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谢琅事发后,谢琅的母亲一直都在庵堂中拜佛。
这一日,在知道儿子被押进建康后,她更是整个人都萎顿在地,半天半天缓不过气来。

回过神后,谢母又跪在了佛像前,额头点地,无声祈求。

纵使谢母心如刀割,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是,她手头还有很多势力,也有很多人脉,她如果行动起来,少说也可以把这建康朝堂搅得风云变色。

可她什么也不能做。

自魏晋到如今,这一二百年里,出过的帝王中,荒唐无耻,杀戮成性的,占了帝王中的九成!

这一二百年中,所有的帝王也有一个共性,那就是,一旦激发了他们的戾性,他们便是明天下台了,或者转眼间便会被大臣杀死,也会先用手中的屠刀把激怒他的士族屠个干净。二百年了,多少名震一时的大士族,多少顶极门阀都因一念之差,毁在这些荒唐帝王不管不顾的屠刀之下!

所以,众士族早就形成了惯例,那就是,一旦帝王对某个士族举起屠刀,家族是不会出面的,一切,只能靠那人自己想办法脱身。

因为这时的帝王,不是两汉时的帝王。两汉时的帝王,手中的屠刀被重重规矩礼仪所限制,他们惜命惜身更惜名声,两汉时的帝王,是有顾及的。他们不像现在,现在的帝王,每一个都可能是末代帝王,因为江山更替得太快,因为这些寒门子出身的帝王觉得能痛快一时便痛快一时,行事不计后果,所以。士族们在发现跟他们拼不起后也就不敢拼了!

所以,谢母明明手中有权手中有人,可她却不能动用不敢动用。再次把额头抵在地面上,谢母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下了面颊……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转眼间,谢二十九出现在庵堂外。他大步走到谢母身后。哑声说道:“母亲,十八郎无恙了!”

什么?

谢母先是大惊继而大喜,她再也顾不得雍容风度。仓惶地转过身去巴巴地看着谢二十九。

谢二十九连忙把刚才在朝堂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他赞叹地说道:“也不知这事是谁出的手?竟是如此了得。那封信,送来的时机太巧太巧了!”

谢母慢慢露出了一个笑容,她流着泪低声说道:“你去查查这件事……无论他是谁。我都记下他的救命之恩!”

……

皇宫外。

谢琅站在御道上,嘴角噙着笑。风度翩翩地接受众人的恭贺。退朝时,那些个文武大臣在经过谢琅身边时,不管是曾经佩服过他的,还是一直对他心生妒忌不满的。这时刻都是一脸惊佩。

他们自是怀疑,这件事是谢琅出的手。说起来,除了谢琅。还有谁有这么神通广大的手笔,能够这么力挽危澜?

面对众人的恭维。谢琅含着笑受着,直到了众臣散去后,他才深深地朝着皇宫看了一眼,然后优雅地转身离去。

谢琅进入建康时,四下无人,而他现在出得皇宫时,宫城外面,却是越来越多的驴车在驶近,越来越多的小姑小郎双眼含泪,快乐又激动地望着他。

谢琅一路颌首微笑而过,直到他上了车。

几乎是谢琅一上车,侯在一旁的谢广便凑了上来,颤声问道:“十八郎,真没有想到,姬小姑竟有如此高才,竟有如此神通!”这些时日来,姬姒做过的许多调动,都有人告知了谢广,所以他比谢琅还要知道事情的起末。

听到谢广的庆,谢琅笑了,他澄澈悠远的眸子望向天际,微微笑道:“她又救了我一次!”他想,她永远也不知道姬姒还有多少能耐,她总是那样,一次又一次的,在他以为她已看清了她的一切时,转过头又以崭新的,令人惊艳的形像再次出现在他面前。

外面,谢广还很激动,他乐了一会后,转眼又道:“只是有一事我还不明白,我们安在刘义康身边的人,根本就没有那个能耐偷出刘义康的那些密信。也不知这件事是谁做的?”

想那些密信,关系着刘义康和他盟友的身家性命,他藏得何等隐密?谢广便是在刘义康身边安了不少人,那些人也是最多知道密信的大略位置,可要偷出来,却是没有那个能耐的。

可若偷信的是别人,却不知那人又会是谁?竟然在这么巧的时机里偷出这么重要的信函,从而给刘义康致命一击?

不过,不管那人是谁,他能够及时出手,定然是被姬姒算计好的。说来说去,还是得佩服姬小姑手段惊人。

……

县城中。

三天后消息通过飞鸽传书送到姬姒手中时,所有站在姬姒身侧的谢氏部曲,竟是齐刷刷玉山倾倒,向姬姒行了一个跪拜礼!

这些人的动作,让姬姒生生地惊了下,不过她也没有动弹,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受了他们这一礼。

望着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身着一袭玄衣,眉目绝伦,却笑容疏淡的姬姒,望着坦坦荡荡受了他们这一礼的姬姒,好一些谢氏部曲心中都是一凉,想道:姬小姑竟是生受了这个礼!看来她不再把自己和十八郎看成一家人了!

如果是一家人,那救命也罢,百般奔走也罢,都是应该的,姬姒也会迫不及待地扶起他们。而现在,她把彼此分得这么清,看来是真准备与自家郎君辦清了。

想到这里,这些人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身形傲岸风流,深邃的眼眸正含着笑望着姬姒的崔玄,众人的心更是又凉了几分。

见到众谢氏部曲狂喜过后又是一怔,姬姒低声说道:“这阵子大伙也都累了,都下去歇息吧。”

众谢氏部曲应了一声是,无声地退了下去。只是在退下去后不久,他们一连放出了三只信鸽飞向陈郡谢氏。

这时。崔玄走了过来。

他来到姬姒身后,声音磁沉地问道:“听说此次成事的关健是你让我写的那些信件……那信里道出的那些隐密竟然都是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信中的隐密?

一心想要谋反,在前世也确实谋反了的刘义康,他有多少心腹,与哪些重臣有勾结,这些或许别人不会知情,可姬姒却是知道的。毕竟。那时她附身萧道成的玉佩中。闻耳听过两个号称帝王的老头向萧道成仔仔细细讲述过刘宋朝发生的谋反案。

至于另有几封信中,提到的刘义康与北魏勾结的事,则是姬姒添上去的。她知道北魏正在发生的一些大的变动,再随意把它们写在信中,便使得那些信件真实得连刘义康本人看了也会惊惧。

当然,姬姒知道的只是一些大的方向。要让那些信件从任何一个角度看来都能取信于人,还得崔玄和他的属下出手。

崔玄盯了姬姒一会。见她不准备回答,他又笑道:“莫非,这些也是你预测到的?”因这件事太过让人震惊,崔玄的笑声中。多多少少有了几分低沉。

要知道,从来预测天机一事,都是模糊而隐约的。而姬姒所谓的预测,未免太过精准详细了吧?

崔玄闲闲地盯着姬姒看了一会。见她还是不答,他慢慢的笑了笑,那眸光直是深邃如夜。

不一会,崔玄回到了自己房中。

伤养到现在,崔玄也恢复得差不多了。看到自家郎君过来,那中年儒生迎了上去,他凑近崔玄,轻声说道:“姬小姑的能耐,实是可畏可惧!”

见到崔玄径直走到几旁,自顾自地斟着酒,那中年儒生来到他身后,低声又道:“这次来到南朝,大人最大的收获是遇到姬小姑这个人……依属下所见,便是为了家族,大人也应该把姬小姑带回北地!”

听到这话,崔玄低低笑了起来,这笑声,听起来挺有几分无奈,“她?她那心啊,全都放在谢琅身上了。”

崔玄这话一出,那中年儒生笑了,“以大人的手段才情,只要真心收服,任哪一个妇人都会手到擒来。”说到这里,那中年儒生又道:“大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咱们北地的风波太过险恶,要是有这么一个智者在身边时刻提醒,那将是整个家族之幸。我自是知道大人光风霁月,平生磊落,可这一次,大人无论如何也得听我一言:哪怕不择手段,也要把姬小姑带到北地去!”

这时的那中年儒生,压根就不知道,姬姒的“预测”之能,那是只对南朝发生的事才会真正准确,要知道,她前一世就一直生活在南朝。对于北地,她前世是未曾涉足一步,所以北地发生的事,除非是特别重大的大事,其余的她真是所知不多。

中年儒生这话一出,崔玄许久都没有说话。

而且,直到中年儒生告退了,他还在遥望着窗外的青山默不作声。

对于姬姒,他确实是心动的。

可是,正如他自己曾经跟姬姒说过的那样,心动永远只是心动,在他久经风浪的人生中,这点点儿女之思,从来不会占据主要位置。

姬姒真正打动她的,还是她对清河崔氏一族所做出的预测,那个预测太惊心太可怕,可怕得让他产生邪念,恨不得把姬姒牢牢掌控在身边。

再则,他之所以想娶姬姒为妻,还因为她的姓氏,这个在南朝不被人重视的姓氏,在北朝定然是会受到众人推崇的。这几年来,拓拔焘几次欲对他赐婚,如其娶那些粗鲁愚蠢又无趣,还要求丈夫不得纳妾的鲜卑贵女,不如把忠贞献给姬小姑这样的绝代美人。

崔玄也知道,自己对姬姒的心意,远不如谢琅纯粹。这南朝的士族,其实活得更率性更至情至性,而他们这些北地士族,因为生存环境太过恶劣,他们考虑事情时,更倾向于从利益方面出发。

可话又说回来,便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他崔玄堂堂丈夫,断没有强迫或胁持自己救命恩人的道理,他便是想她与自己一道前往北地,也得想尽千方百计,诱得她心甘情愿才成!

想到这里,崔玄自失的一笑,他慢慢拿起酒樽,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盅后,又优雅地品了起来。

……

谢琅回到了乌衣巷。

这时的陈郡谢氏,几乎所有的家族子弟,族老族长都已到齐,他们静静地站在大门内,一个个含着泪看着自家最优秀的子弟历劫归来。

对上这些亲人欣喜的目光,谢琅缓缓后退一步,他慢慢跪下,慎重地磕了一个头,哑声说道:“不孝子孙累得诸位长者忧心了!”

谢母一步步走出,她走到谢琅面前,弯腰扶起了他。

仰着头,在仔细打量了一会谢琅后,谢母双手摸上他的脸,泪流满面地唤道:“我儿,你总算无恙了!”

谢母放声大哭起来。

谢琅搂紧母亲,过了一会,他低哑地说道:“母亲,一切都过去了。”

谢母连连摇头,只是哽咽不休。

谢母哭得太过伤心,谢琅只好与族长和族老低语了几句后,便扶着母亲一步一步回了厢房。母子俩的后面,跟着谢二十九郎和谢王氏等人。

一房人回到了厢房里。

被谢琅扶着坐好的谢母转过头,用热毛巾净过手脸拭干泪水,再回头看来时,这个养尊处优的妇人,已恢复了一惯的雍容。

看着谢琅,谢母声音沙哑地问道:“十八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哪一位恩人救的你?那封信放入的时机如此之妙,到底是谁的手笔?”

谢母这话一出,谢二十九和谢王氏夫妇也都竖起了耳朵,专注的倾听起来。

这时,谢琅转头,示意所有婢仆都退下去。

然后,他转头看向谢母,低声说道:“救我的人是姬氏女!那封信也是她的手笔!”

“这不可能!”与谢母的断然否定不同,后面,谢王氏更是尖声说道:“十八郎,你这话也太荒唐了吧?你莫要为了让那个妇人进门,便编出这等弥天大谎!”

谢琅淡淡地看向她们,却是不言不语。

他太平静,那澄澈的眸光太淡太清。谢母最是了解自己的儿子,不由惊道:“莫非,那姬氏女还真有如此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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