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知府的夫人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容貌很是清秀,穿着半新不旧的青罗褙子,湖色褶裙,袖口上有简单的藤蔓刺绣,裙摆上绣的是几丛兰草。 她盘着十分简洁的发式,有些象是倭堕髻,只用两根玉珠簪子作装饰,与耳上的绿玉坠子相呼应,整个人透着一股文雅书香气息,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轻易就让人生出好感来。
她身边坐着的是龚知府的姑母,也就是那位姜五太太,看起来也就是四十来岁的年纪,但可能是因为寡居多年的关系,打扮得十分朴素而老气,穿着深灰色的薄褙子,里头的黑色中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下身系的是藏青色的马面裙,全身上下一丝绣花也无,头发也盘得很拘谨,隐隐夹杂着许多银丝,只插了一根光面的银簪,耳垂上是两个素素的银环。她脸上已经有很明显的皱纹了,眉间带着一股轻愁,但眼神却很坚定,可以看得出五官都长得很好,她年轻时定然是位容色出众的美人,只可惜命运多舛,早早就守了寡,在婆家也吃了不少苦头。

无论是龚夫人是姜五太太,给人的感觉都是令人尊敬的正派长辈。青云与周楠见了她们,立刻就端正了仪态,恭恭敬敬地向她们行礼问好。

龚夫人与姜五太太都非常和蔼,只是后者相对来说要寡言少语些。青云与周楠坐下后,一直都是龚夫人在跟她们寒暄,姜五太太只是静静地喝着茶,但青云留意到,她其实在暗中打量自己,尤其是看到自己的脸时,眼神有些恍然,好象在回忆着什么人。而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穿戴颇为体面的婆子,更是紧紧盯着自己不放,眼神里带着激动。

青云心想。莫非自己真的长得很象姜家的姑娘们?看来就算她不想承认自己是姜家人,也只能接受这个血亲家族了。

龚夫人与周楠、青云说话,不过是循例问些名字、年岁之类的,也有问及她们母亲在何处,当然对青云是父母都问了。周楠很坦然地告诉她自家母亲在京城照顾身体不大好的哥哥,祖母则在老家住着。轮到青云时,青云觉得面对姜家的五太太,有些事没有隐瞒的必要,也就照实说了。

最后她道:“不瞒夫人与五太太,我大病之后就把前事都忘了。这些都是旁人告诉我的,别人怎么说,我就怎么听着。但我生身父母到底是谁,其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因为这样,我也不好意思到河阳姜家去,所以就跟着干爹过来了。”

她的态度十分坦然,龚夫人见状便叹道:“可怜见的,好孩子,你放心,姜家总有一天会认你的。若只是听旁人说。我或许也会怀疑你的出身,但一看你的模样,心里就有数了。你跟姜家几位姑娘都长得一个眉眼。怎会不是姜家女儿?”又转向姜五太太:“姑姑觉得如何?”

不等姜五太太说话,她身后的婆子先开了口:“奶奶说得是,这姑娘一瞧就是姜家女孩儿的品格!”

姜五太太并不在意。也缓缓地点了点头,微微笑着对青云道:“确实长得象你的姐妹们,不过要说最象,还要论皇后娘娘。姜家族中也曾想过,几个女孩子都有几分象皇后,若能送到皇后身边去讨得她欢心,说不定能挣个不错的前程,只是后来因故耽搁了。如今见到你这孩子,我觉得你比那几个女孩儿都要象皇后呢!”说完了,她又提出自己的疑问:“只是你这年纪……坦白说,九叔我是见过的,记得他在出走前,家里也曾劝他娶妻,但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因他远在京城,家里人也拿他没办法。我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已经有了你这么大的女儿……”

那婆子又插了嘴:“兴许是屋里人所出,九爷当时虽未娶妻,但他这么大的人了,屋里有一两个侍候的也不出奇,若是生了女儿,年纪尚小,未必会告诉族里的。”

这话的意思是青云乃庶出。虽然说得有些道理,但周楠听着却觉得刺耳。

她道:“姜七爷也曾疑心过这个的,觉得青姐儿可能只是被姜九爷收养,其实是姜九爷他哥哥的女儿!姜九爷他哥哥家里发生了大火,全家人只逃出了一个女儿,可惜遍寻不着。姜七爷说,事隔多年,那个女孩子的模样想必有了变化,说不定就是青姐儿呢,她不知如何流落在外,遇上姜九爷,就成了他的女儿!”

青云不以为然地道:“要是以前,七伯这个猜想还有点靠谱,但今天的事却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了。”

周楠有些糊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忘了咱们在门口遇见的桃红?”青云道,“我父亲住在东北,肯定是到西北之前的事儿,既然那时候我已经在他家里了,又怎么可能是伯父家的女儿呢?伯父家起火是后来的事吧?”

周楠这才想起,忙道:“果然如此,但若不知道姜九爷住在锦东府的具体时间,也难说事情一定不可能。”

青云不想继续在这里讨论这个话题,便一言带过:“回头再去找桃红问问详情好了。”

龚夫人在旁听着,面上一点惊异之色都没有,反而笑吟吟地道:“何必回头再找?那女子如今就在我家门前,不如现在就唤了她来问话吧?”说罢又转向姜五太太:“姑姑也很想知道实情的,是不是?”

姜五太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确实想知道。从前我与六叔、六弟妹以及九叔都相熟的,九叔出走多年了,一直没有消息,我将近三年前又离开了河阳,一直跟着侄儿住在锦东府,后来姜家发生了什么事,我统统不知情,直到前几天才听说了九叔的死讯,实在是叫人惊讶,更没想到他原来也在这锦东府待过些时日。叫了那女子来问清楚,我心里也能好过些。”

姜五太太是长辈,既然发了话,青云自然不会拒绝。何况她本身也想知道。于是龚夫人便让人把桃红带了进来。

桃红一进屋就向龚夫人磕了几个头,又觉得姜五太太年纪大,端坐在侧,显然是长辈一类的人物,也向她磕了好几个头,反倒将青云这个过去的小主人撇到一边了。只顾着向龚夫人与姜五太太请安讨好。周楠一见她这作派,心中就有些不喜,给青云使了个眼色,青云笑了笑,没说什么。

龚夫人是不会让桃红一直巴结下去的。便打断了她的话,指指青云道:“你方才在门外喊这位姑娘的名字,说她是你旧主人家的千金。你说说看,你那位旧主人姓甚名谁?又在锦东府住了多久?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又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桃红这才发现青云坐在一边,神情不由得有些尴尬,但知府夫人开口问话,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连忙一一做出了回答。

原来姜锋搬到锦东府来,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算算时间。正好是林德说的,姜家族人议论他在河阳附近出现之后不到半年。若姜锋当初真的是去了河阳,那有可能在离开那里之后。就直接来了锦东府。倒是他搬走的时间有些微妙,具体的日子,竟是在龚乐林前来上任的第二天。

龚夫人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真是巧呢。可惜那时外子与我只顾着要在这里安顿下来,竟不曾留意到姜九爷就在本地。若是早就知情,便可以与他团聚了。外子年少时常到河阳探望姑姑,与姜九爷也算相熟的。故人在异乡重逢,必是一件快事。”

姜五太太的表情却有些难看,似乎有些想哭,但又忍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确实不巧……九叔出走多年,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万没想到乐林居然曾经与他擦肩而过。”

青云心里感觉到很不对劲儿。她记得当初姜锋在西北住了两三年,日子过得安安稳稳的,忽然偶遇了姜家族人,当晚就全家搬走了。现在又发现姜锋原来曾经在锦东城住过两年时间,同样的,是在与姜家有姻亲关系又与他本人相熟的龚乐林上任后,就立刻离开了。难道说,他是故意在躲避亲戚朋友?至于吗?无论是为了保住与魏红绡那不被祝福的婚姻,还是闯了大祸被楚王妃之类的人物知晓,龚乐林本身与姜家是有矛盾的,未必会揭穿他的秘密,更不知道他就住在锦东城,他犯得着逃跑吗?

而且据桃红所说,当时他走得很急,似乎前一天才出门办事,回来就说要走,田地全都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熟人,房子一时无法脱手,索性就不管了,带着老婆女儿和细软坐了车就离开,只带上了三四个近身服侍的下人,桃红这类在本地雇的就丢下不管了。

他们到达西北的时候,是一个下人也没有的,过后也没再雇人,好象生怕会泄露什么机密似的。

桃红还哭诉道:“老爷太太走得那样急,我无论如何哀求,他们也不愿将我带上,还给了我身价银子,说是放我自由了。可我在官府还未消籍,如今也只能给人做活挣几个钱养活家里。求夫人可怜可怜我吧!我只求有口饭吃就行了,我什么都会做的,太太还说我头梳得好,饭菜也做得香,一天都离不开我呢!”

周楠撇了撇嘴,青云也听得暗暗好笑。如果真的一天都离不开她,魏红绡又怎会不肯带上她呢?而且刚才在大门口,她才向青云哭诉过自己的难处,想要讨一个差事,如今就把青云撇到一边,只顾着求知府夫人了。这样的为人,姜锋与魏红绡又怎会留下她?

龚夫人也觉得她有些不象话,淡淡地道:“那还真是难得。”便立刻扯开了话题,“你说的姜九爷的太太,我是从没见过,也不知是哪家闺秀,你可知道她的姓名出身?”桃红忙将方才跟青云说的话又说了一遍,大着胆子道:“太太长得极好看的,行事又十分气派,听她说话,好象是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小姐,十分有来头呢!”

龚夫人还未猜到是谁,姜五太太的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了,她抬头盯下青云,眼神透着锐利。青云一愣,就知道她想的是什么,苦笑说:“我大概知道那是谁,但以前的事我都忘了,也不好说长辈什么话。我听说她一直有跟姜家族人见面,应该不曾生育过我。”

姜五太太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但仍旧难看,对桃红道:“知府是我侄儿,他家眼下并不缺人,倒是我这里少一个浆洗衣裳的媳妇子,你若有意,便留下来试试,我虽然说不上大方,但也不会刻薄下人。”

桃红犹豫了一下,便磕头应了,姜五太太身后的婆子将她带了下去。

青云对龚夫人与姜五太太道:“我以前还真不知道父亲曾在这里住过,既然这桃红说他当时的屋子还在,回头少不得要问问她,地址在哪里。说不定会有我父亲的遗物呢,过去看看也是好的。”

龚夫人看了看丈夫的姑母,便对青云笑说:“这也是应该的。好孩子,无论你母亲是谁,你总是姜家的女儿,别的事不必在意。姜家族人不认你,自有我们认你,回头我亲自写了信跟你祖母说,她老人家想必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一定在为姜家的态度生气呢。”

青云苦笑:“祖母已经仙逝了。她听说了我父亲的死讯,就没支撑住。这是两年多前的事,她侄孙子林德林大哥就是奉了她的遗命,才把我父亲的遗骨送回河阳老家去的。”

内室里忽然传来什么重物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吓了众人一跳,青云循声望去,只瞥见一个水红色的身影在幔帐后面一闪,就消失不见了,再回头看姜五太太与龚夫人,脸色都有些苍白。后者迅速向身边的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匆匆往内室去了,不一会儿传来两声低低的呜咽,但很快就听不见了,没多久那丫头再次出来,向龚夫人与姜五太太请罪:“是个小丫头,不小心打碎了杯子,奴婢已经打发她下去了。”

姜五太太似乎面露哀色,没有理会,龚夫人挥挥手,勉强笑着向青云与周楠道:“真是失礼了。”青云小心地问:“夫人和五太太不知道祖母的事么?”龚夫人看了看姜五太太,见对方没有反应,才苦笑说:“实在是不知,自打三年前,姑姑……跟族人生了口角,就带着陪嫁搬了出来,一直跟我们住在锦东,偶尔也有京里来的人会带来姜家的消息,但姑姑一直不想听见那边的事,所以就……”

青云恍然,开始觉得有些尴尬,又见姜五太太慢慢起身离开了,什么话也没说,只得跟周楠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一个苦笑,也开口告辞了。

但离开了龚知府的家后,青云站在过道上,只觉得迷雾重重。当年的姜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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