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一头是新政,一头是自己的学生,当今的皇上。他该如何取舍?

张居正曾不止一次的对自己说:你这一生,只做好两件事,便可死而无憾。一是在两京一十三省推行新政;二是教出一个圣明的君主!

张居正不明白,万历帝年幼的时候,是多么的聪明,多么的通情理?为什么,到了十七岁,一切都变了呢?

张居正不会算命。他当然不会知道,后世有两个词儿。一个叫“中二病”,一个叫“青春叛逆期”。

冯保在一旁,继续苦劝张居正:“张先生,我跟你,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一句话,跟我一起支持李太后,废掉皇上!这叫各取所需。我通过废帝,保住手中的权柄。你通过废帝,保住你的新政!这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事儿!”

利诱之后,紧接着便是威逼。

冯保又道:“还有,张先生不要忘了。你之所以能够独揽朝廷大权,大刀阔斧的推行新政,是因为有李太后的支持!说白了,你的相权,是李太后给的!废立皇帝,那是多大的事?在此等大事上,你跟她唱反调,你就会成为她的敌人!权力无根则不稳。你手中权力的根,在慈宁宫,不在永寿宫!”

张居正摆摆手:“冯保,你不要说了。我想静一静。”

冯保起身:“利害得失,我已经跟你言明了!望你三思而后行。”

张居正的脑子很乱。他想找个人商议下此事。却突然发现,自己现在无比的孤独!

自从做了首辅,以前的那些至交、知己,便都成了自己的下属。自己摆着内阁首辅的谱儿,已经渐渐和他们都疏远了。

老师徐阶倒是健在。可他远在松江。想要跟他商议,便只能书信往来。这种事儿,怎么能写在书信上呢?

张居正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贺六。

贺六虽为皇帝的家奴。可他与张居正,却是挚友相知!这些年,贺六帮张居正推行新政,亦是鞠躬尽瘁。

张居正起身,对内阁值房外伺候的一个禁军百户说道:“准备一顶轿子,我要去北镇抚司。”

锦衣卫北镇抚司档房。

贺六正在跟王八下双陆棋。谁输了,谁往脸上贴一张白纸条。

二人脸上,现在各有五六张白纸条。

王八轻笑道:“我说六哥,到午时,咱们谁脸上的白纸条多,谁便要顶着这一脸白纸条,在北镇抚司内走整整一圈!现在你脸上有六张,我脸上有五张。我再赢上两局,你就要在北镇抚司里转着圈丢人了!”

贺六凝视着棋盘,一脸轻松的说道:“我一个皇上的家奴,还怕丢什么人么?倒是你,堂堂的国丈爷,要是在北镇抚司里转着丢一圈人。呵,恐怕皇家的颜面不保!”

王八不耐烦的说道:“六哥,你这一步,想了有一柱香了!兵贵神速啊!快走快走!”

贺六道:“急什么?下棋跟做事一样。得步步稳当!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这时候,忽然有人推开了档房的门。张居正满面愁容的走了进来。

贺六、王八二人,连忙将满脸白纸条扯下来。

张居正苦笑一声:“老六,国丈爷,你们好闲在啊。”

贺六问:“张先生亲来我们锦衣卫档房,不知有何事?”

张居正没有答话,只是朝着王八拱了拱手:“国丈爷恕罪。有几句话,我想单独对老六说。”

王八识趣的点点头,走出了档房。

张居正将房门关严。他对贺六说道:“老六,我遇见了一件难事,无法决断。”

贺六有些惊讶:“张先生你是个有主意的人。什么事能让你这样的人杰都无法决断?”

张居正压低声音道:“李太后要废掉皇上,另立新君!”

贺六傻眼了。他先是一阵沉默。而后,他狡黠的一笑:“此等大事,张先生似乎不该跟我这个身份卑微的家奴说。”

张居正瞪了贺六一眼:“别跟我打官腔,也别跟我装糊涂卖傻!要论打官腔、装糊涂卖傻,我是你的祖师爷!”

贺六收敛笑容,正色道:“好吧张先生。你且说说,你现在为难在何处?”

张居正道:“为难的地方多了。说白了,就是个取舍的问题。我是要保新政,还是要保自己的学生?我现在跟皇上的关系你也清楚。爱屋及乌,恨屋亦及乌。他恨我,自然也要恨新政。等我老了,他亲了政,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朝我和新政下刀子。”

贺六道:“那张先生就支持李太后,废掉皇上。皇上被废,你和你的新政,不就无虞了么?”

张居正道:“可皇上是我从小教大的!就连他生平写的第一个字,都是我教的!我将毕生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我想为咱这大明朝教出一个圣明的君主!如果他被废,我不甘心!”

贺六叹了口气:“张先生,人啊,最难的就是取舍。我想起一个人,老胡,您还记得吧?嘉靖年间,这老东西跟我在南京城附近打猎。我们迷了路,遇到了一个路口。路口有两条路,我们不知道哪条路才是通往南京城的。我正纠结之时,老胡掏出了一样东西。”

张居正问:“什么东西?”

贺六道:“一个铜钱!他对我说,这人啊,遇到艰难取舍之时,苦思冥想三天三夜,不如扔个铜钱,猜个正反做决断。因为,苦思冥想三天三夜做出的决断,不一定正确。扔铜钱猜正反做出的决断,也不一定就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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