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豫王府,正是鬼市热闹的时候,从胡同里出来就看见大街两旁挂着白纱灯笼,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和白昼无异。他们没骑马乘轿,两个人走着回去。容实说想吃炒肝儿的,颂银到了个小摊子前,见厨子颠勺颠得好,扔了几个铜钱,请他现炒了一份,择一处清静地坐了下来。
“这里的必没有那么正宗,您别嫌弃,先凑合吃。今儿走不动了,等过两天我再请您会仙居吃席。”她抽出小扇轻摇,下过一场雨,没前头那么热了,隐隐闻见市井里的烟火气息,比身处绮罗堆更叫人舒坦。

他两手搁在桌上,搭起了个小窝棚,一张脸搁在窝棚顶上,光鲜亮丽。追问她,“刚才你说要替豫亲王查访什么事儿,说给我听听。”

她别过脸,“爷们儿家那么爱打听可不好。”

他说不是,“我是关心你,怕他仗着身份又逼迫你。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告诉我,咱们一块儿想法子。”

颂银听了看向他,轻声说:“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回头我无以为报可怎么办。”

他不以为然,“可以以身相许。”

他说着就不正经了,颂银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和我口没遮拦我不在意,回头别到老太太跟前胡诹。”

他立刻说知道,“我最会讨老太太、太太欢心,这点你放心。不过你能担待我,倒叫我挺高兴,有句话说胳膊折在袖子里,咱们既在一伙,不分你我。”

他太会套近乎,大概也就是这样才惹上了年纪的人喜欢吧!颂银和他接触了几回,已经习惯他的说话方式了,并不往心里去。炒肝上来了,两人抽了筷子,各斟一杯茶,以茶代酒慢慢喝着。她也没打算瞒他,不知道怎么,就是自己遇见的事儿愿意和他说一说。他大概是继阿玛之后,唯一能听她说心里话的人了。

“我一早上王府,他正钓鱼呢,说起了家里没人管事什么的,我就问他怎么不娶一位福晋。我是这么个想头,他要是有人管着,我觉得对我有好处,至少不必办个堂会都叫上我。他起先没当回事,后来忽然想通了,问我哪家的姑娘好,也许瞧准了好回太后,再请皇上指婚。”她百无聊赖地抚着杯盏,又说,“当时把我高兴坏啦,把我能想到的都和他提了,我瞧他没什么震动的样子,打算明天回宫去,再好好寻摸寻摸。”

容实拧起了眉头,“就这样?没别的了?”

颂银憋红了脸,垂下眼道:“哪儿能这么便宜我,他说了,两年内不许我成家,等我满二十,他还要找我当小老婆。”

容实咚地一声捶了桌面,把桌上的盘儿碗敲得一通震动,“他还琢磨着呢?两年内不许婚嫁,那他敢保媒,不怕我这就过定、迎人?”

他因为气愤,嗓门有点大,引得其他吃客愣眼张望。颂银忙压手让他克制,“别这么大呼小叫的,叫人听见!两年里变故多了,谁知道到时候会怎么样。就算他要纳我,还得看我愿不愿意呢。”

他又委屈又生气的样子,委屈到一定程度两眼莹莹有光,说:“妹妹,你不会跟他的,对不对?你得答应我,给我颗定心丸吃。”

颂银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不会跟他了,可为什么要给你下担保啊?”

“因为我只是个侍卫头儿,地位不如他,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瘪了瘪嘴,模样很可怜,“你要是答应我,那我就没有后顾之忧了,你就会跟我了。”

她局促起来,忙拿杯子遮住了脸,“我不跟他,也不是非得跟你呀。你这臭毛病什么时候能治好,我都说了八百回了。”

他装聋作哑,叼着炒肝说:“我没听见,你说了也是白说。横竖我们家老太太问我好几次,说该筹备聘礼了,什么时候上佟家提亲去,我都说快了,让我再和银子处处。你要是中途变卦,那就是你不厚道。”

她瞠目结舌,“我多早晚答应你什么了?我不是和你说得清清楚楚的吗,咱们这回不算数。”

“那我不管,你光和我处着,不嫁给我,我回头找你阿奶,说你欺负我。”

颂银被他弄得说不出话来,这人是打算耍赖到底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再和他好好解释解释,可是想了半天又放弃了,他这么聪明的人难道真不明白吗?他就是装傻,有意胡搅蛮缠。

她不打算理他了,吃了两块肝,觉得太甜,把筷子搁下了。他也不怎么合胃口,起身说走吧,“时候不早了,送你回家。”

他平时话挺多的,今天一反常态,弄得颂银七上八下的。灯笼圈口的一团光晕照亮他的脸,他微微皱着眉头,情绪有点低落。她憋不住,小心翼翼问他,“你怎么了呀?”

他仰起头无限感伤,“这是我头一回和姑娘来往,我是很认真的。可就好比一个人落地就知道自己一生坎坷,哪儿还有心情呀。我是难过……你别管我,我能撑住。至多一年,慢慢就缓过来了。”

竟然要一年?颂银经他这么一说,愧疚不已,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玩弄了别人的感情。可当初就是说好的,谁也别当真,他怎么又惦记上了呢!

她犹豫着,揉着手绢说:“这不能怪我……”想承诺再给他找一个,话到舌尖上没舍得出口,又咽了回去。

他点点头,“不能怪你,怪我自己。其实我先前倒是没什么,可听说他一头娶福晋,一头又抓着你,我就觉得太糟践人了。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儿,让你给物色人选,让你等着,隔一年再从偏门把你抬进府,给他做偏房,亏他开得了口!你掌着内务府呢,跟了他,差事势必要扔下,就此天天伸脖儿盼他,和寻常没见识的女人什么区别?你知道你身上哪点最可贵?就是这股子谁也拿捏不住的劲儿!如果这个被他磨完了,你也不是原来的你了,全毁了。”

颂银挺受触动的,没想到这么位不着调的大爷,能看见这么深层次的东西。虽然他装小可怜儿,只是为了博她同情,但最后这几句话让她看出来,他至少是敬重她的。一个人女人活着,吃好穿好不是全部,这些东西都不能和受敬重相提并论。男人瞧得上你的能力品性,才会把你当回事。要只是出于一时的猎奇,没了新鲜感,弃之如敝履,到时候就如他说的,毁了,后悔都来不及。

她站住脚,转过身面对他,“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谢谢你向着我。你放心,我自己有主张,也和他说明白了,佟家的姑奶奶不当妾。我知道他做不到这点,所以一点儿不着急。再说咱们也不能小看这位爷,他的志向可不在娶几房姨太太上。人家是办大事的人,哪能被这种小情小爱绊住了手脚呢。”

容实细琢磨一番,精神顿时一振,“你们佟家有这规矩?闺女不做妾?那我正合适呀,非但没正房,连通房都没有。”

他说来说去就要往自己身上兜揽,这份心也真是用得够够的了。颂银有点难堪,“这事儿以后再说,现在暂不议论,成吗?”

容实有点懵,那这意思是他很有希望吧?本来就是,以他这样的人才品貌……

他咬着唇,分外的激动和羞涩。颂银瞧了他一眼,低下头,唇角浮起轻浅的笑窝,两个人就这么傻傻对站着,手足无措。

她的心思恍惚也活动了,这会儿觉得他很好,有担当,心也细。他面对豫亲王的时候那么沉着,像一座山,让她觉得可以依靠。女孩儿就是女孩儿,有脆弱难以担负的时候,就需要有个人站出来,愿意替她抵挡抵挡。阿玛会有老迈的那一天,如果阿玛不在,她遇事没依靠,到时候怎么办呢?

她看着他曳撒上的膝襕,才发觉他连衣裳都没换就来接她了,心里真有些感动。找点话说说吧,她想了想,“皇上出巡的事儿安排妥当了?”

他嗯了声,“一级一级都分派下去了,很稳妥。”

她点点头,“上西山应该是我阿玛随扈,我得留在宫里。你万事小心,出了岔子可担待不起。情愿自己累些儿,各处多照看着,别疏忽了。”

他说知道了,心里感到惊异,有个女人这么叮嘱你,原来是件很幸福的事儿。

不再胡吹海侃,两下里沉默着,实在尴尬。彼此相视一笑,很快调转开了视线。补儿胡同渐渐近了,以前看着毫无特色的地方,今天简直充满了诗情与美丽,一块砖、一个门墩儿,都显得生动可爱。只是路太短,脚下搓着,想再慢点儿,还是到了门前。不得不分开了,他看着她上台阶,叫了她一声,“明儿我接你上值。”

她抿唇笑了笑,“卯正要入宫,你得多早起身呀。不必了,往来走动总能见着的。我不请你进去了,赶紧回家去吧,晚饭都没吃上呢。”

他负手站在阶下,微微眯着眼,“你进去吧,我看着。”

他沉静下来,不再满嘴跑骆驼时,有种她从未发现的内敛和轩昂。她迟疑了下,一瞬生出种错觉,似乎不太认得他了。门内的嬷嬷已经迎出来了,给容实请了安,接姑娘入内。

她跨过门槛,心里还记挂,回头看了眼,他站在一片光影里,一如初见时候的样子,公子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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