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先生揣着袖子,东张西望片刻,又使鼻子嗅了嗅,末了问道:“丫头,近来你没制什么香”
应怀真下意识摇了摇头,忽然想起给郭建仪那个,便道:“原本给小表舅做了一个,只是大概不好,近来他也都没来,就一直搁着了。”

竹先生满脸喜色,已忙不迭催着说:“快拿来我看看。”

应怀真心中正想事情,便回身去了房中,把放在枕边的那芍药香袋儿取了过来,竹先生一看先笑道:“这个花儿好,上回那并蒂莲花我却嫌太情意儿了。”

应怀真便小咳嗽了声,道:“那原本是贺唐叔叔订亲的,自然要讨个彩头呢。”

竹先生拿在手中看了一会子,又嗅其香,半晌说道:“这是掬香琼,本是以芍药为本香为什么里面还有一丝似又是果木的甜香”说着又嗅了会儿,迟疑着说道:“像是柑橘,又像是桃李”

应怀真笑道:“瞒不过先生,里面着实有桃儿香跟橘香,我试了几遭儿,好歹不负。”

竹先生叹道:“稀奇稀奇芍药之香本来妖烈浓艳,你偏用果木香来调他,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暗香浮动,甜意氤氲,沁人无声好好”

应怀真听他满口夸赞,微微脸红,道:“不算什么,哪里有先生说的这样好呢。”

竹先生大摇其头,道:“能叫我说一声好,你可知不易唉难为你了,这个虽比不上透骨玲珑,却也是极难得的了,可见你这位小表舅对你而言是个非同一般之人,不然你也难肯又花这心思。”

应怀真想到已多日不见郭建仪,便垂下头去,默默只道:“他对我多方照料,只怕我已经得罪了他了。”

竹先生听了这话,不以为忧,反而喜说:“既然已经得罪了,这香袋儿白放着岂不可惜不如且给了我。”

应怀真见他见猎心喜,不由啼笑皆非,唤道:“先生”

竹先生见她终究不舍得,叹息几声,依依不舍便交了出来。

应怀真接了过来,重又放好了,才又回来道:“先生若喜欢,改日我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不知偏爱何香只怕做不好。”

竹先生嘻嘻笑道:“但凡是你做的都使得。只不过近来且不要做了,不然的话总有伤戚之意,反而不美。”

应怀真正有不解,便问道:“先生说我近来有事,不知是何事又说伤戚,这是何故”

竹先生摇摇头道:“不碍事,最迟明儿就知晓了。也不必问,问了反徒增一日的烦忧。”

应怀真见状,只得把自己的按下,便试着说道:“既然如此,我倒也罢了,怎么敏丽姐姐那里先生别是算错了罢”

原来应怀真知道肃王谋反,若敏丽嫁了,将来岂不是会跟着一块儿人头落地因此先前听竹先生说敏丽跟世子爷姻缘天定,才大为愕然,不能置信。

竹先生笑着虚点了应怀真两下,道:“你竟疑心我会算错你这丫头,好大胆子”

自从竹先生出现,但凡他说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得应验,肃王对他且深信不疑,应怀真闻言,面上微红,呐呐说道:“我我也并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替敏丽姐姐担心。”

竹先生又揣起手儿来,微微地叹息说道:“不必担心,横竖个人自有缘法,以后自然印证罢了”

说到这个份儿上,应怀真也不便再议什么,只猛然中忽然又想起另一件事来,忙拉住竹先生的袖子,问道:“先生给敏丽姐姐合八字这件事唐叔叔可知道”

竹先生眼中笑意隐隐,道:“我虽则不曾亲口跟他说过,然而他那个人要知道自然是早知道了。”

应怀真听了这句,那脸腾地就红起来,满面羞愧,无地自容。

竹先生端详着她,越发笑得不怀好意,道:“自作聪明的小丫头,怎么样呢,露马脚了罢”

应怀真伸手抓住脸,极想有个地缝钻进去:想她昨日还信誓旦旦一本正经地跟小唐扯谎,说是竹先生告诉自己肃王府不好嫁,却没想到这门亲事是竹先生算中了的。

当时小唐的反应只是寻常,但是他心中怕不早就知道了的应怀真想到他侧身轻轻点头说“信,如何不信”时候那种表情,从此之后,在他心中,只怕应怀真三个字大概就等同“扯谎精”亦或者“小骗子”了罢。

亏得她当时觉着自己能想到竹先生来当挡箭牌,委实是一大妙策,谁知竟是一步大大地错棋,真真儿是何苦来着。

幸好因为林之事,故而早打算要避嫌了,横竖以后少见他,那也不至于太过窘然。

果然到了次日,应怀真才明白竹先生所说的“伤戚”之意究竟是为何。

幽县有人送了信儿过来,说是李家的老爷子过世了。

正这几日许源病好,跟李贤淑在合计事儿,李贤淑忽然听说李老爹过世,不免泪洒当场。

许源安慰了几句,又叮嘱道:“不必忙着太过伤感,快快收拾东西是要紧。”

李贤淑挣扎着,一边儿叫人回去收拾,一边儿自去回了老太君跟太太,便回到屋里,见应怀真也已经知道了,娘儿两个抱头先哭了一顿,外头车马已经准备妥当,李贤淑便带了应怀真上车往幽县去。

在车上,应怀真怔怔出神。原来她对自己这位外公的印象颇有些希微,只知道他脾气极不好,原本家中人人惊惧,前世更闹得李兴携家带口远走他乡。只因起初应怀真一家三口远在泰州,回来后又长居应公府,因此相处的时日竟然极少

只是偶然记得,李老爹对别人虽动辄横眉竖眼,可对她却是极好的,赶着心情好之时,还会抱着她满院子溜达,又用胡渣蹭她的脸,惹得还是孩子的应怀真哈哈大笑。

后来不知哪一日,李老爹便去世了。对他的骤然离世,应怀真有些松了口气,他毕竟不会再打骂吵嚷徐姥姥等了,又有些伤感,再也见不到那个抱着她乱蹭胡子的人了。

而这一生,因应怀真从中行事的缘故,李家众人的命运跟上一世大有不同,先是李兴李霍父子不曾背井离乡,李兴经商渐入佳境,李霍却更争气,跟着大名鼎鼎的扬烈将军纵横军中,前途无量,幽县地界人人皆知,人人称赞。

几个女孩儿都嫁了,李贤淑且常回家来,若不能回,就叫人隔三岔五送些东西回来,人人都知李家大女儿是应公府的掌事二奶奶,但凡提起,三分嫉妒,七分艳羡。

其他诸人且不必提,总而言之,李老爹若是外出街头,已经不像是先前的光景,也没有人敢再骂他“醉猫”等言语,反而上赶着亲热,颇有恭敬的意思。

李老爹见状,也渐渐转了心性,不再动辄乱打乱骂,每日里喝上几杯酒儿,日子逍遥自在,因此徐姥姥也十分衬意。

应怀真也跟李老爹相处过两次,见他笑得眼睛弯弯,十分好脾气的模样,心里也是欣慰,虽隐隐想到李老爹前世骤然而逝之事,可既然他转了性情,那么大抵会活的长久一些,却想不到,该来的终究会来。

李贤淑带着她回到李家,见几个姊妹也都早回来了。因徐姥姥是个能干的人,又有儿子女儿们相助,早把事情整理的妥妥当当,当下隆隆重重风风光光地大办了一场。

连幽县的县令也亲临祭奠,其他小吏更不必提。街上众人见了这般齐整排场,也有感念李老爹素日风趣和善,便也纷纷前来拜祭,一时门前人来人往竟是不休。

一连过了七日,家中诸事都停当了,徐姥姥又是个刚强之人,便叫李贤淑早些家去,也不用再来回跑了,李贤淑先前来了三天,后来这四天里,便隔两日就回来一次,好歹把她的老父相送了才安心。

李贤淑听了徐姥姥吩咐,便点头答应了,说话间,几个妹妹也便进来了。

巧玲因知道李贤淑明儿要走,便道:“姐姐不比我们,府里几千几百号人呢,倒是听娘的话早些回去的好。”

美淑跟美玲也齐声说是,美玲前年便也嫁了,对方却是个落魄寒门,虽然祖上也是世代读书,近来却十分没落了,不过美玲却不在意,一心相当秀才娘子,到底是嫁了。

姊妹们说了几句话,巧玲便说:“赶明儿得闲,我们也能去那府里逛逛就停当了,姐姐竟也不请我们去见识见识的。”

李贤淑想到府内那个情形,又见巧玲是这个情形,便不言语。

不料巧玲见了,便道:“姐姐敢情是嫌姊妹们了连应一声都不敢的你放心,不过是吓唬你哪里就去给你丢人了呢”

李贤淑才道:“各家门当家户,有什么冷热自己知道罢了,只是我还没说话,你就补上这一句,你既自说自话了,我也无法。”

巧玲便“嗤”了声,略翻白眼,只因前两年陆波升了职,不再只管大牢,竟提到了县令身边当个主簿的职位,因此巧玲更多了几分得意,因不敢十分招惹李贤淑,便只转头看着美淑跟爱玲,道:“你们倒是不言语的,心里只是跟我一样想法,却装好人,只叫我出头。”

美淑便含笑说道:“哪里有,他们府里势大规矩且多,纵然大姐叫我去我也是不去的。”

爱玲也说:“这些大户人家,哪里是好相处的只怕大姐在府里也是尽力周旋罢了,我们不能相帮,却也不去讨这个没趣儿,他们那些人都是心眼极亮的,口里虽说得好听,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鄙薄呢所以娘也只去过一两次罢了。”

爱玲说的本有道理,不料巧玲听了,却大为不快,瞪着爱玲道:“你快些闭嘴就是先前看你读书识字的还以为会了不得呢,不料好好地不去捡高枝儿,却选了那么一个潦倒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抗,只会念两句酸诗有什么屁用如今还指着娘接济你们呢你竟在我面前还说这硬话”

爱玲听了,紫涨了脸,拔腿就跑了出去。李贤淑便喝道:“三丫儿,你轻狂什么都是姊妹,说这些有什么意思”

美淑便道:“就是呢难道忘了先前三妹夫吃了官司,巴巴地叫人请大姐相救的事儿了都是姊妹,何苦拜高踩低的呢。”

巧玲听了,又羞又气,也红了脸,半晌道:“好好,都是你们友爱,只是二姐你也太友爱了些,才叫你们家的在外儿招惹那么多风流账”

正吵着,徐姥姥进门来,喝道:“又闹什么外头还有客人,叫人听见了像什么话再闹都给我走”说着,只看巧玲跟美淑。

巧玲便冷笑道:“娘不必又护着反正事儿都完了,我也正想走呢”说着,叫了小丫头,又去通知陆波,立刻就要回家。

徐姥姥气的叹息,李贤淑不免劝慰道:“她就是这个脾气,娘何必生气”

徐姥姥却道:“我哪里会不知道只是我怕你听了这些混话不免又上火罢了,你们姊妹们,现在都出嫁了,相处却比先前还艰难,好不容易有坐在一块儿的时候,却又每每吵翻了天。”

美淑哼道:“何曾吵,就是三妹妹不肯让人,一开口恨不得把我们都咬死才罢休。”

李贤淑听了,不由笑了声,于是只又跟徐姥姥说了会儿话,等客人也都散的差不多了,才出门上车回家。

李贤淑忙碌了这几日,身心俱疲,本来头三天后,便不想应怀真再跟着,不料应怀真因念着应兰风不在家里,若只李贤淑一个人来回奔波操持,岂不是显得孤苦凄惶,更添悲楚于是执意要陪伴着。

两人回到府内,丫头们烧了水,各自沐浴了,才又去各处请安,闹了半宿才罢。

是夜,应怀真已经倦极,却仍是模模糊糊地想:“外公这件事,竟又给竹先生说中了,既然如此,那么敏丽姐姐的事儿只怕也是真的她果然跟世子有姻缘的”

想到这里,忽然一愣:既然是这样,那敏丽上一世所嫁的,应该就也是世子了可

她依稀记得后来肃王出事后,并没听说唐家如何,想来依旧是纹丝儿不动的自然是唐家并没受到肃王之事的牵连。

应怀真思来想去,只是不明白,恍惚里就睡了过去。

是夜睡梦之中,仿佛又听到那有些熟悉的敏丽的哭声,应怀真在梦境里头,就想跟敏丽说说竹先生所讲的“注定姻缘”之事,好让她宽慰些,谁知逐渐地哭声便小了,最后就一片静寂无声。

应怀真恍惚里只想敏丽既然不哭了,大概就是好了,于是她也便笑了,谁知忽然林不知从何处走出来,指着她一顿乱骂,什么不堪的话都有。

应怀真心中又气又急,又自忖必然是做错了事情,才惹得林如此大怒,只不过又不知哪里错了,正着急的无处可想,就听到耳畔有人呼唤睁开眼睛,才知道又做了几个乱七八糟的梦罢了。

吃了早饭,应怀真因念着这几日来总不在家,也不知道敏丽究竟如何了,更加又做了梦,便想着去看看她然而又怕不期然遇见小唐或林,因此迟疑。

她自顾自在屋里出神了半晌,便想:“我本无愧于心,各行己事罢了,他们爱如何想也由得他们,我又何必因噎废食,就连去探望敏丽姐姐都要看人脸色不成”

于是即刻派人告诉李贤淑要去唐府,顷刻间备好了车马,应怀真便出了门而去。

进了唐府,丫鬟们接了,一路往里而去,走了半晌,应怀真便对带路的丫鬟道:“你们不用劳烦了,我自己过去就是。”丫鬟便退了。

应怀真本想问问小唐是否在家,然而一问,未免叫人想着她竟惦记着小唐呢,因此也并没有问。

如此又拐过两个回廊,从夹道口路过,将要穿过月门到正前方院子之时,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应怀真怕有人过来,免得忽然撞见两下受惊,便微微放慢步子防备。

不料且走且看,却见前方跑过去的竟是敏丽,双手提着裙摆,飞也似的很快掠过门口,往右手边而去,看方向似是回屋去了。

应怀真本来一喜,就想叫住敏丽,不料敏丽停也不停,微微低着头,也竟丝毫没见着她,很快飞奔得没了踪影了。

此刻庭院寂寂,隐约有鸟声清脆,应怀真不明白敏丽为什么跑的如此仓促,当下缓步走出来,才要右转去找敏丽,忽然听见有人怒喝着说:“你做什么要这样待她”

应怀真听了这个声音,迈出去的脚顿时便止住了,原来这个声音,竟然是林在说话。

此刻应怀真心中不免想:“是姐姐这一定是在跟小唐叔叔说话了,是了,只怕方才唐叔叔又说敏丽姐姐,她才跑了的唉,我本有心避开这些人,才在家里思虑了半晌才来,没想到偏偏是这个时候又遇见了,真真儿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可见老天就是故意为难人,却也没有法子。”

应怀真想到这里,心里反觉好笑,正想着是不是要这会子走出去,耳畔却隐约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似乎说了些什么,却有些听不真切。

应怀真一愣,心里想:“怎么这听着不像是唐叔叔在说话”

她心中怀疑,不免微微往前一步,转头看向左边去,只见在左边的长廊拐角处,一丛的绿枝子底下,面对面站着两个人,一个自然是林,另一个,却是一身黑衣,伶仃孤绝似的,居然是凌景深。

应怀真见不是小唐而是他,正意外之时,那边儿凌景深上前一步,便拥住了林。

周围忽然极静,鸟鸣声都不闻了,应怀真莫名其妙,只觉得这幅场景似有些诡异,正愣神儿的功夫,忽然又见凌景深一低头,光影浮动间,竟是向着林唇上亲了下去。

应怀真来不及细想,乍然看见这幕,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竟直直地站在原处,无法动弹,这一瞬间,竟又像是在梦境中一般

正在无法可想之际,却又见凌景深吻着林,忽然间眼睛微微睁开,目光一转,竟瞥向她

应怀真对上那幽深的眸色,猝不及防,才如梦初醒,猛然后退一步,却正好撞在身后秀儿身上。

秀儿正疑惑她为什么呆呆地站住了,见状忙扶住她:“姑娘,你怎”

一句话还没问完,应怀真已经低低喝道:“住口”

秀儿不知所措,应怀真心慌意乱,无法言语,拼命用力掐了一把她的手腕,此刻已经没了去探望敏丽的心思了,心跳如鼓,匆匆忙忙转身,往外疾走因走的太快,那裙裾一摆随风竟微微往后曳出去。

秀儿张了张口,本想问她为什么不去见敏丽小姐了,见状只得跟上,又不敢多问。

如此主仆两个飞也似的,将出了二门,那些婆子们不免诧异,便笑着问:“姑娘怎么才来就要走呢”

应怀真一声不能说,低着头只是快走正巧一个人从外头进来,应怀真心神不属,也不留意,竟一头撞在对方的身上,正微微有些发晕,那人已经抬手将她抱住,却又缓缓放开,只握着肩头道:“怀真”

应怀真茫茫然抬头,正好对上小唐注视的双眸,只见他半惊半喜地笑着说道:“我才回来,就听说你也刚来怎么又像是要走呢”

应怀真同他看了一眼,脑中纷乱飞扬,嘴唇微微动了动,却又紧闭双唇,只轻轻推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站好。

小唐眸中的惊喜之色转做疑惑,凝视应怀真半晌,试着问:“怎么了是跟敏丽争执了不成还是出什么事儿了”

应怀真摇了摇头,强令自己镇定下来,便向着小唐微微一笑,屈膝行了礼,道:“只因家中忽有急事,我便要回去了改日再来还请唐叔叔代为转达给敏丽姐姐。”说罢之后,便低了头,复又匆匆地去了

小唐听了这话,知道她竟然连敏丽也没见不由微蹙双眉,心中疑惑。

目送她离去的身影,半晌,小唐才回过身来,不料一回头的功夫,就见前方不远处的小门边上,凌景深站在一丛紫藤之下,正静静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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