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何初三回到租住的公寓楼。电梯间的门缓缓打开,他看见了站在走廊上、紧张等待着的阿南与阿毛。

阿南和阿毛今天上午正睡着懒觉,被大佬一个电话叫醒,得知大嫂居然失踪了!夏六一听说何初三没有回佛统的华人庙,于是笃定何初三回了香港。保镖们赶往曼谷,跟心急火燎的大佬汇合,乘坐最近一班飞机回港,将何初三家里、何初三的公司、何阿爸家、甚至欣欣的美术学校都找了一遍,也不见何初三的身影,只能回到家中等待。此时见大嫂终于出现,他俩都松了一口气,随即露出一脸同情之色。阿南指了指门内的方向,用神情和手势示意他“大佬很生气”。

何初三面色平静地对他们点了点头,摸出钥匙,开门进屋。

房间里没有开灯,走廊上的光从门口/射入,照亮了夏六一坐在沙发上的身影和他阴沉的面色,也照亮了满地狼藉。

何初三想起了当年租住在上环那间小破屋时,夏六一翻出他偷拍的照片,等在家里向他“问罪”的场景。此时此刻与那时惊人的相似,但他却完全没有当年那般心虚忐忑的心情,而夏六一又有什么资格沉下来脸来审问他?

他回身关上了门,并没有开灯。两人一站一坐,在黑暗中对视着。

“你去哪儿了?”夏六一焦躁地开了口,“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一个人回香港?!”

何初三并没答他,平静地反问道,“你为什么去泰国?那张照片里有什么秘密?”

夏六一深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心底濒临爆发的情绪,“不关你事,你不要多问。把照片还给我。”

“我认出来了,上面其中一人是青龙大佬的父亲。你去泰国是不是跟青龙大佬有关?是去找这张照片?还是去找照片上的人?小马哥怎么死的?你和秦皓为什么会受伤?你还想做什么……”

“我说了不关你事。”夏六一猛地站了起来,烦躁地打断了他连珠炮一般的质问。

何初三突然扯下左手的戒指狠狠砸向了夏六一!戒指擦过夏六一的脸颊,砸到了身后的窗户玻璃上,发出“叮!”一声清响,钻石的光芒消失在了房间的黑暗中。

“我是你先生!你所有的事都关我事!”他吼道,压抑了多日的愤怒在这一刻彻底释放开来!“你还要瞒我多少事?!你是不是要死在我面前你才甘心?!”

“你发什么疯?!”夏六一道。他从未见过何初三如此发狂失态的模样,并且觉得何初三这场突如其来的火气简直是莫名其妙。

“发疯的是你!”何初三怒道,“你的戒指呢?我到泰国的第一天就想问了,你的戒指呢?!”

夏六一呆在原地,哑口无言。

——他挂在胸前的戒指,在那场狼狈不堪的逃亡中,不知何时掉落,湮没在了茫茫林海中。

他无言以对,长久地沉默着。而何初三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失望的轻笑。

“和我一起好好地生活,对你来说真的很难!”

他转身开门。夏六一下意识地一个箭步向前,拽住了他的胳膊,两人身体重叠的重量将已经被拉开的门锁又撞了回去。

“你听我解释!阿三!”夏六一的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冲击着他的耳膜突突作响。何初三被他压在门上,并没有任何挣扎,但他觉得对方仿佛随时能从他指间消失。

何初三直直地看向他的眼睛,尖锐的目光洞穿他无处遁形的灵魂。他沉默地等待夏六一的“解释”。

然而夏六一不能解释——他去泰国是为了复仇,小马死于国际刑警的追/捕和玉观音的背叛,照片上的人害死了青龙父子,他还要继续调查,他还要与危险的人物假意奉承来往,还要杀人,还要豁出性命去历险——何初三一定会担忧,一定会阻止他,更重要的是这样也会将知情的何初三暴露在危险当中。

他迎着何初三的目光,艰难地开了口,“不是你想的那样。戒指在打斗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我去泰国是因为小马得罪了泰国当地的一个大佬,就是照片上那个泰国人,曾是青龙父亲的故交。小马被扣在了泰国,我带着秦皓去救他……”

他详细地向何初三叙述当时“发生”的一切,这些话他打过无数次腹稿,连拯救小马的过程中每一个惊险的细节都在他脑海中栩栩如生。何初三一言不发地,听他说完了所有的话。

“……我带着那张照片是为了跟对方套个交情,”夏六一最后道,“就是这样而已,你明白了吗?”

何初三垂下了眼去。昏暗中他看不清何初三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你去泰国跟青龙没有关系?”何初三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没有任何关系,是你想多了。”

何初三又发出了一声轻笑。

“真的是我想多了。我想在你心里就算我比不过他,也至少占据了一半的份量,是我想多了。我用尽全力了,但我改变不了你们的过去,从他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输了。我不怪你还爱他,但我不能接受我的先生对我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说谎,我也不想再跟别人分享你的感情。”

他从衣兜里摸出那张照片塞进夏六一手里,随即推开了他,向边上退了一步,“这个家是我的,该离开的人不是我。”

夏六一震惊地看着他,看着他面上淡漠的神情。他几乎听不懂何初三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究竟发什么疯?”他想抓住何初三,但何初三飞快地往后又退了一步。

“把外面的保镖全部带走,我和他们的大佬没有任何关系了。”

“阿三!”夏六一心惊而焦急地唤道。

“夏六一,”何初三平静地唤道,“你说这件事跟青龙没有任何关系,但在年三十那天晚上,你做噩梦的那天晚上,你抱着我叫了一晚的‘阿大’,你一直在求他‘回来’,说‘我要杀了他们,为你报仇’。”

“……”血色从夏六一脸上褪去,心跳在他耳侧响如惊雷,他在那一声一声的轰鸣中听见了何初三最后一句话。

“你走吧。”

……

清晨时分,电话在床头响起。崔东东从软玉温香中被吵醒,嫌烦地将脑袋朝下一拱,一脸埋进小萝的胸。

“接电话。”小萝迷迷糊糊地推了她一把。

“你接。”崔东东沉浸在又大又热又软的美妙触感中。

“在你那边啊。”小萝又推了她一把。

“啊啊啊,烦死了,”崔东东皱巴着脸翻过身,艰难万分地挪动着手臂和腰,终于摸摸索索地够到了床头柜上的大哥大,捞过来就开骂,“谁他妈的大清早找死吵老娘睡觉?!”

那头说了几句,她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什么?大佬昨天回来了?你们怎么不早点通知我?”

她挂了电话,粗鲁地推了推小萝,“大佬回来了,我要去公司。快点起来给我做个早饭。”

“我要睡觉,自己去外面吃。”小萝转个身用被子蒙住头。

“喂?哪有你这样做人老婆的?”崔东东又推了她一把。

“谁是你老婆,你爱娶谁娶谁。”小萝的声音瓮瓮地从被子底下传出来。

崔东东又推了她一把,愤愤不平地下了床,一边开柜子翻衣服一边骂,“妈的脾气越来越大了,你是大姐大还是我是大姐大?老娘休了你信不信?”

“吵死了,快点走啊你。”

“……”

……

崔东东在车上气鼓气涨地喝了一杯咖啡、吃了两个菠萝包,恨不能一口一个将小萝的胸嚼掉。吃饱喝足,她心情好了一些,神采奕奕地进了公司,要去欢迎她那九死一生而归、令她担忧挂怀了多日的大佬。然而走到总裁室门前,守在门外的阿南、阿毛跟她使了个眼色,谨慎地将她拉到一边,先小声地耳语了几句。

“什么?赶出来了?”崔东东惊叫道,被阿南赶紧捂住嘴。

“那他昨晚在哪儿睡的?”崔东东降低音量,小声问。

阿毛惆怅地指了指办公室里面,“在里面待了一晚上,一直没睡。”

“大佬一定很伤心,”阿南忧心地说,“我们都很担心他出事。大姐大,你安慰安慰他吧,我们都不敢进去,全靠你了。”

“啧啧啧,风水轮流转,大佬也有今天,”大姐大感慨说,“以前成天让人家滚,现在自己爽翻天了吧。”

“……”“……”大姐大你这个幸灾乐祸的态度进去会被大佬追着砍的。

崔东东一人头上拍了一巴掌,打掉了他们担忧的目光,小声道,“看什么看?大姐大知道分寸!事关大佬威严,这事不准让其他人知道,不然你们俩都要被大佬……”她做了个“灭口”的手势。

阿南、阿毛忙不迭小鸡啄米式点头。

恐吓逗弄了一番保镖,崔东东整理整理仪容,端出一副严肃正经、对昨夜八卦一无所知的神情,敲了敲总裁室的门,然后大方走了进去。

里头并没有她预想中那样一片狼藉、满地混乱的场景,夏六一靠坐在老板椅上,正把玩着桌上那张众兄弟的合照。

察觉到她进来,他头也没抬地道,“来了?坐吧。”

“昨天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崔东东回身关了门道,“吃早饭没?给你带了两个菠萝包。”

她将一杯外带的咖啡和菠萝包摆上桌面,顺便偷偷端详了大佬一番。只见大佬异常地平静,除了下巴上微生的胡茬和一夜未睡导致的略微憔悴的面色,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夏六一拿过咖啡和面包,若无其事地吃喝了起来,瞧着没有丝毫食欲不振的模样——崔东东心中却是一悚:以前每一次大佬跟大嫂吵架,大佬都是又怒又跳,又颓又丧,这次居然这么平静?这肯定是伤大了啊!小三子究竟说了什么话?还吃了熊心豹子胆将大佬赶出家门?真是不怕菊花万人捅啊!

思及此,她又十分悚然地想去了另外一个方向:话说回来,小三子把大佬吃得这么死死的,真的是下面那个?难道说他……

“你在乱想些什么?”夏六一咽下一口面包,道,“把你那一脸八卦收回去。”

“咳。”崔东东忙不迭重新整理了一番表情。

“他俩跟你说了?”夏六一示意门外。

“没没没……咳,他们只是关心你,怕你出事。”

“我能有什么事?”夏六一道,“吵了几句而已,难道我还能拿把刀去剁了他?”

虽然他神色如常,语气平静。但崔东东却从他空洞无神的眼睛和“拿刀剁他”这个稍微有一点点冲动的提议上面察觉到了他的极度心伤与失落。她走到老板椅前,一屁股坐上扶手,揽着夏六一的脖子,把他脑袋拉过来安抚地拍了拍。“好啦,别太伤心了。小三子不管说了什么难听话,都是出于关心你。你没见过他之前在这间办公室里朝我撒泼的狠样,我看他是爱你爱得发了疯。你给他点时间静一静,他会想通的。”

夏六一在她胳膊弯里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对他坦白一切,他是想不通的。但我不能对他坦白,那不仅会阻碍我的计划,也会让他陷入危险。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什么两全的办法。”

他顿了一顿,神色黯淡地叹息道,“分开一阵也好,跟我这种人在一起,他太辛苦了。我理解他,我心疼他,但我没有办法停下来。”

他眼中染上一丝悲戚的痛意,抬头看向崔东东,“他们害死了青龙和小满,我没有办法停下来,你明白吗?”

“我明白,”崔东东的眼睛里也带了痛意,她将夏六一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肩上,“我明白。”

夏六一在她肩上深吸了几口气,才恢复先前镇定的神色。拍了拍崔东东的手臂表示多谢,他直起身道,“说正事吧。秦皓和医生还在泰国,你派人过去将他们接回来。小马走了,他的位置……我想让秦皓代替。”

“他刚入帮不久就做‘红棍’?我担心弟兄们有话说。”

“秦皓管场子的能力和他的身手大家都清楚,况且他在泰国为我挡了一枪,拼死护我出山,于情于理都该他上位。不用给他像小马那么大的实权,只给他个‘红棍’的名分,将小马以前的事务分成三份,秦皓一份,乌鸡和虎头各分一份。”

“乌鸡”和“虎头”都是帮会里这两年新起的小辈,是夏六一和崔东东着力培养的社团中层干部。他这样的分权虽然偏心于新来的秦皓,但也算合情合理,况且自从夏六一担任龙头,骁骑堂内不再论资排辈,向来凭的是谁有能耐谁话事,以秦皓的能力,就算其他弟兄们一开始对这样的安排有所微词,在秦皓接手管理、令大家拿到切实的利益后也应该足以服众,所以崔东东没有再作反对。

“你在泰国的时候让我密切监视元叔,现在拿他怎么办?”她问。

“他现在在哪儿?”

“这几天跟几个小老婆在他大屿山的老屋里打麻将。”

“他是大长老,不能消失得不明不白,给他做个‘局’。”

……

两日之后,骁骑堂资历最高、曾经最有监督与话事权、如今在家赋闲养老的“大长老”元叔,受副堂主崔东东的私下孝敬,获赠一张豪华游轮的VIP票,凭此在第二天清晨登上了一艘驶往公海的赌船,结果在船上一口气输光了几百万的棺材本,据说在绝望之下投了海,只留下一封自杀遗书和足以证明身份的衣物、证件。

当天深夜时分,捆成粽子的他被从货船集装箱里抬出,被塞进轿车后车厢,运到了一处偏僻的废弃工厂。

……

也就是这一天深夜,何初三在赶走了大佬、没有保镖跟随、得以自由地四处奔波调查两日后,将自己关在家中,仔细梳理了这几天调查所得的信息,然后凭记忆拨打了一个电话。

“喂?陆SIR?我是何初三,想跟你见面谈谈。”

……

元叔被人从后车厢中抬出,一路拖拽进了工厂。这位在江湖上混迹了一辈子、满以为自己有幸全身而退安享晚年的大长老,至今不明白自己得罪了何人、为何被绑架,犹在一边挣扎一边从被堵住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呻吟叫骂。

他被扔在了厂房中央的空地中,拖拽他的几个马仔迅速地离去。四周一片诡异的安静,他惊恐地转着脑袋张望,却什么也看不见。这里暗无天日,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腐臭气息——在江湖上摸爬滚打数十年,他明白那是什么气味,这让他筛糠一般地颤抖了起:见过了那么多生生死死,这一日,终于轮到他自己了。

场中“噔!”一声重响,一道刺目的光芒直射到他的脸上。他不堪地别过头去,听见两个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近。他眯缝着眼睛努力去看,看到了停在他面前的夏六一和崔东东。他惊讶地瞪大眼,从喉咙里发出了呜呜声。

夏六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蹲下腰去,扯掉了塞在他嘴里的布团。夏六一暗哑的声音里压抑了许多深重的情绪,看似平静地道,“你年纪大了,给自己留点脸面,不要逼我动手,自己说吧。”

元叔竭力仰起脑袋看他,仍是一脸愕然与茫然,“小,小六?你要我说什么?你绑我来做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夏六一摸出一张照片,轻轻摆在了他面前的地上。

“见过么?”

元叔的神情在见到照片的一瞬间变了。

“这,这……”

“这是我杀死金弥勒之前他给我的。”

“你,你居然杀死了金弥勒?”元叔面上血色全无。

夏六一见他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的没有错,面无表情地拍了拍他的脸,道,“我知道,青龙的死你也有份。他当年从龙头账册中发现了这张照片,觉得他父亲的死有蹊跷,于是拿这张照片来问你,你却通知了金弥勒,还怂恿许应篡位,最后三刀六洞灭了许应的口。”

元叔抑制不住身体的颤抖,却还想垂死挣扎地抵赖,“不,不是这样,小六,你听我说……”

“嘘,嘘,”夏六一伸出一根手指,挡住了他的嘴唇,像哄孩子一样平静地道,“你今天是走不出这里了,但你的老婆孩子都在我手里,不想让她们给你殉葬,就一句废话都别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张照片是什么意思,照片上除了郝威和金弥勒之外的另一个人是谁,跟青龙的死有什么关系?你回忆清楚,慢慢说。这里面有一些事我是知情的,你每说错了一件事,我就砍你老婆孩子一只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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