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吃了一惊,神色间就有些犹豫。
大皇子满不在乎地笑笑:“几个月前,父皇刚从靖云兄弟那儿知道你的事,就立刻派人去接你了,他还跑到我这儿来,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因此我知道你的事。”

“靖云兄弟?”

“就是楚王世子。”大皇子道,“有人告诉我他快做楚王了,不过我觉得他大概还要再做几年世子吧。”他很快将这个话题摆到一边,双眼发亮地看着青云:“大妹妹,快跟我见礼呀!”

青云见他说得明白,也不好再搪塞,便干笑着行了一礼:“见过兄长。”

“哎!”大皇子答应得还挺高兴的,“真新鲜,没人这么叫过我,太子也只叫我大皇兄呢。你对父皇和姜皇后是怎么称呼的?”

青云有些吃惊他提起皇后时,语气似乎还挺平和,便道:“我见过父亲几回,就叫父亲,皇后娘娘……我是近来才知道她跟我的关系,之前一直都是叫皇后,如今……也就是叫母亲吧。”

大皇子歪歪头:“好新奇,在咱们家,可从来没有儿女这般称呼父母的,不过听着就觉得亲切,好象是寻常人家似的。好妹妹,你以后就这么唤我吧!”

青云干笑着答应了下来。

虽然大皇子表现得亲切,但青云还是十分拘谨。她跟大皇子之间可是有仇怨的。

大皇子见状似乎也明白了什么,笑眯眯地说:“大妹妹,咱俩是亲兄妹,你在我跟前不必拘束。我们虽然不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但都是父皇的孩子呢。”顿了顿,“如今还有些同病相怜的意味。”

青云怔了一怔,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了保护太子的名份,皇后的地位必须稳如泰山,皇帝只能牺牲她这个嫡长女了,她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恢复身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而大皇子作为废后之子,曾经的逆党罗家的外孙,又曾涉入谋逆大案,为了保持朝廷与国家的稳定,皇帝也不能再让他以皇子身份生活在京城,参与朝政,如今他被除了宗籍,隐姓埋名,也失去了人身自由,身边有三百御卫监视圈禁,亲戚外家一概全无。他与她,确实算得上是同病相怜了。

不过青云还是不敢大意,因为她的生母姜皇后,在某种意义上可说是导致大皇子陷入如今境况的人之一。

她小心地道:“父亲是一位慈父,处处都为儿女们着想。他是盼着我们能过得平安喜乐的。我现在的生活比以前要好得多了,其实我心里很满足。”这样示弱的说法,能不能让大皇子有一种她曾经受过很多苦的感觉?不管当年的偷龙转凤是否让他失去了唯一皇嗣的身份,沦为阶下囚,那件事跟她可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她也是受害者!

大皇子却颇有深意地打量了她一番,让她心下忽觉不安,额上慢慢地渗出了冷汗。她说错什么话了吗?

大皇子忽然开口:“你害怕我?为什么?”

青云差点儿被呛着:“什……什么?”

“你怕我。”大皇子歪了歪那颗肥胖的脑袋,满是肉褶子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我与你从未见过面,又没有结过仇,你为什么怕我?啊——我明白了!”

“你……你明白了?”青云有些紧张。

“明白了!”大皇子叹了口气,十分诚恳地道,“你与我能有什么恩怨?你是怕我因为姜皇后当年送来的那碗毒汤而怀恨在心吧?其实那碗汤一送过来,我就知道不是姜皇后干的了。姜皇后那人性情软糯温和,胆子也小,她一向知道我还活着,也知道我住在宫里哪个地方,但她从来不会去看我,也不给我送东西,甚至侍候我饮食起居的宫人,她也从不沾手。她这是怕惹事,也是避嫌的意思。二皇弟……啊不,现在应该叫祚云堂弟了,他活了三岁大,姜皇后也没理会过我,怎的忽然间就送碗毒汤来了?那么明晃晃打着她的招牌,分明是哄人的。我马上就让人把汤送到父皇那儿去了。”

青云恍然大悟,心里暗暗唾弃楚王妃的愚蠢,这么明显的下毒招数也能管用?结果不过是白白葬送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大皇子又道:“父皇当时就查到楚王妃嫌疑最大,但他对楚王叔正是倚重的时候,就暂时压了下去,将我移到清江园来了。我倒也乐得搬出宫来。宫里的景致我早看烦了,哪里比得上这里,地方大些,景致也好。只要带上足够的人,我每月还能上清凉寺里逛一逛。”他说这些话时,眉开眼笑的,似乎真的对清江园的生活十分满足,但很快他就耷拉下脸来,“只是不知何人多嘴,还没弄清楚出了什么事,就把话传给我母后知道了,我母后听得我在宫中的住处已经收拾干净了,还以为我遭了不测,就让当初留下来的暗线对祚云堂弟动了手。还好那不是父皇的亲骨肉,我的亲弟弟,不然我心里可就过意不去了,饶是这样,在不知道真相之前,我还难过了好些年呢。”

青云听着,只觉得感觉很是诡异,忍不住问:“你……你不知道二皇子是堂弟之前,也为他的死难过吗?你不怨恨他的存在让你……让你……”

大皇子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跟他有什么关系?大妹妹,说真的,这事儿跟姜皇后也没多大关系,无论姜皇后是不是生了皇子,我母后和罗家的结局都是一样的。他们是自作孽,虽然我偶尔想起他们,还会觉得有些难过,但绝不会因为他们的死就怨恨什么人。”他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原来如此,你方才在我面前那般拘谨,是提防我这个呢?”

青云见他都把话说开了,索性也不再掩饰:“我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吧?罗后和罗家……不是想捧你上位做皇帝吗?”

大皇子哂道:“是啊,但他们这样做,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罗家的世代富贵而已!”他吞了吞口水,朝青云招了招手:“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青云犹豫了一下,才上前几步。

大皇子压低声音道:“太后是罗家女,你知道吧?我母亲也是罗家女,那年我满十二了,他们就商量着,给我娶个罗家女做正妃,连人选都有了,就等着进宫完婚呢。罗家女掌管着三代后宫,做皇帝的都是罗家外孙,他们罗家不是皇家,胜似皇家,多美啊,是不是?可惜父皇不听话,这第一代罗家外孙——还不是亲的——就不肯听话,罗家的美梦如何能实现?所以他们就让太后与我母后悄悄儿对父皇下毒……”

“什么?!”青云大吃一惊,“他们真这样做了?!”

大皇子十分严肃地点点头:“他们确实这样做了!为了不引人怀疑,这毒并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长期积累,慢慢地渗入父皇的五脏六腑。他们很小心,除了太后宫里,和我母后宫里,就没让这种毒出现在第三个地方。若不是父皇当时已经与母后生了嫌隙,极少去坤宁宫,也许毒会更快生效。但父皇还是中了暗算,他不知不觉地服了三个月的毒,等发现时,毒素已深入肺腑。这些年,他的身体一直好不起来,就是因为这毒的关系!”

青云吞了吞口水:“她们……是打算让父亲的身体慢慢衰弱,然后貌似自然地死去,然后你就是毫无疑问的皇位继承人了,而她们一个做太皇太后,一个做皇太后,再挑一个罗家的皇后,朝中又有罗家人把持朝政,就再无人能与他们做对了?”

大皇子自嘲地笑了笑:“大妹妹是聪明人,正如你说的,等到罗家的新皇后生下了皇嗣,若我肯听话,他们就会让我在皇位上多待几年,若我不肯听话,那我也会落得与父皇同样的下场。罗家的外孙毕竟不姓罗,只要能保住罗家的富贵,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呢?”

青云顿时结巴了:“不……不至于吧?你母后能答应?”

大皇子苦笑:“如果她不肯答应,罗家自有法子对付她。横竖罗家又有了新的皇后与皇子,还有一位太皇太后在,少她一个又有什么呢?”

青云已经无语了。如果罗家真的做到了这个地步,那有再惨的下场,也是应该的。

大皇子十分诚挚地对青云道:“父皇自小就教导我,无论生母是谁,我们都是天家子弟,只有这父系的血脉才是真的。不能因为外姓人,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彼此自相残杀。父皇是经历过先皇驾崩前后那几年里的夺嫡之争的,知道这皇位争夺,惨烈处远胜于战场厮杀,死的都是手足,伤的都是至亲。他不希望自己的儿女重蹈覆辙。我是父皇的长子,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时年纪小,身不由己罢了。”

青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这话是不是有点重男轻女的味道?只有父系的血脉才是真的?母系就完全不顾了吗?但她又不能说这话是错的,在古代,论血脉确实是以父系为尊。

接着大皇子又抱怨起来:“其实我当年也不是没有抗拒过的。罗家选中的那个罗蕴兰,性子又骄又横!母后还觉得她象自己,一定要她做儿媳。我知道那罗蕴兰是怎么看我的,她嫌我长得胖,不好看,还有些笨笨的,觉得自己嫁给我委屈了。哼,她要真觉得委屈,大可以不嫁!我堂堂天家子弟,是世间最尊贵之人的血脉,她有什么资格敢嫌弃我?!”

青云便笑着安抚他道:“大哥好着呢,是她不识货!胖一点怎么了?胖人有福气,你瞧寺庙里的弥勒佛,不就胖得很讨喜么?大哥这是大智若愚,还有书画方面的才华,那个罗家女除了家世还有什么?”

大皇子听了欢喜:“好妹妹,你果然好眼力,知道大哥我的好处。你说得不错!罗蕴兰那个模样,世上哪个男人会喜欢?”他又叹了口气,“父皇就不喜欢母后,我常劝母后在父皇面前和软些,母后却总说,若没有她,没有罗家,就没有父皇的皇位了。真真吓了我一跳,这种话也是能说出口的?父皇能坐在皇位上,是皇祖父亲自下的旨,为此父皇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险,罗家不过是奉旨而行罢了,怎的就有了天大的功劳?他们自己不晓事,一定要行谋逆之举,差点儿害死我了!”

青云安慰他:“没事,父亲知道你冤枉,你瞧,他还是很关心你的,知道你喜欢风景好的地方,又喜欢书画,特地安排你住在这儿……”

“没错没错!”大皇子高兴地说,“父皇还答应我了,等太子弟弟登基坐稳了皇位,又有了皇嗣,就让我离开清江园,任我游遍名山大川,爱上哪儿上哪儿,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清江园就当是赐给我的产业,我死了传给我儿子,一代一代传下去。这跟正经的亲王府有什么区别?还不用上朝听政呢,父皇对我真好!”

青云不由得想起自己那个庄园,心中暗叹。

“其实,父皇当初曾经给过我两条路选择。”大皇子忽然收了笑容,神情间有些哀伤,“一条是他正式将我出继,从此就与皇位无缘了,但我可以象其他宗室子弟一样,过着富贵无忧的生活;另一条,就是如今这样,我在宗籍上无名,但他会依旧把我当儿子一样关怀照顾,只是我不能离开他定的地方,也不能与外人来往,等太子弟弟继位后有了皇嗣,我才能得到自由。”他看向青云,“我选择了第二条路,因为……我舍不得不做父皇的儿子。若我真的出继了,那就没办法再叫他父皇了!”

青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想想皇帝素日的慈爱,虽然她与皇帝相认的时日尚短,但对这位父亲的慈爱是有真切体会的。连她都这么想,更何况是在皇帝跟前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大皇子呢?

大皇子吸了吸鼻子,重新露出笑来:“说了半天傻话,妹妹一定累着了吧?我这儿有间屋子,收拾得很是干净精致,正适合你们女孩儿住。快跟我来。”说罢一颠一颠地,移动着肥胖的身躯,将青云领到正院侧面一个月洞门,门后是个小小的跨院,院角种着两棵芭蕉,对角线上是一丛西府海棠,映着一明两暗三间小巧的屋子,推门而入,里头窗明几净,家具都是照着地步打的,果然十分精致整洁。

青云看着这房间就觉得喜欢,忙向大皇子道了谢。大皇子摆摆手:“快歇歇吧,晚上咱们兄弟姐妹三个一起吃饭。”说罢就离开了。

他走回到自己的书房中,又坐着发起了呆。一名身穿半旧侍女衣裙的青年女子无声无息地走到他面前:“殿下,您对那位大公主说了这么多话,能管用么?”

“自然管用。”大皇子抬了抬眼皮,“没有比她更适合的人选了。”

父皇大概已经撑不了多久了,看太子对父皇心腹大臣的了解,就知道他对这一仗多有把握。自己这个皇兄将来要依靠的还是这位太子弟弟,可姜皇后完全不与他接触,太子弟弟又多疑,能找到青云这个传话人,实在是他的运气。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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