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蔚蓝所料,姜澄与罗桢连续几日空手而归,前两日还以为自己去得不够远,是因为距离山庄较近,这才会一无所获,可两日后走得更远了,情形依然相同。

罗桢虽然神经有些大条,但毕竟出身将门,姜澄也是个心思通透的,二人又与姜衍走得很近,两厢一合计,自然心中起疑,只为了避免轻下断言,会让姜衍与镇国将军府生了嫌隙,这才又决定再观察两日。

孰料今日走得更远,情形却依旧如此,二人再忍不住,待得天黑时分回到庄子上,竟是连晚饭都没吃,就直接去了姜衍的院子。

“火急火燎的,就是为了这个?”等二人吭哧吭哧说完,姜衍云淡风轻的摇了摇头,“我还以为你们第二日就会发现呢,却是等到如今。”

“三哥……”姜澄与罗桢心知姜衍看重蔚蓝,原以为他听了,多少会心中生疑,又或生气,却不料姜衍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不由得怔愣当场,张了张嘴面面相觑。

姜衍抬手打断,“这并不能说明什么,若非有意让你们发现,你们以为自己能轻易涉足后山?”他无视二人面上的神色,兀自轻笑道:“能被人轻易发现的秘密,那便不是秘密了,至少是无心在你们面前遮掩的秘密。还是你们以为,隐魂卫是徒有虚名?”

“可这明显不对。”姜澄微微回神,对姜衍如此轻信的态度有些不满。

姜衍闻言挑了挑眉,只垂眸喝茶,粗陶制成的茶杯古拙雅致,杯面上缓缓升腾起的白雾让他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桃花眼中的情绪更是被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略微沉吟了一瞬,这才低低出声,“牯牛山属连云山东南支脉,恰位于连云山尾端,而连云山东起塘坝,西至萧关,与万壑山相邻,中间只在赤焰山被分割出小段,可谓绵延千里。其间地势起伏,或山高林密,或峭壁悬崖,背后更是与折多山、紫芝山三角互犄,大部分区域罕有人至,而牯牛山距离塘坝县成还有好几十里地,山上如何能没有野物?”

他声音温和,似乎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却让姜澄与罗桢听得一脑子浆糊,罗桢瞪了瞪眼,咂巴着嘴道:“表哥,弟弟脑子愚笨,你有什么话还是直说吧,绕来绕去的我听不懂啊,方才的话,可是在鄙视我与花孔雀?”

倒是姜澄,顿了顿回神道:“三哥的意思是,牯牛山地形特殊,明知咱们去了后山寻不到猎物会心中生疑,季星云还是让咱们去了,又或者说,这是蔚大小姐有意为之,觉得在咱们面前无需遮掩的?”

“可以这么说。”姜衍抬眸看向二人,笑着点了点头。

罗桢反应过来眉心猛跳,小声嘟囔道:“这丫头胆子真大,小爷怎么不知道她有如此手段?”他说着眉头都快打结了,“如此岂非显得小爷无能?”

姜澄与罗桢所想不同,顿了顿斟酌道:“如此说来,三哥是早就知情?”他心中有些震惊,“若三哥早就知情,为何对蔚家军没有半分忌惮?”

是自信还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思及姜泽的多疑,他目光定定的看着姜衍,看得比任何时候都要仔细,这样的心胸,与姜泽相比,又何止是云泥之别!

姜衍将二人的神色收入眼中,觉得火候差不多了,这才轻笑道:“你们想到哪里去了?”

姜澄与罗桢闻言又是一愣,姜衍也没等二人说话,分说道:“牯牛山是两年前买下来的,而卧龙山庄是西北镖局的据点。西北镖局的镖师有来自江湖的,也有从蔚家军中退役的,这些镖师平日里锻炼身手,时常去后山转转,时间长了,这些野物自然会躲得远远的。”

“所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姜衍话落,视线在二人面上扫视了一圈,一副你们想多了的样子。

可事情真的这样简单吗?当然不会。

事实上,早在蔚蓝拿下牯牛山的时候,姜衍就对蔚蓝之后的计划有过设想。按照他的想法,蔚蓝会不顾名声身陷匪寨,又花费大力气将一帮山匪拿下,自然不可能只为出气。

而隐魂卫是蔚池麾下最精锐的力量,宛若剔骨尖刀,又岂是随随便便就能驱使的?季星云从丁向阳手中买下牯牛山,建立卧龙山庄,并长期留在卧龙山庄,便是最好的佐证。

果不其然,在这之后,蔚蓝先是建立了镖局,再是拓展商行贯通南北东西,如今四国皆有渗透,银子可谓是大把大把赚,如此,在牯牛山后山豢养些私兵又有什么稀奇?

可罗桢嘴快,姜澄早年被谢琳母子打压得狠了,不但防备心重,也过于深沉。是以,便是明知真相,姜衍也不可能与二人明说——说了只会凭添睿王府与镇国将军府之间的矛盾,不过徒生龃龉。

姜澄与罗桢已经回过神来,罗桢磕磕巴巴道:“表,表哥,你的意思是说,那丫头只是在牯牛山训练镖师?”他看了眼姜澄,那眼神似乎在说,怎会与我们想的并不一样!

“正是如此,可是有何不对?”蔚蓝确实在后山训练镖师,这话半点不假,姜衍也说的坦荡,他先往茶壶中注满沸水,这才轻飘飘睨了罗桢一眼,“别忘了,那丫头是你表嫂。”

罗桢缩了缩脖子,姜澄看了他一眼并未理会,只沉声开口道:“三哥,你当真这么想?”

这话骗的了罗桢那傻子,却骗不过他。西北镖局能有多少人?撑死了不过一千,如何能祸祸掉整个后山,让方圆几十里的野兽望而却步?

更何况,三哥向来惜字如金,若事情真的那么简单,又何必与他们多费唇舌?他心中暗暗摇头,丹凤眼中划过一抹晦涩。

姜衍对上他的视线,淡然颔首道:“自然,难道你忘了,蔚家军有三十万?”言下之意,便是仅凭这点,无论蔚池还是蔚蓝,都没有豢养私兵的必要。

姜澄抿了抿唇,拧眉道:“可军队谁会嫌多?”这几日姜衍对蔚蓝的态度,姜澄一直看在眼中,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忍住,皱眉开口道:“三哥,我知道蔚大小姐是未来的王嫂,但你是不是对她太过信任了?”

或者说是对蔚池太过信任了,“要知道,迄今为止,咱们的势力还是一盘散沙,就弟弟所知,咱们虽然在军中有人,可这些人只是中层将领,在军中虽有一定地位,却并非主将,关键时候无法对军队全权掌控。”

他一面说着一面观察姜衍的神色,见他并无不虞,这才继续道:“可蔚家军是现成的三十万,这三十万人有着非凡的凝聚力,世代都由蔚家统领,其忠诚度,在整个启泰,任何一支军队都难望其项背。

如今萧关与鹿城已经开战,鹿城这边,拓跋珏来势汹汹,是绝对不会轻易撤兵的,也就是说,这场仗还有的打,其结果只能是你死我活,拼到最后,无论输赢,必然损耗严重。

可蔚家军不同,大夏如今正处于夺嫡的关键时期,洪武帝膝下几子斗得水深火热,尹尚这两年虽被洪武帝另眼相看,手下也只五万兵马,我们暂且高看他一眼,给他算上十万,可那也绝非蔚家军的对手。更何况,还有肃南王府的神行军。

另外,尹尚与尹卓目前虽达成合作,这合作却也只是暂时,二人未必交心,如此,骠骑营与蔚家军这一役,实际上是输赢早就定了的。到时候蔚家军大获全胜,无论是在民间还是朝廷,其声望必然升至顶点,三哥拿什么来肯定,蔚家军赢了之后,还能服服帖帖为我所用?”

姜澄说完定定的看着姜衍,精致的面容上有别于平日的邪肆轻佻,丹凤眼中满是忧色。他心中清楚,自己已经逾矩了。依照姜衍的骄傲,以及他对蔚蓝的看重,方才的这番话很可能会触怒他。

可姜衍既然将他从泥沼中拉了出来,他又已经将全副身家性命都押在了姜衍身上,有些话,就不得不说,这是为他自己考虑,也是为姜衍考虑。

就当他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了,他并不清楚喜欢一个人的感受,只担心姜衍被情爱冲昏了头脑,在身家性命都无法保障的前提下,情爱压根就不值一文!

姜衍一时间没有说话,室内烛火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只余罗桢,沉默中惊讶的看着姜澄,他极少见到姜澄如此正经的模样,也难得听他长篇大论,且还分析的头头是道。

片刻后,他挠了挠自己的脑袋,硬着头皮打破沉默,“表哥……”他不知道姜衍是不是会与姜澄有同样的想法,反正他是没有,难道就他一个人是只长个头不长脑子的?

姜衍似乎这才回过神来,搁下茶杯,目光柔和的看向二人,“我知道了。”他并未否定姜澄的话,缓缓点头道:“阿澄说得不无道理,这世上最为难测的正是人心。”

可随即又话锋一转,语重心长道:“可是阿澄,这世上凡事皆有例外。”

姜澄听得姜衍肯定了自己的话,早前的那点顾虑已经去了大半,因此,姜衍接下来的话,他听得很是认真,也没什么反弹,“三哥你说,我定然虚心受教。”他眨了眨眼,往身后的椅子上靠了靠,浑身上下俨然被抽光了筋骨似的,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姜衍微一颔首,起身望向窗外的夜色,反问道:“阿澄,三哥且问你,若你我并非出身皇家,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姜澄闻言愣了下,想了想挑眉道:“做个富乡绅,或者小地主,多赚些银子,取上三五个美娇娘,天热了有人打扇捶腿,天冷了有人暖被窝,心情好了挥毫泼墨,心情不好了斗个蛐蛐打打马吊遛个鸟,再生几个儿子……”

“行了,且先打住。”姜衍抬了抬手,轻笑着打断他,“没人会不向往轻松自在的生活,便是做个田舍翁,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做最脏最累的苦力活,只粗茶淡饭,也好过每日里勾心斗角,不必喊打喊杀,不必苦心筹谋、也不必忍辱负重。”

“可出身谁也无法选择,你我如此,蔚将军亦是如此。”他摇摇头,“有些事你大约是不知情的,启泰建国之初,太祖皇帝原是颁下圣旨,封蔚殊为一字并肩王,与他共同执掌江山的,孰料被蔚殊拒绝了。

但蔚殊打下启泰一半江山总是事实,太祖不欲被人诟病,这才会允了蔚家军独掌兵权,又封他为镇国将军,镇国二字,极尽尊荣,又岂能没有分量?”他说到这顿了顿,也没理会姜澄面上的震惊之色。

“可就是因为这份殊荣,蔚殊进退不得,最后只好接下这个担子,如今百年已过,镇国将军府除了第一任蔚家军掌舵人过得稍微轻松些,历任蔚家军主帅,谁不曾受到皇室的打压,差别只在于明理还是暗里,手段温和还是狠厉罢了。”

“三哥!”姜澄压抑的低叫了声,这已经算是皇室秘辛,就算他对先祖并无敬畏之情,但到底还是秘辛,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揭了姜氏先祖的皮在地上狠狠地踩!

“好了,我不说了。”姜衍笑了笑,笑容里有轻嘲有无奈,可就是没有半分崇敬,“这江山不是某个人的江山,也并非姜氏的姜山,而是天下百姓的江山,于我而言,这江山霸主若是治世仁君,到底是谁并不重要。”

他说到这深深看了姜澄一眼,几不可闻道:“阿澄,若非杀母之仇未报,你当我何苦执着?”这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他对那个位置并无什么执念,唯一的执念,不过是把谢琳和姜泽拉下马,一偿夙愿,为老定国侯罗颂并罗魏报仇。

“这点我可以作证!”罗桢弱弱的举起一只手,“紫芝山修道,表哥没会上京之前可都是清心寡欲的。”

姜澄原是震惊于姜衍对皇位的态度,听得罗桢所言,不由得翻了个白眼,“还清心寡欲,三哥都有心上人了,还怎么清心寡欲?”清心寡欲的人还怎么动凡心?

“这话倒是没错。”室内的气氛有些压抑,姜衍心知他是为了打破僵局,闻言垂眸笑了笑,这才复又望向他,“若非被逼到绝路,谁会费尽心思,只为执着于一盘永远也下不完的棋?九五之尊君临天下,代表的不仅是权势尊荣,也关系到天下苍生的荣辱兴衰,要想拥有锦绣河山,搭上的可是一辈子。若在报仇之后,有人愿意代劳,我会乐见其成。”

“三哥。”姜澄张了张嘴,姜衍的想法他感同身受,因为除了他生母苏昭仪身份不如罗皇后这点,其它的大同小异,他们的母亲都死在谢琳和姜泽手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能走到一起。

可男人对权势的追逐与渴望几乎与生俱来,便是明知累赘辛劳,又有几人能丢得开放得下,尤其是唾手可得、占据天时地利人和的?姜衍以往从不曾在他面前袒露过这样的想法,他像是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姜衍,见他面上不似作伪,这才顿了顿道:“我知道了三哥。”

话落,又若有所思的半眯着眼,随即冷飕飕打了个寒颤,认真道:“三哥说的我都明白,帝王霸业犹如枷锁上身,坐上那个位置,便要一辈子被绊住脚兢兢业业。

若励精图治换来繁荣锦绣还好,若倾尽全力,却仍不能让天下百姓饱食暖衣,免不了会被大臣反,被百姓反,甚至需要时刻担心自己屁股底下的椅子是不是有人来抢,别说睡安稳觉了,便是坐着也会担心自己被人掀翻……”

罗桢听二人一来一往,完全就插不上话,一时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面上神色变得呆呆的,思及在上京城的父兄,不由得桃花明眸轻闪。

姜衍却是如释重负,“你能明白就好。”他委实不愿意见到姜澄对蔚蓝戒备提防,末了又轻笑道:“君子坦荡荡,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欲赢他人,唯有先赢自己,靠打压与防备得到的胜利绝非正道。也只有无能的人,才会借以阴邪手段打压他人,以彰显稳固自身实力。”

最后一句话,姜衍说得虽轻,但听着却是让人震耳发聩,姜澄认真思索了一瞬,才若有所思的冲姜衍点了点头,“三哥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俗话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能人。

与其束缚住自己的手脚,只看得到头顶方寸之地,小肚鸡肠的防备打压他人,不如切切实实的提高自己,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变得让人无法轻易撼动,也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换句话说,若是只拘泥于眼前固步不前,靠手段打压对手上位,便是最终取得胜利,也只会让人心生厌恶,并不能让人心悦臣服长久稳固,而姜泽,就是现成的例子。

人心背向,便是姜泽真的拿到即位圣旨,也无法掩盖他与谢琳使用阴毒手段谋得江山、而姜泽也不过登基短短两载,这江山就开始分崩离析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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