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子青一向做事周全,不仅替林忘打发走了林家人,把他的后路也一并安排好了。
除了当初给他置办的嫁妆悉数让他带走,又悄悄往里面塞了几处庄子,还在城东、城南交接的地方,给他买了一座两进的宅院,宅院并不是多大,但胜在精致,特别是院子里一道九曲通幽的石桥,桥下一汪池水,清凌凌能看见斑斓的鹅卵石,许多巴掌大的锦鲤在里面游来游去,一尾挨着一尾的,平添了好多生气。

林忘这几日心里常常有种茫然的难受,他之前可以斩钉截铁的说不喜欢顾子青,但当顾子青怕他委屈而做到这一步的时候,林忘发觉自己的心,带着一点不容忽视的疼,然后他就会忍不住去想,但凡顾子青再自私一点,就会给他贬为妾,而不是放他走。

这种走法欠顾子青的实在太多了,林忘对这种不问回报的付出都有些怕了,有时候想想甚至都恨自己的无情。

“给你置的田地,是挂在信王名下,每年你能省下大半的税钱,便是光靠收租,也够你过活的,其他的你不用担心。”顾子青表面看着还是和以前无异,但是那些镶嵌在轮廓里的疲倦,让他仿佛整个人都变了。这样的顾子青不再是外人口中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是个一心为他好的男人,林忘看着,心里酸涩不已。

说到这里,顾子青顿了一下,能看出他脸上有些犹豫,然后方道:“朝廷上如今三党对立,以信王为首的朔党,以宋太师为首的洛党,和右丞相为首的蜀党,其中洛、蜀两党斗得水深火热,朔党趋于中立,并且权力体系根深蒂固,这也是为什么我投靠信王的关系,但我若娶了宋太师之女,自然需要和信王避嫌,而我那姐夫,因是武官,也没什么党派之分,可笑的是我那姐姐以为给我下了套,殊不知她才是钻进圈套的人。”

林忘恍然大悟,他就说一个女人再爱顾子青爱的要死要活,也不能够做出这种事来,简直是不要脸了,这样即便进了顾家门,以后在夫君面前还能有脸面?原来其中还有这层关系,看来那个太师之女也是牺牲品。但他不知顾子青好端端跟他说这些朝廷上的事有什么用,顾子青也只是提了一句,之后便是嘱咐林忘其他事宜。

原本林忘不想要顾子青给他的东西的,他能这样获得自由已然是意外之喜,拿了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越发会让他觉得亏欠顾子青良多,和离之后两个人恐怕再无交集,这样对他好他也未必能偿还的起。

但顾子青一再坚持,他又怎么会让自己喜欢的人在外面吃苦,他甚至不惜板着脸,用近乎威胁的口吻说:“你知我并不想和你分开,这些东西不放在你手里我不安心,难道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再去赁房子住吗?那不如你还留在顾府吧,我也有自信能护你周全,在我眼皮子底下,我也安心。”

林忘听他这样略带粗鲁地跟自己说话,故意拿捏着似的,竟有些心酸地笑了起来,这一刻,他觉得他懂顾子青,一如顾子青懂他。顾子青这些话听起来吓唬人,但林忘知道,也仅仅是吓唬他罢了。

林忘到底收了顾子青送的东西,感情这种事就是这么奇妙,原本他以为他收顾子青这么贵重的东西后会觉得羞愧,但当他了解对方的感情后,那种负面的情绪反而没有了,他知道顾子青全心全意为他好,他也从心里不想让对方替他担心。

和离与休妻虽都是夫妻两人分开,但意思明显不一样,休妻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并不叫什么事,社会大多还是偏向男人,顶多说几句风流什么的,而被休的妻子可就不会有什么好名声,因男人也不是随便就能休妻的,除非犯了七出,当然这个七出也是很微妙的,其中一条“不事舅姑”,这个决定权就在公公婆婆手里,完全就因为不喜欢,而扣上这条。

至于和离,明显是双方自愿分开,这点于男人面子则有些不好,是以一般的大户人家,只听说休妻,甚至都有因犯一些事情,被官府判“义绝”,也很少有听说“和离”的。

沈夫人原本的意思自然是让顾子青休了林忘,但等俩人和离的消息传回京城,事情已成定局。

林忘走的时候,顾子青让他把小昭和吴语一同带走,用他的话讲,小昭以前算林忘身边的人,当新夫人进门后,自然会想法给他打发走,而让吴语跟着林忘,其中原因自然不言而喻。

小昭和吴语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心甘情愿地跟着林忘走了。

虽搬了新家,但需要整理的地方并不多,显然之前有人给院子从里到外打扫干净,连花园里的池子,都栽上了荷花,顾子青还从自己府上拨了几房老实本分的下人过去,都是签了死契的,契约也都交给了他。

林忘让其余人去整理行李,他一个人在园子里慢慢逛了起来,走过跨水接岸的曲廊,踏上建在池中小巧的亭子,不远处是一排抽出嫩芽的柳树,随风摇摆,觉得眼前一花一草、一砖一瓦,都透着顾子青的感情,看着看着,从心脏的位置开始,整个五脏六腑都烫的吓人,仿佛就要沉溺在他的盛情里一样。

林忘的行李不多,府上人手又足,不到一个时辰,就都整理完毕,林忘回到正厅,小昭和吴语正好要出来寻人。

小昭奉了茶,然后和吴语一左一右站在林忘身后,小昭指了指站在厅里的十来个人,这十来人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一看便是大户人家调/教出来的做派,小昭问:“林哥儿,这些人你安排下吧。”

林忘一一询问他们原本在府上是干什么的,众人一一回答,从扫尘的,到浆洗,到护院,到厨下,一应俱全,林忘便让他们还依着原先的职责。

这些人中,有四个表情随意的三十多岁的男人,林忘留心观察,发现他们举止神态和其他人很不同,跟林忘说话时,不自觉就会对上他的视线,与其他人规规矩矩俯首不同。

林忘一问,才知这四人非顾府下人,而更像顾子青手下一类。他们四人原本是在军中效力,后因为一些原因,那“忠义军”被遣散,军中人大多回乡,但田地早无,又不会别的手艺,那年顾子青正是事业刚刚起步,少不了亲力亲为,走南闯北,听闻了这件事,有心招募这些武艺高强的人为护卫,又担心被人扣上什么谋反的帽子,便只招了十来人,这几年间,顾子青也不曾亏待他们,双方也都培养出感情,而如今顾子青派来的这四人,正是十来人中武艺高强但身上带些旧伤的,这些人少了年轻时的争强好胜,性格宽厚渴望平稳生活,最适合给林忘看院子。

林忘听了,更不敢怠慢,让他们住在第一进的院子,每人一间屋子,而其他下人,成家的自然一间,没成家的也能单独分到一间房,众人喜不自禁,欢喜告谢。

薛家和柳老板知道林忘搬新家,都送来了贺礼,后者自然是以林似玉的身份送来的,嘴上称呼也改成了林小哥,闭口不提顾子青的事。

林忘和顾子青当初成亲时有多热闹,俩人和离时就闹得有多么风风雨雨,现在满城都在讨论这件事,不乏有怀春小哥将林忘视为一种精神寄托,也渴望自己日后能有这种际遇,如今见俩人和离分开,少不了有些失望,当然其中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

要说最幸灾乐祸的,当属林似玉,虽听说顾二爷给了林忘不少东西,但一想到日后他不在是顾夫人,林似玉觉得一口浊气吐了出来,她是多想来到林忘面前奚落他一番,但早已看清林似玉本质的柳若虚,牢牢将人关在府上,不让出府一步。柳若虚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少年,早就跟人精似的,并且与顾子青相交几年,也算互相了解,从顾子青与林忘和离而不是休妻,他就看出顾子青对对方还有感情,只是弄不清俩人为何闹到这样下场,但仍旧不敢怠慢林忘。

林似玉连赴一些贵夫人之间的邀约,柳若虚也是派了心腹全程跟着,小聚完就给林似玉带回府,她是没有机会去林忘面前给他找不痛快了。

林似玉也是傻的,丝毫没发现柳若虚对她的态度变了,一见柳若虚的面,就变着花样找借口要去探一探林忘,柳若虚看着她眼中的幸灾乐祸,发现对亲兄弟都如此落井下石,越发觉得她没好心眼,不待见她,整日歇在妾的房里,没多久,就传出了其中俩人有孕的消息,林似玉当即差点咬碎一口银牙,这才没功夫想林忘的事,专心讨好柳若虚,但她到底是夫人身份,在床上的时候,不如那几个专门调/教过的扬州瘦马花样多,柳若虚跟她亲热了没几日,就又让人给勾走了。

林忘一个人在府上将所有事情捋了一遍,又亲自去那些田地过了遍眼,第五日,终于都捋顺了,得了空闲。

坐吃山空不是林忘风格,又说他的老本行餐饮,如今一个人,更是将开饭店拿到了行程上,他叫人请来了买卖房屋的牙郎,开出了自己的条件,没几日,那牙郎就给林忘带回来了消息。

那牙郎知道林忘是谁,也知他手底下有钱,脸上挂着笑,一脸谄媚:“小哥,按您的吩咐,给您找的房子有三处,一处是位于飞虹街,是个两层楼的老店,还有一处是南桥街,之前也是干酒楼的,再有一处白云街,那处地方前些日子遭了大火,烧没了不少木制楼房,其中有人家东西都烧光了,正打算卖地了,您要是要,还得自己盖楼,价格自然比前两处便宜,但若再算上盖楼的,可就不合适了。”

林忘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听了牙郎说的,他反而中意最后那个白云街的空地,他想干酒楼,自然恨不得重头开始,好好来,前面那两处虽价钱上比最后那处合适,但却处在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装修也要费些事,还未必能满意,不如多出些钱,从根上,就一口气弄好了。

心中有了想法,却不会立刻定下,他还是习惯都看一看的,没准前面那两处地方能有惊喜呢,林忘道:“既然如此,劳烦牙郎哥儿带我都去看看吧。”

牙郎见有戏,巴不得赶紧带着林忘去看。

林忘原本想低调点,只带着小昭和护院四人中的一个去看房子,但众人劝他如今一个人,怕他被人欺负,于是不仅小昭吴语跟着,另带上一个上岁数的小哥,会武功的那四人更是出动了三人,跟在林忘轿子后面,乍一看前呼后拥,一行人直奔离着最近的南桥街。

南桥街的那处房子没什么新意,然后他们又去了白云街,林忘看着那处还带着燃烧过后的黑渍的空地,见面积不大不小,位置不好不坏,因周围楼房都遭了灾,有的已经重新建了起来,有的正施着工,有的还光秃秃的,并没任何动工迹象,林忘其实心中已经决定就是这里的。

但最后还是走了一遭飞虹街,并没给林忘什么惊喜,最后问了价钱,林忘为不让自己显得太心急处于劣势,表示考虑三天,再给他答复。

忙起来的时候,完全想不了其他事,而当一个人的时候,不可避免想起以前和顾子青的点点滴滴,有时林忘会想,习惯真是一件可怕的事,甚至让他晚上睡觉时,总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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