老段商量过了,我们这两票投给小马。”

虎头哈哈一乐,“好!现在三票何顾问,三票小马哥!”他志得意满地看向乌鸡,“鸡仔你就不用说了,你肯定是……”

“我投给何顾问。”乌鸡却道。满室讶然。

“你说什么?!”虎头失声吼道。他揪住了乌鸡的衣领,拳头在空中作势挥舞了好几下,实在揍不下去,“你疯了吗?!”

乌鸡平静地看向他,“虎哥,有一句俗话叫‘时势造英雄’。时代不同了,今时今势,我信何顾问才是英雄。”

“信你老母!你不就是看他钱多吗?!”虎头气得发狂,朝另外几人吼道,“你们不就是想跟着他赚钱吗?!他妈的给你们一点肉骨头你们就跟野狗似的扑上来舔,一点义气都不讲了?!”

“虎头你嘴巴放干净点!”蛇妹拍桌而起,“大佬指定何顾问做龙头,我们投票跟的是大佬!你难道想说大佬不讲义气?!再说了,谁做古惑仔不是迫于生计?!谁一生下来就愿意成天上街打打杀杀,上刀山下火海地搏命?谁不想有路子清清白白地赚钱?你讲义气、你不求财,你倒是把自己每个月收的钱拿出来给兄弟们发呀?!”

虎头被她一番伶牙俐齿激得盛怒不已,操起椅子就要上前,小马一声低喝,“虎头!”

小马用眼神示意虎头稍安勿躁,接着提声道,“好了,既然是这个结果,我认了!”

他转头看向何初三,“算你小子厉害,我倒要看看你能搞出什么花样来!”

何初三对他笑了笑,向诸位弟兄道,“谢谢大家信任我,投我做龙头。但我刚才就说过,我不想取代大佬的位置,我要等他回来。我不会举行升龙仪式,只是暂且代司其职。在这段时间里,大家一切照旧,公司的事务提交给我决断,‘江湖’上的事我跟小马哥一起商量,听取他的意见。大家觉得如何?”

“好!”蛇妹和大蟹应道,身后响起了一片稀稀拉拉的响应声。乌鸡转头朝后扫了一眼,又有几个小头目赶紧提声应了。

“小马哥?”何初三问。

小马冷笑着一摊手,“代堂主都发话了,我能说什么?”

“两位长老?”

葛老被拉出来遛了一圈,马上就要无功而返,黑着脸不答话。段亲王似已参透了什么,对何初三回以微微一笑。

“那就这么说定了。散会。”

“等一等!”小马突然出声。

“小马哥还有事?”

小马用指背敲击着桌面,“代堂主,秦皓的事你打算怎么办?这个二五仔抄了我们的场子,逼走大佬,害死东东姐,害我们骁骑堂在道上丢尽了脸面,难道就这么算了?!”

“听小马哥的意思,想找他报仇?”何初三问。

“那当然!这个仇不报,我们骁骑堂在江湖上还抬得起头吗?!害过大佬的人,我会一个一个找他报仇!”小马意有所指,阴狠地看着何初三道。虎头拍桌应声,屋内众人也是激动不已。

何初三抬手示意大家噤声。“动警察多大罪,小马哥知道吗?”

“知道又怎样?!难道我是贪生怕死的人?!”

“大佬现在下落不明。如果有人动了秦皓,警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大佬,你要把这口锅扣在大佬头上?”

小马怒而欲言,何初三打断他接着又道,“就算这人行事后去自首,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头上。等大佬一回来,发现有人为了给他报仇而自己被捕,他会是什么感受?”

他逼近小马道,“小马哥,你知道你出事以后大佬有多伤心吗?”他凑在小马耳边低声道,“我去泰国找他,他浑身是伤,哭着跟我说小马没了。他那副又虚弱又难过的样子,你想象得到吗?”

小马满耳通红,眼底染上了歉疚与痛色,一时间哑口无言。

何初三起身,对众人道,“秦皓的事,谁也不许擅作主张!这段期间里大家谨言慎行,不准跟警方起任何冲突,听到了没有?”

房间里稀稀拉拉地应了几声。

何初三脸色一沉,逼人的气势腾然而起,不怒而威,“我再说一遍,听到了没有?”

众人赶紧响亮地齐声应道,“听到了!代堂主!”

“行了,散会吧。”

……

小马搀扶着两位长老而去。其余众人也渐次地离开了会议室。Kevin走到屋门口嘱咐了外头的保镖几句,随即阖上被踢坏门锁的大门,走回何初三身边。

“何先生辛苦了。”

何初三一场争权大戏演完,暂且松了一口气,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跟他道,“我料到乌鸡会帮我,也料长老们会被请出来。千算万算,没料到小马哥还活着。”

“何先生需要我除掉他吗?”

何初三啼笑皆非,转身往他脑门上拍了一拍,“你胡思乱想些什么?小马哥还活着,我高兴还来不及。跟你说过多少次,跟了我你就再也不是古惑仔,要学会转换思维。遇事就知道打打杀杀,你也想被关起来反思反思?”

Kevin摸着被他打过的地方,挺不好意思地笑了。

何初三也苦笑了起来,“小马哥回来也好,将计就计,原本安排给虎头的戏份就给他吧。”

他靠回椅背上默默盘算了一阵,发现Kevin半天没有动静,转头一看,Kevin还摸着脑门若有所思地发呆。

“怎么了?”

“哦,没事,何先生。”

“打起精神来,后面才是重头戏。今晚帮我约乔爷。”

“是,何先生。”

……

何初三约乔爷在夏六一那艘游艇上见面。甲板上的小吧台、沙发、比基尼美女一扫而空,只布置了一张典雅素净的西式餐桌,仿烛的台灯散发出暖黄的光芒。侍应生是一位穿着燕尾服的沉默而清俊的小青年,单手端餐盘而来,微笑着弯腰摆放下两盘前菜。一切都显得优雅而有序。

乔爷似笑非笑地四下一看,感慨道,“何兄弟不愧是文化人,跟夏小六的做派真是大不同哇!”

“乔大哥说笑了,”何初三道,“厨子还是以前的厨子。听说乔大哥喜欢这一道鹅肝酱?”

“哈哈!还是何兄弟懂我!对了,不该叫何兄弟,从今天起该叫何堂主,来来来,老哥今天专程带了一瓶名贵红酒送你,庆贺你高升龙头!”

“不敢当,代堂主而已。”

“哎呀什么代堂主真堂主!我们哥俩心里清楚,都是一回事!哈哈哈!”

乔爷招招手,站在不远处的保镖呈上包装精致的红酒一瓶。乔爷显摆道,“62年的拉菲!比82年还多二十年!老哥专程叫人去法国拍卖行买回来的!怎么样?够气派吧?”

何初三微微一笑,“谢谢乔大哥,有心了。”

乔爷挥挥手叫侍应生过来开红酒,一边等一边与何初三闲聊。待到杯中渐红,他故作优雅地端起来一品,随即“噗——!”地吐了一桌。

何初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退,拿起餐巾擦了擦脸,心里头颇想把这个又猥琐又污糟的黑大佬按进海里狠狠冲一冲。

乔爷把自家保镖叫过来一顿狂骂,连扇带踹——什么狗屁62年的拉菲!浪费老子那么多钱!何初三出言劝止,乔爷猛回头抓住桌上的台灯,狠狠砸向了保镖的脑袋!

保镖惨叫着跌倒在地,血溅到何初三的裤脚上。乔爷再揪起他血淋淋的脑袋往桌上狠狠一扣!保镖血肉模糊的脸撞进何初三的餐盘里!

何初三顿时明白了乔爷的示威之意,闭起嘴巴不再发言。乔爷又踢踹了保镖好几下,才终于停下手来,让人把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保镖拖下去了。他大摇大摆地坐在椅子,用餐巾擦拭掌心的血迹,“何兄弟,管教管教下人,没吓到你吧?”

“乔大哥哪里的话,”何初三赶紧摇头道,挥手示意侍应生收拾场面,“下人不听话,是该管教管教。”

他站起来接过侍应生送来的新桌布,亲自动手换了桌布与餐盘,又叫来两杯香槟,好言称赞了乔爷一番,这才平息了乔爷的怒气。而乔爷故意发狂一场,见他脸色发白、谨言慎行、毕恭毕敬、是一副弱不禁风的胆小书生模样,心里便十分得意。

两人和和气气地开始用餐,交流起江湖上的秘闻与政界商界的走势。何初三发挥起专业特长,巧舌如簧地畅谈起金融业的未来。一顿饭下来,他竟然从乔爷手里谈下来一笔价值三千万港币的大生意。餐后他请乔爷下船舱,原本放“巴西电动床”的房间里摆放了两排沙发与一方小桌,被改装成了会谈室。

他将一沓合同摆放在乔爷面前,指着每一条款悉心解释,乔爷被他哄得鬼迷心窍,临签字的一刹那,大脑清醒了一瞬,皱着眉头停下笔来。

“放心吧,乔大哥,”何初三又补一刀,“我人就在这里,又不能跳海逃跑。你的钱能不能到位,三日后就一清二楚。要是出了问题,你尽管上门找我,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乔爷抬头看他。只见他面容俊美端庄,态度温和谦逊,目光诚恳专注,一看就是一位忠良诚信、童叟无欺的良心商家。根据Kevin的汇报:何初三一个年轻书生,虽然有些花花心思,但手无缚鸡之力,没有一兵一卒,在外承受着警方的调查压力,在内遭到了小马等人的大力反对,孤苦无势,就指望着攀上他乔老哥这棵大树。他哪里有胆子搞什么鬼名堂?

乔爷脑门一热,下笔签字。何初三珍而重之地收起合同,春风满面地与乔爷握手,“谢谢您的信任,乔大哥。”

……

深夜时分,游艇回归码头。何初三亲自站在船头,将乔爷搀扶下船。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了乔爷的拐杖,他转身从保镖手里接过两个鼓鼓囊囊的小皮箱,一起塞进了乔爷的怀里。

“这是什么?”乔爷疑道。

何初三压低声道,“这是我孝敬‘那位’的东西,有劳大哥转交。”

乔爷不动声色地装傻,“哪位?”

何初三却不跟他多演,微微一笑,贴着他耳朵直白道,“这两箱各有二十万美金,一个是孝敬他老人家的,一个是乔大哥你的辛苦费。小弟我入行晚,没来得及多多孝敬他老人家,有劳乔大哥帮我介绍介绍、美言几句。要是我有幸能亲自去见他,聆听聆听他老人家的教诲,我还有二十万美金报答大哥。”

乔爷沉默不语。

何初三亲密地揽住乔爷的肩膀道,“劳烦你跟他说,我想跟他老人家做一笔大生意,他退休之前一定很想做的一笔大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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