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天空上飘浮着一团乌云,而它的四周则是阳光灿烂,仰眼看去,黑压压的,像一团巨大的阴影。
远处,隐隐有隆隆雷声。

这不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却第一次如此密集地滚滚而来。

“还好,在雷雨前到航,不然不知会延误到什么时候呢!”苏陌看看天色,叹道。

童悦不吱声,笔直地顺着人流往出口处走去。

华烨在外面等着,看到她,轻轻点了下头,并无意外之色,然后伸出手和苏陌握了握。

“这次麻烦了。”苏陌颌首。

“谈不上,我非常遗憾。”华烨耸肩,刚正的面庞除了严肃,没有第二号表情。

行李不多,苏陌一个人拎着。他也是处级领导,若出差,必然前呼后拥,很少亲力亲为。童悦过意不去,欲接过。他深深看她一眼,眼中千言万语。

她平静地迎视着,默默缩回手。

华烨开车,苏陌和童悦坐在后排。

早晨起早了,有点发困,她闭上眼休息,苏陌和华烨两人谈论着青台的天气、市容、熟悉的人。

一道炽亮的闪电掠过车头,大颗颗的雨粒砸下来了,像冰雹似的,打在车玻璃上劈哩啪啦作响,整个天地暗了下来,一辆辆车全亮起了大灯。

“这天气真是怪,才五月呢!”华烨说道。

“前面会堵吗?要不要通知下冷队长,免得他久等。”苏陌接话道。

“老朋友了,让他等着,没事。”

童悦倏地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苏陌。苏陌的手在膝盖上蹭了几蹭,滑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屏住呼吸,脸通红,最终,她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什么也没有问。是不敢问,她更想是自己敏感了。

车下了高速,进市区,行驶中,她看见了东方明珠,看到了金茂大厦,看见了黄浦江,接着是外滩,即使大雨滂沱,游人还是络绎不绝。

街边的路牌显示南京西路,不一会,车停下了。

童悦伸出手指擦去窗玻璃上的水渍,她看到冷寒打着伞,踩着水花跑过来,在他的身后是两个面无表情、站得笔直、持枪,像雕塑般的武警。

冷寒本来就够冷了,一身刑警制服的他,一靠近,寒气逼人,童悦不由地打了个冷战。

包里手机在响,一声接一声。她掏出来,看到屏幕上显示“叶少宁”三个汉字,她按下了拒听键。

凌玲还在学校时,曾笑她死样,“叶总看到会受伤的,混在一堆号码之中,一点优待都没有,你怕肉麻不用亲爱的,至少也得换个亲亲热热的称呼呀,老公啊,孩子他爹。”

她听了,挺不屑的,一个称呼能代表什么。

其实那是不是潜意识里她在恐惧什么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无助地看着街对面的竖着铁丝网的青色围墙,手脚仿佛失去了知觉。

“小悦!”苏陌站在车下,拉了她一把。

“我腿抽筋。”嗓音还能自如,她都想感叹一把了。

苏陌鼓励地看着她,华烨和冷寒耐心地等着,没有任何人催促。

她盯着车下的一滩水渍,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在苏陌的扶助下,她下了车,稳稳站在地面。

空气闷热而又潮湿,非常不舒适。

“苏局,这边请!”冷寒朝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童悦指尖一曲,指甲差点掐进苏陌的肉里,苏陌皱了下眉,温柔地拍了拍她后背。

走进大门,才发觉里面很深很大,像几进院落似的,穿制服的男人板着脸出出进进,隐隐还有哭声从里面传来。

冷寒把他们领进一个小会客室,有个年轻的男子端了四杯茶进来,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气氛非常沉闷,室内有点暗,冷寒起身打开灯。

“这是上海市公安局缉毒大队副大队长冷寒。”华烨看看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人色的童悦,硬着头皮说。

冷寒笑了,那笑也是令人不寒而栗,“我和童老师认识的,我们坐过一辆出租车,在医院碰过面,我还参加过童老师的婚礼。在这之前,我见过一次童老师的照片。”

“在哪里见过?”童悦颤声问。

“韦彦杰的票夹里,他一直随身带着。我跟踪韦彦杰两年了,曾作为卧底和他混在一起。”

童悦扭过头,脸上挂着问号。这是在拍海岩的《玉观音》吗,她不喜欢那本书,也不喜欢另一本《河流如血》。不,海岩的任何书,她统统不喜欢。

苏陌眼神温暖,像日光落在她身上。

华烨见惯了这样的场合,早就练出了波澜不惊,但在看着童悦时,在心中悄然叹了又叹。

冷寒清咳一声,“童老师!”

她抬起眼,接住他冷峻的视线。

“这件事,他只肯通知你,你父母那边,他坚持要瞒着。”

“什么事?”

冷寒似乎是犹豫了一会,但还是冷洌地开了口:“二十天后,韦彦杰和一批犯毒份子,将执行枪决。”

脑子嗡地一声,有几秒的空白,随即,她镇定了下来,“他犯了什么罪?什么时候判决的?”

“参与有组织的国际犯毒活动已经五年,情节非常严重,经上海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决,判处死刑,没收全部财产,剥夺政治权利终身。他放弃上诉。开庭那天,苏局长在场。”

五年?那是哪一年?哦,她还在读大四,想到上海工作,暑假里与彦杰挤在一个小公寓里。

不可能的,那时彦杰很穷,也没有朋友,只是个打工的。

那年夏天,梁洁茹的《宁夏》特别火,是KTV里点播最红的一首歌。对这首歌,她一般般,她喜欢的是另一首《三寸日光》。

深秋山顶风微凉

恋人并肩傻傻看夕阳

你为我敞开的天窗

一段日光落在手心 三寸长

你说 秋天掌上的日光

一寸 能许一个愿望

希望我爱的人健康

个性很善良

大大手掌能包容我

小小的倔强

你的浪漫只有我能欣赏

能让眼睛工出翅膀

飞离我脸庞

还想每天用咖啡香

不让你赖床

周末傍晚踩着单车

逛黄昏市场

每个台风晚上不恐慌紧张

第三个愿望 还不想讲

你自己想一想 问微笑的月光

有一次,她站在厨房里做晚饭,电脑里放着这首歌,西斜的暮阳穿过来,她伸出手掌,握满阳光。她真的傻傻的许了三个愿望,回来说给彦杰听。彦杰笑她中了这歌的毒,如果这世上的事许愿就能实现,那还有什么遗憾。

说完,他好像有点伤感,揉揉她的头发,出去了。

隔了几天,他便让她回青台准备考研。

这样的彦杰,怎么可能和犯毒联系到一起?

“虽然你们是兄妹,但你并不了解韦彦杰。”冷寒说道。

“我??????能见他吗?”别人的话都不可信,除非她听到彦杰亲口说,她才会当真。

冷寒看了下苏陌,点点头,“可以的,但不能超过半小时。”

“我在这里等你。”苏陌不能陪她过去,宽慰地捏了捏她的手。

冷寒撑起了伞,在屋檐下等着她。她先抬头看了看雨,然后走到伞下。雷阵雨下过一会应该就停了,没想到却下得没完没了,雷声到是远了,天空亮了许多。

走进那个房间,她有些不舒服,屋子分成了两截,中间隔着厚厚的一道墙,墙上有几扇小窗,窗上是厚厚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放着几把椅子。

冷寒让她坐下,过了一会,她看到里面有人影晃动,一个光着头身穿橙色囚服的男子在她对面坐下,佩枪的武警站在他身后。

她瞟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突地,她像想起了什么,愕然地又看过去。

男子空洞毫无生气的眸子在落在她脸上时,蓦然荡漾出一圈笑意,他拿起话筒,提醒她也拿上。

她的心跳停止了,无法置信,这是彦杰?四个月不见的彦杰?在她婚礼上落泪、挽着她的手交给叶少宁的彦杰?

“是不是很丑?”彦杰摸了下光头,笑着问。

“笨!”她的眼睛模糊了,但她拼命眨着,不让泪水滚下。

彦杰真的好笨!当他提出给她买结婚礼物时,他开着雷克萨斯,送她住五星酒店,那幢豪华住宅,金茂大厦里的会员,她就有猜到彦杰发了不义之财。她不敢想多,在火车站时,她说哥,你移民吧,以后我出国就可以住你家,免得住酒店了。

她能忍受与他隔着海洋隔着高山,只要他能活得好好的。

他没有听懂吗?如果那时走,冷寒肯定抓不到他。他却在青台呆了那么久,冷寒追过去,他自投罗网。

她有预感到的,在婚礼上才那么失态。而在云南,那个酒吧主人说的话,只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那时,彦杰应该已在牢中了。

“是不聪明。”彦杰撇嘴,“但是你不准笨,告诉我妈,说我出国了,娶了个洋妞,生了个混血儿子,想办法从网上找几张照片PS下,哄哄她。她容易满足的,永远都不要说穿。我爸那边我去应付,呵,日后我妈妈来了,她再怎么生气我都会把她哄笑的。现在,她就靠你了,小悦。经济上我已安排好,你不用犯愁,就是经常回去看看她。虽然她不太喜欢你,其实那是妒忌,因为我没有你懂事。”他笑得云淡风轻。

她把手指塞进嘴巴里,死命地咬住。

她可以瞒住钱燕,让钱燕过得开心,那么她呢?谁来骗她彦杰非常幸福,过得比她好?

“为什么要告诉我?”她恨他。

彦杰眸光一沉,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脸,可惜只摸到冰凉的玻璃,他自嘲地笑了下。

“我想见你一面,小悦。”他的声音发抖了,“这一分开,最少是六十年,我怕再见面时,你就不记得我了,所以一定要多看一眼。”

她把脸贴上玻璃,脸压得变了形,彦杰颤栗地用手指印上去,那么轻柔,那么小心,生怕碰伤她似的。

“去公寓看看。”彦杰用唇语说。

狱警走过来,提醒他们时间快到了。

彦杰站起身,她看到他脚上戴着脚铐,他走得非常缓慢。

“哥,”她轻轻叫了一声。

彦杰低下身子,趴在窗台上看她。

“哥,你??????可曾喜欢过我?”江冰洁为了爱情,毫不留恋地扔下她,童大兵为了安享太平,刻意忽视她,叶少宁是她的老公,心里装的是车欢欢。彦杰是她的哥哥,是她刻在骨子里的一个人,她要求不多,只想听他说,他喜欢过她,那么她对这世界就无埋怨了。

彦杰笑了,那笑容仿佛说她真的傻,又仿佛说这个问题太多余。她闭了闭眼睛,当她睁开时,彦杰已经不见了,她趴在小窗上,嘶咧地喊着“哥,哥??????”

冷寒过来拍拍她的肩,“我们走吧!”

“能不能让我再见半个小时?”他都没回答她的问题。

“半个小时后呢?”冷寒问。

她盯着那小窗一步一回头。门外,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人走过来,“请问你是韦彦杰的家人吗?”

她抬起头。

那人递过一张纸,冷寒使眼色让他走开,他笑笑,固执地往童悦手中塞:“我想请问执刑之后,你是否同意捐赠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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