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府门口,一对母女正在与下人纠缠。
她们的衣服陈旧,可以看出好几次洗得泛黄,但是勉强还算干净。大抵是路上长途跋涉,两人面色都有些疲惫,尤其年长的那一位,似乎随时都会晕倒。

里面没有发话,门外的下人自然也不敢让她们进去。任凭她们怎么说,怎么闹,就是不肯放人。

严裕到时,正好听到一个女声争辩道:“我们不是骗子!”

下人早就不耐烦,若不是她们是女人的份上,估计早就拳脚伺候了,怒道:“不是骗子?殿下怎会有你们这种远方表亲,你们是哪来的皇亲贵族,流落成今日模样?”

门口围了不少人,对着母女俩指指点点,大部分百姓跟这个下人的看法相同,不相信她们的话。赵管事跟严裕一同赶来,担心传出去不好听,忙让人把看热闹的百姓赶走了。

方才情绪激动的母女俩顿时安静下来,一言不发地看向管事身后的严裕。

其中那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仔仔细细端详他的容貌,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巴,一丁点都不敢遗漏。似乎要从他脸上确认什么,许久才迟疑地开口:“表,表哥?”

此女正是欧阳仪。

欧阳仪身高出挑,一双上扬的长眉仍旧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带着几分英气。或许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再也不复当初的桀骜与自信,在严裕面前,竟显得有些紧张和无措。

要认出严裕并不难,他的变化不大,除了身高迅速蹿起来,别的地方都跟小时候相差无几。比如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组合在一起,便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所以欧阳仪在街上看到他,才会一眼就认出他来,他骑马,她就在后面偷偷跟着,亲眼看着他走入六皇子府。

欧阳仪起初很震惊,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他跟李裕只是长得像而已……然而打听之后,得知当今六皇子单名一个裕字,又重新燃起希望。

怎么会这么巧?

当初他跟舅舅舅母逃跑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欧阳仪躲在门外偷偷观察好几天,从他出门到回府,从他每一个举止每一个神态判断,越来越觉得他就是当年的李裕。她把这事跟母亲李氏说了以后,李氏自然不相信,还说她累坏了脑子。

当初李家走后,她们母女俩的生活并不好过,在附近租了个小屋子做针线活儿营生,时间长了,李氏的眼睛渐渐不行,便改成给人洗衣服。寒冬腊月也不能停歇,一洗便是好几年,为了养活女儿,李氏的身体越来越差。等到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欧阳仪四处寻访为李氏看病,然而遇到的大夫都说治不了,欧阳仪不死心,便带着李氏来京城求医。京城名人云集,一定有大夫能治她娘的病。她们一路省吃俭用来到京城,还没找到名医,居然先遇到了严裕。

欧阳仪把严裕的外貌特征描述了一遍,李氏才将信将疑地跟她过来,一看之后,便愣住了。

严裕的视线在她们身上扫一遍,第一眼没认出她们,当欧阳仪唤他表哥时,他才想起来。

他神情怔怔,半天没说话。

管事揣摩不透他的态度,还当他不认识她们,转头吩咐下人:“愣着做什么?还不把这对母女赶走!”

欧阳仪被推了一把,踉跄几步,伸手想抓住严裕的衣角:“表哥,你不认识我了么?我是阿仪!”

她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六皇子,她只知道她是他的表妹,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

那边李氏被猝不及防地推倒在地,身子磕在石阶上,她原本就身体不好,目下这么一撞,趴在地上好半天都没起来。欧阳仪忙上去扶她,紧张地叫了好几声“阿娘”。

李氏弯腰咳嗽几声,分明才三十几岁,却像个病入膏肓的老妪,眼角爬满了细密的纹路。她看向严裕,张了张口,百感交集地叫了声:“裕儿……”

然后头一歪,昏倒在欧阳仪怀中。

*

丫鬟熬好姜枣红糖水端上来时,谢蓁正坐在床头,摸着肚子若有所思。她听婆子说完那番话后,觉得很神奇,流血了就能生孩子?

她不懂这些,婆子不好跟她说得太仔细,毕竟身份有差距,便让她找个机会回去问阿娘。

她一口一口喝完红糖水,躺了一会,确实感觉好受不少。

正院名叫瞻月院,因为是后院第一个院落,是以外面有什么动静,这边都能听到。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外头却已乱做一团。

严裕让人把李氏送入瞻月院斜后方的长青阁,并请大夫为她诊断。

管事不敢做多猜测,忙吩咐下去,不多时下人便请来一名老大夫。大夫为李氏诊断过后,颇为凝重道:“体虚气寒,心肺衰竭,乃常年劳累所,并非一朝一夕能调理好的。夫人病症拖得太久,恐怕并不好治。”

一旁欧阳仪闻言,立即扑倒在李氏床头失声痛哭:“阿娘……”

严裕蹙眉,仔细询问:“治得好么?”

大夫思忖良久,摇了摇头,“我只能尽力而为,究竟能不能治好,要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大夫伏在一旁的桌案写药方,上头列了好几种药,让府上派一个人跟他回去拿药。

管事付过诊金,跟他一并走出房间。

欧阳仪还在哀声哭泣,李氏刚醒,听到大夫那番话,长长地叹一口气。

青州好多大夫都这么说,说她活不长了,可是欧阳仪不愿相信,非要带她到京城来。如今到了京城,仍是一样的结果。

她撑起身子,拍拍欧阳仪的后背,“别哭了,让你表哥看笑话……”

欧阳仪直起身,擦擦眼泪,扭头看身后的严裕,“表哥,求求你治好我阿娘……”

严裕眉峰低压,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听到欧阳仪的话,只微微点了下头,没有说话。

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有点微妙,他以为自己在世上没有亲人了,可是原来他还有一个姨母和一个表妹。他原本就对人情关系很淡薄,多年不见,更是感觉不到任何感情,然而那份关系还在,他就不得不承认,她们是他的亲人。

尽管宋氏和李息清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但是在他心中,却胜过亲生父母。

只有李家才是他真正的家,他在家里过日子叫生活,在皇宫过日子是为了生存。

天差地别。

严裕安排了两个丫鬟照顾她们的起居,分别叫留兰和香兰。

不多时下人取来药材,留兰煎好药服侍李氏喝下。丫鬟劝李氏睡一觉,李氏却不放心地望向严裕:“阿仪跟我这一路都受了不少苦,裕儿若是可怜我们母女俩,就让我们暂住一阵子……”

严裕看向她两鬓的白发,以及额头的皱纹,点了下头。“姑母先睡吧,把自己身子养好。”

言罢,他走出屋子,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准备往瞻月院走。

欧阳仪从屋里匆匆走出,追上他的脚步:“表哥!”

他停住,偏头询问:“还有事?”

欧阳仪觉得他比小时候更难接近,小时候他虽然不多热情,但脸上起码会有别的表情。现在他无论眼神还是语气,都透着疏离和冷漠。

欧阳仪止住不前,看一看左右,试探地问:“你真的是六皇子?”

他薄唇微抿,不喜欢被问到这个问题。

欧阳仪见他不回答,还当他有难言之隐,上前抓住他的衣袖,“你怎么会是六皇子?舅舅和舅母呢?他们在哪?你们当年又去了哪里……”

严裕后退半步,顺势扯开袖子,低声道:“放手。”

她满心疑惑,根本没听进去他的话,他往后退,她便一个劲儿地往前跟,说着说着便有一肚子的委屈:“当年你们离开以后,我和阿娘两人相依为命,舅舅给的那笔钱被人抢走了,阿娘就去给人做针线,洗衣服……”

她越说越伤心,从抽泣转为嚎啕大哭,拽着严裕的袖子死活不肯撒手。

“我们好不容易才来到京城,没想到还能遇见你……”

严裕皱紧眉头,被她哭得心中烦躁。

*

一个时辰后,谢蓁总算睡醒了。

肚子的疼痛缓和许多,她坐起来环顾一圈,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刚才严裕离开时并未说去哪里,怎么过了这么久还不回来?再看屋里的丫鬟,一个个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样子。

谢蓁察觉后,把最没心眼儿的檀眉叫到跟前,“府里发生什么事了?”

檀眉拧巴着脸,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们也是刚才听说的,六皇子带了一对母女回来,并且安顿在长青阁中。她们还没琢磨好怎么跟谢蓁说,没想到她就先问了。

檀眉吞吞吐吐,在谢蓁的视线下老实交代:“殿下方才带回来一个妇人和一个姑娘……”

其中内情她们并不知晓,只知道六皇子请了大夫给妇人看病,似乎很紧张的模样。

谢蓁听她说完,黑黢黢的眸子一眨,半响才问:“住在长青阁?”

檀眉颔首,只觉得脑门上都是汗。

她轻轻地哦一声,让檀眉给她穿鞋,“那我们也去看看。”

檀眉弯腰为她穿上笏头履,担心她受凉,又给她披上一件湘妃色缎地彩绣花鸟纹披风,这才领着她往外走。其他几个丫鬟跟在她后头,倒也没多说什么,大概是先前被双鱼告诫过,谁都不许在谢蓁面前乱嚼舌根。

一路来到长青阁,新建的府邸哪里都很崭新干净,没有丁点儿破败的痕迹。

就是下人有点少,院里统共有两个丫鬟,还是严裕刚刚调过来的,目下都在屋里伺候。是以皇子妃来了,连个通传的下人都没有。

谢蓁拾级而上,来到院内,没走两步,便看到廊下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

严裕背对着她,他对面是一个妙龄少女,看不清什么模样。她的衣服有点旧,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哭,一只手紧紧抓着严裕的袖子,边哭边叫他“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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