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兰河一人独在殿中, 身旁茶几上搁着一盘海瓜子, 他原顺手就想拿一个,刚伸出手, 看见手背上的红疹子, 自己暗骂了自己一句, 连忙缩回手来。他朝内室望了一眼,可看见重重帷幕后灵均安卧的身影, 不由地眉间微微蹙起——他方才与灵犀所说的话, 其实半真半假,灵均恢复得甚好是真, 而其原因究竟是不是因为他回到东海水府之中呢?雪兰河自己并不能确定,只是短短几日间,灵均气血增长如此快, 着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他从袖中掏出金铃,右手捻诀,片刻后金铃轻摇,身前的水光漾起,透过水光, 他看见了雪心亭。

“这两日在东海如何?”雪心亭面上略有疲惫之色, 问他道。

雪兰河如实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都说了,尤其是惨死的渔民和双目受伤的侍卫:“……眼下这状况,我也无法确定行凶之人究竟是谁。你看是不是请君上来一趟?”

雪心亭面露难色:“君上他……眼下恐怕走不开。”

“怎么了?”

“澜南上仙状况不太好,君上这些日子一直守着她,不曾离开过。”雪心亭道,“你既然还无法确定是否与幽冥地火有关,那就继续探查,待有了明确线索,再让君上过去吧。”

雪兰河点头,关切道:“澜南上仙怎么了?”

雪心亭摇头叹气:“自那日你们出了老风口后,澜南上仙便病倒了,君上一直守着她,你不必太过担心。”

雪兰河回想那日在雪峰下的情景,澜南上仙获知真相之时,又气又急,想来是深觉愧对灵均,愧对东海,才一下子病倒了。“若有什么事,你一直要告诉我。”他朝雪心亭道。他与雪心亭都是自小跟着三青鸟在昆仑山长大,澜南上仙对他而言如师如姐如友,眼下知晓澜南病重,他自是心焦不已。

雪心亭应了:“你自己也得小心。”

水光渐淡,直至敛去,雪兰河复将金铃收入袖中,想着雪峰中病重的澜南上仙,又想到惨死的渔民,又想到灵均奔涌激荡的脉象……林林总总,在他脑中反复穿插,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重重帷幔深处,一直在昏睡中的灵均,眼皮轻微地颤了一下。

夏侯风给东里长摘椰子时,挑了个最大的,有东里长脑袋两个大。原本是想让老爷子多喝些椰浆,消消火,可现下他有点后悔了。东里长捧着两个脑袋大的椰子,对着墨珑怒目而视,让人担心保不齐下一瞬他就会把椰子砸过去。

“你再说一遍!”东里长觉得墨珑是不是中邪了,怎得要他离开东海就这么难。

墨珑和颜悦色道:“此番并非我的本意,而是天镜山庄的雪兰河求我在此地多留些时日,帮他留意是否有可疑人等。我说我家老爷子还有大事要办,肯定不能答应,他是求了又求,求了又求。我看他也是一把年纪了,辈分比老爷子你还高,也不好太驳他的面子,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作为看着墨珑长大的人,他这点小伎俩东里长怎么可能看不穿,自然不信:“他求着你?我看,是你求着他吧?!”

“我哪里有事需要求他。”

“他现下能进出水府,你自然想求他带你去见灵犀。”东里长越说越气恼,越看墨珑是越觉得他没出息,“就为了个女娃娃,又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神人,你至于这般恋恋不舍么?你下半辈子就预备在海边上过了?”

“没有,老爷子你想太多了。”墨珑好言好语地哄他,“最多半年吧……不超过一年……”

白曦在旁听着,觉得东里长这话说的有些毛病——论容貌,灵犀确是上上之姿,三头六臂的神人自然没有她好看,珑哥恋恋不舍也是情有可原的。

不知该怎么劝架,夏侯风只好再接再厉地从树上又摘下一个椰子,好心好意剖开来,递给墨珑:“来,尝尝,要不咱们寻个凉快地方坐下来慢慢聊。这日头忒毒,把老爷子脖子都晒得通红。”

“是是是,咱们坐下聊。”墨珑忙道,接过椰子来。

东里长被他方才所说“半年”“一年”的话气得够呛,那里肯坐,连手中沉甸甸的椰子都不想要了,气呼呼地往墨珑身上一扔。墨珑笑着一闪,躲过椰子,不妨自己手上的椰子一颠,里头清凉的椰子汁倒有一半全洒到他领口上。

“哎呀!可惜了!”白曦惋惜道,也不知是惋惜被东里长丢了的椰子,还是被墨珑洒出来的椰子汁。

墨珑也不着恼,朝东里长笑道:“老爷子,从小你就告诉我,再生气也不能糟蹋东西,这回你可没做到。”领口处被椰子汁浸透了,湿湿的,粘粘的,弄得人极不舒服,他本能地拉扯了下领口。

东里长眼尖,一下看见他领口下包扎伤口的布条:“你受伤了?”

“没什么,不小心被鱼鳍划伤了。”墨珑轻描淡写,顺手已经又将领口整理好。

对他已然太过熟悉,愈是想要遮掩要紧的事情,他就愈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东里长沉着面,伸手就要拉开他的领口。

墨珑本能地躲开。

“别动!让我看看。”东里长喝道。

“老爷子,你何必……”

墨珑话未说完,领口已被东里长拉开,紧接着又揭开包扎伤口的布条,露出肌肤上方方正正的伤口。

“……你、你……”东里长气得已快说不出话来,“玉呢?玉呢?!那可是你护身的玉啊!”

自然不能说实话,说弄丢了估计老爷子也不会信,墨珑只好沉默不语。

与珑哥在一块儿那么久,却从来不知晓他还有块玉在身上,夏侯风诧异地打量那伤口:“你将玉藏在身上?”话未说完,他就被东里长一把拨拉开。

“说,你是不是把玉给了灵犀?”东里长紧盯着墨珑,不让他的眼神有丝毫躲闪。

墨珑暗吸口气,只得点头。

东里长抬手指着他,手指、手臂,乃至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半晌说不出来,最后重重打了墨珑一巴掌……

还从未见过东里长动手打墨珑,夏侯风和白曦一时间全都愣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墨珑不动也不躲,只低低道:“我知道错了,老爷子你消消气。”

东里长怒道:“去把玉要回来!”

“不行。”墨珑语气虽温和,却是十分坚决。

东里长失望之极,盯了他半晌,才疲倦道:“好,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如今你也大了,用不着我这老头子在眼前惹嫌。我走了,再也不会来管着你……”边说着边拖着脚步,转身离去。

“老爷子……”

墨珑心中难受,上前欲拉住他,却被东里长狠狠甩开。

“连你娘的玉,你都能给出去!你的心里难道还有什么舍不下的么?我一个糟老头子算什么。”东里长转头看他,决绝道,“我陪了你数百年,对得起你爹你娘了。从今往后,我与你再无干系!”

墨珑立在当地,眼看着东里长越走越远,原本就矮小的身子,因为伤心而显得愈发佝偻,看得他心里一阵阵绞痛。

“老爷子这……”夏侯风手足无措,“早知晓我就不摘椰子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小风、小白,你们去陪着老爷子。”墨珑沉声吩咐道,“他现下在气头上听不得话,待他气消一些,告诉他,让他放心,青丘种种,我一日不敢或忘。”

“我们……”白曦看了看夏侯风,又看了墨珑,眼下他倒成了脑子最清醒的人了。他将夏侯风拉到一旁,低语道:“这样吧,小风你去陪着老爷子,我就陪着珑哥。你腿脚快,若老爷子有事,就赶紧来告诉我们。我估摸着,老爷子舍不得走远。”

夏侯风尚有疑惑:“你怎得知晓?”

“你想啊,老爷子和珑哥在一块儿数百年了,那绝对是打断骨头连着筋呀。现在是被气头顶着,说的话做的事都算不得数。咱们一人跟着一边,互通消息,他们俩也才能各自放心,对不对?过两日,咱们再循机拉拢,大概就能和好了。”白曦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夏侯风想想觉得有理,不过还是有一事不解:“为何是我跟着老爷子,你跟着珑哥呢?”

“珑哥要留在这儿,多半还是住渔村里头,你不是不爱闻鱼腥味么?”白曦有点受伤,“莫非你还以为是我在占什么便宜?”

夏侯风明白过来,忙道:“还是你想得周全。”

两人商议毕,夏侯风不再耽搁,甩开长腿去追东里长,白曦则慢慢踱回墨珑身旁。

墨珑皱眉问道:“你没去?”

白曦叹了口气,道:“所以说,你真的不懂老人家的心思,只想着有人陪着老爷子你就放心了。可有没有想过,你孤家寡人一个,守在海边,老爷子会不会担心?”

墨珑怔了怔,出了半日神,才长长叹了口气:“你说的对。”

清樾所住的偶华殿大概是整个东海水府中最无趣的一个地方了,灵犀坐着等了一会儿,顺手抽了本旁边的书,一看书名《刑律疏议》,赶紧放了回去;再拿一本,《渔税总要修正》,再放回去……翻了一摞,也没有一本有趣些的书,灵犀长叹口气,姐姐成日看这些板正的书,难怪整个人都无趣得很。

殿中的侍女们皆知晓大公主对小公主甚是宠爱。以前小公主还在幼年之时,夜里头又怕黑又要人陪着,便常常见大公主将她抱到偶华殿来,一直哄到她睡着了,大公主自己再起来批阅公文,着实辛苦。殿中的许多侍女都是看着灵犀长大的。

灵犀大了之后,来偶华殿便来得少了,间或着来一遭,侍女们便将她平日爱吃的茶果一样样端了上来,仍像小时候般哄她开心。灵犀与她们说笑一番,见姐姐还未回来,她倒是有些困乏了,便想着到姐姐房内躺一躺。她自小便是在姐姐房中睡惯了的,侍女们自然不会拦她。

将烛光鱼都放了出去,室内暗下来,眼角的余光瞥见还有一物在书架上发出柔光,她转头看去,顿时楞在当地——摆在清樾书架上,会发柔光的,明明就是她送给墨珑的那柄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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