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的郎中去给欢哥看症。
夏大学士坐在屋子里等消息,桌案上放了两盏灯,将周围照得很亮,夏大学士却还有一种错觉,在黑暗的角落里仿佛有人在盯着他看。

只要他一动,那人就会从黑暗里窜出来卡住他的喉咙。

夏大学士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叩门声传来,夏大学士整个人一抖,忙收敛了思绪,“什么事?”

管事进来道:“夏大人,蒋家的郎中看了,说是……疫病……大厨房里正熬药,让我们将除疫病的药吃了……”那人顿了顿,“现在让我来问大人,要不要接着在这院子里住,若是还要住下去,就得满院子薰药,否则……这疫病……很快就会传起来。”

蒋家的郎中看了世子爷之后,忙又拿了一层布巾来遮脸,身上穿了两层长长的大袍,说话做事都十分的小心。

光是这一身打扮足以让他们吓破了胆。

诊病的郎中都变成这样,可想而知这疫病有多厉害。

院子里的下人没有四处逃窜已经是难得,大厨房的厨娘忙着将大锅腾出来给药铺的伙计煮药。

夏大学士几乎不能说话,半晌才坐下来,难道这是天意。

因为端王是谋逆,所以上天降了灾祸在他们身上,他设想了扶持端王可能会发生的结果,或成或败,要么成为股肱之臣权倾一时,要么一败涂地,却从来没想过会因为时疫……

蓟县出现时疫,他还让人悄悄吩咐太医院,让他们千万要谨慎,要查个仔细才能上报朝廷,为的就是拖延时间。

他知晓疫情瞬息万变,只要拖延几天就会有不同的结果,时疫越重,他们就能在其中浑水摸鱼,谁知道这个报应却应验在他身上,给他带来这样的麻烦。

他苦心经营这么久,不能就这样认输。

夏大学士吩咐管事,“让人先去薰药,”说着整理了衣袖,“我去让姚宜闻誊写遗诏。”

他和世子爷接触不多,八成不会染上时疫,只要姚宜闻将遗诏写出来,他就可以舍弃这院子里的人直接去见端王。

这样的大事必然会有损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夏大学士思量好,走出了屋子。

……

纸写坏了一张又一张。

手指上满是墨迹。

姚宜闻从来没觉得写个字也会这样困难。

手里的笔如同千斤重,笔管更像刀子一样锋利,能割开他的皮肉。

他只想将那支笔扔掉。

姚宜闻刚想到这里,门豁然被打开。

姚宜闻下意识地抬起眼睛。

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随着他不断的靠近,面容也越来越清楚。

姚宜闻惊讶地长大了嘴,手里的笔也掉在地上。

“恩师……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姚宜闻怎么也想不到,恩师会施施然地走进来,脸上神情从容,显然没有被胁迫。

这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大学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看着姚宜闻,“我本以为你能明白我的意思,谁知道这些年却一点也不长进。”

“我一手将你提拔起来,为的就是做我的左膀右臂,而你却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望。”

姚宜闻听着夏大学士的话,突然恍惚起来,思维仿佛早已经脱出了身体。

什么都是假的。

恩师的浩然正气是假的,父亲的高节清风是假的,张氏的柔情蜜意是假的,还有什么是假的?

他的人生就活在这些虚假里,他却尚不自知。

夏大学士冷冷地道:“将遗诏写好,你们父子就能团聚,将来端王登上皇位,我还会保举你入阁,传我衣钵。”

若是不然,欢哥就会死,五弟就会死,他也会死。

姚宜闻半晌才回过神来,“能不能保我儿平安?”

夏大学士按捺住心底浮起的冷笑,事到如今他还不知道那是旁人的子嗣,真是个傻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有好前程。

“自然。”

“我女儿女婿呢?”姚宜闻抬起头,“端王爷继位,我女儿、女婿会如何?”

夏大学士叹口气,“立场不同,更何况崔奕廷一直针对端王,不过看在你立了大功,我可以在端王面前求情。”

这是搪塞他的话,他写了这遗诏不知能不能保欢哥的平安,却给姚氏一族冠上了谋逆的罪名。

崔奕廷是皇上信任的重臣,端王继位崔奕廷会如何不言而喻。

他不能这样,就算他要救欢哥他也不能这样,更何况还有婉宁,他是欢哥的父亲也是婉宁的父亲。

想想这几年他做的荒唐事。

从家里到朝堂,被人耻笑的模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都因为愧疚不能入睡。

人要堂堂正正地活着,他却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沈氏嫁给杨敬的那一日,他坐在屋子里听到喜乐的声音,就想起和沈氏成亲时的情形,他本来应该父慈子孝,夫妻和顺,儿女绕膝,却落得那般结果。

他已经错了。

不能一错再错。

否则就算苟活于世又有何面目去见婉宁。

姚宜闻一直游移不定的心,在这时候却坚定下来。

他怕死却不能为了保命什么都不顾,他科举入仕不是为了做个乱臣贼子。

姚宜闻放下手里的笔,整了整衣袖,抬起头看向夏大学士,“我不能写这份遗诏。”

夏大学士顿时惊诧。

姚宜闻本来已经同意了,却为何在这时候改了主意。

夏大学士咬着牙,“你可想好了。”

姚宜闻点点头,“我想好了。”

都该是父亲教女儿,他却还要婉宁来教他。

蓟县有了疾疫,婉宁立即让人去买草药,还出城去看疫情,京中的草药被达官显贵一抢而空,婉宁想了法子将让京中的内眷也纷纷开了药棚去施药,他都惊诧,那孩子做了这样的大事。

他这个父亲,却一无是处,只是空会读几本书而已。

夏大学士瞪圆了眼睛,“我就没有见过如你这般蠢笨的人,你这是不想活了不成?”

姚宜闻嘴边浮起一丝惨笑,他还能怎么样呢?坐在这里想了半日也没有权宜之计,既想要做个父亲又想要做个忠臣,若是剁了双手能换来孩子们的平安,他也愿意去做。

一个父亲什么都没为子女他有什么立场去说话。

婉宁已经疏远他。

他却还要站直了身体,将自己摆成父亲的模样。

他明知道他已经不配做一个父亲,可他还要这样……既然知道错了,就不能遮掩,就不能装作若无其事。

他觉得早晚,他会想到法子补偿。

如今,这个机会摆在他眼前。

虽然这不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他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好主意来帮他自己和整个姚家渡过难关,可是他总有最蠢笨的方法,用这条命相搏,只要他不答应,姚家就不会跟谋逆扯上关系。

不需要太动脑子的事,他能做。

不管什么样的恐吓,他只要咬咬牙就挺过去了,最终无非是死,死了他也就赎清了身上的罪孽。

“真是不知好歹,”夏大学士冷笑一声,“来人,姚大人太舒坦了些,过来给姚大人松松筋骨。”

姚宜闻的肩膀强撑着没有垮下去。

看着姚宜闻那张坚定的脸,夏大学士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培养了这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超出他的估量。

门被打开,从外面走进几个人,冲着姚宜闻走过去,将椅子上的姚宜闻提起来,就向外脱去。

“就在屋子里打,不管打哪里,就是别打姚大人的手……”夏大学士说着站起身来,准备看着那些人如何惩办姚宜闻。

那些拖着姚宜闻的人却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出去,将姚宜闻带进了黑暗之中。

夏大学士一时愣在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那些人没有听清楚他的话。

“将他给我带回来。”夏大学士大吼了一声。

声音却像冲进黑暗中的姚宜闻一样,没有了踪迹。

夏大学士身上的汗毛几乎竖立起来。

院子里一片死寂。

热腾腾的风吹进屋子,却让夏大学士觉得彻骨冰凉。

夏大学士下意识地向后退去,退了两步却攥起了手,他想要看看是谁在外面搞鬼,夏大学士拿定主意向外走去。

脚刚刚踏出屋子。

院子火光一闪就有火把点起来,紧接着一支又一支燃起来,将整个院子照得雪亮。

有一个人站在院子中,手搀扶着姚宜闻。

那个人身形娇小,衣裙在风中翻飞,脸上是淡然又高傲的神情,她微微仰着脸,以一个胜利者的姿势蔑视地看着他。

夏大学士心中已经浮起一个人的名字。

姚七小姐。

不,崔二奶奶。

她是如何进来这个院子,如何能站在他面前。

夏大学士拼命地摇头。

不可能,这不可能。

他辛辛苦苦安排这一切,怎么可能让一个女人不声不响地闯了进来。

一定是崔奕廷,是崔奕廷。

“崔奕廷在哪里?”他情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崔奕廷安排的。

婉宁目光平静,脸上却浮起笑容,“他不用来这里。”

他不用来这里。

因为这里根本不用崔奕廷就能解决。

姚婉宁的话,如同一盆冰水,从他头上浇下来,夏大学士几乎喘不过气来。

多大的讽刺,他一直将崔奕廷当做劲敌,想方设法将崔奕廷调离京城,却不成想会被姚婉宁钻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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