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飞抵赫尔辛基,是在晚上。
最后一程遇上湍流,机身颠簸不停,满舱的乘客惊呼、祈祷,终于机轮触地,个个如释重负。

大概是因为伤势反复,卫来睡得昏沉,没有做梦,只觉得身在船上,浪头不息,一波又一波,不知道要把人推向哪里。

空乘叫醒他,示意可以下机了。

进入机场大厅,人声鼎沸,高高的色彩绚丽的广告牌上,是芬兰大学生们年轻明快的笑脸,上头写着——

“给春天戴上帽子!欢迎来到赫尔辛基,戴帽节!”

边上是大液晶屏的日历计时。

每年的四月三十号,又叫戴帽节,是芬兰人庆祝春天到来的狂欢节。

四月已近尾声。

卫来一身夏装,刚出机场大门,就冻得一个激灵,赶紧折回,随意买了件外套,裹上了又出去。

自己都觉得好笑,四月的一头一尾,程度不同的春寒料峭,他两次回赫尔辛基,都穿得不伦不类,一次裹邋遢污脏的兽皮,一次清凉到让人侧目。

回到公寓楼,照例先去埃琳的酒吧,进门之前,看到门楣上那句“wecareabouttheworld”。

他仰头看了好一会儿:他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不是很关心时事,只是嫌弃埃琳连中国都不知道;而埃琳把它作为店名,是因为觉得这是很好的噱头。

——“卫!我可以在酒吧放新闻啊,赫尔辛基还没有酒吧这么做过!多新鲜。”

一再提及,通常心不在焉,真正卯定去做的,反而很少宣之于口。

有出来的客人,礼貌地请他让一让。

进了酒吧,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烟酒声色,样样不缺,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那个埃及艳后,眼睛涂得深重,搂着一个俄罗斯老毛子的脖子,笑到花枝乱颤。

吧台里没有人,水母缸里水泡咕噜咕噜,暗绿色的幽光依旧,那两只老态龙钟的水母,有人照拂供养,永远学不会生活积极,而水母缸旁

是那盆白掌,长势正好,已经抽出新的苞叶,色泽浅碧,两枚瓷白的佛焰苞稍卷,边沿若即若离,像是终将挨靠。

卫来微笑,正准备过去——

“david’scoming!”

卫来笑,眼角余光瞥到拎着空托盘雀跃着一路过来的埃琳,他侧过受伤的肩膀,把另一边留给她。

果然,埃琳托盘一丢,几乎是抱住他肩膀:“卫!我每天都在想你。”

这也就是客气话,听听就好,卫来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一次,她吊在自己身上的时间有些长。

他目光扫向酒吧内场:“别是故意做给谁看的吧?”

居然真让他说中,埃琳的脸上一红。

然后拉他:“你看那”

有人正进到吧台,是个棕色头发的小个子姑娘,下巴尖尖,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埃琳低声说:“那是阿莎。”

卫来点评:“跟上次那个保加利亚女孩差不多,你总是喜欢这种小个子。为什么不找个高挑的、前凸后翘的、腿长的?”

埃琳啐他:“呸,是你喜欢的吧。”

卫来很善解人意,拽她过来抱住:“才交往?是准备让她吃醋吗?那配合你,但干嘛找我?你扮双性恋?”

埃琳气得在他身上乱拧,她不像岑今,找不到他最怕疼的那处软肉,怎么拧都不疼。

卫来拍拍她脑袋:“不跟你闹,我拿回我的花,老规矩,回去睡觉。”

他大踏步向吧台走去,埃琳先是一愣,反应过来之后,赶紧过来撵他:“哎”

同时发声的,是那个阿莎,在他的手挨到盆边时,眼疾手快,连花带盆,一把抱进怀里。

这是几个意思啊,不知道花跟谁姓吗?

埃琳把他拉到边上,吞吞吐吐:“那个卫,这花送我吧。”

卫来咂摸出点意思来了:阖着托她照顾个花,到末了土都没给他留一撮?这放到以后,敢把老婆放给她照顾吗?

埃琳说:“上次电话里,就想跟你说的,谁知道你信号不好。这花真的会给人带来好运你知道吗,我不会养,一周不到,差点养死。”

“我想着这样不行啊,你不是说,花没了,你就没了吗,我可不能让你死啊。我就抱着花出去,想找个懂的人”

马路上人来人往,遇见阿莎,阿莎其实没看到她,先看到的是花,急地嚷嚷:“你就这么抱出来?这花不能冻的!”

一边说一边除下外套,小心地裹到花盆的迎风一面。

卫来斜乜她:“这就看对上了?进展到什么阶段了?”

埃琳期期艾艾:“喝了几次咖啡,现在她每天下班来店里帮忙,牵过手大家认识一个月都不到,我不想发展得太快了,你觉得呢?”

卫来不吭声,在“快不快”这一点上,他没什么发言权。

顿了顿说:“所以就这么着,把我的花拐走了?”

埃琳居然振振有词:“怎么能是你的花呢?你也就是起个转交的作用,你养过它吗,浇过水吗,松过土吗,除过虫吗?你什么都没付出,这花要保佑,也不保佑你啊。”

卫来忽然发现,埃琳也是个天生的谈判高手——她说完了,又摆出一副央求的笑脸:“卫,给我吧,我和阿莎都喜欢这花。看在我爱了你那么久的份上”

又拿爱他来说事,爱了他那么久,床都没给他铺过一次,到头来还要走他一盆花。

卫来咬牙切齿,但要命的是,他觉得埃琳说的有道理。

也对,他没付出过,这花即便真的很玄,能保平安,保的也不会是他。

于是他说:“行吧。”

——

他睡了长长的一觉,没醒过,但不安稳,大梦如戏。

梦见十万火急,他追着一个人跑,那人有块神奇的表,能让时间倒流,他跑了好多路,终于摁倒那人,逼着他把时间拨回六年前。

那人动作太慢,磨磨蹭蹭,卫来没耐性,把表夺过来,狠狠一拨。

使的力气太大,拨过了头,一时间天旋地转,反应过来时,他正站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

时候是秋天,道旁长满萋萋野草,草尖染长长的姜黄,树上的叶子缓缓落飘,而岑今,就在这条路上慢慢地走。

她只四五岁,穿小花衣,扎两个羊角辫,辫子支楞着翘起,像人一样倔强。

斜挎着一个小书包,走路走得慢吞吞,草也要挨过去看,小石子也要弯腰去捡,看到树也要比比身高——是那种会惹急着赶路的母亲上来揪耳朵的小姑娘。

卫来跟上去,看她只那么丁点大,想笑。

她察觉到有人跟着,很警惕地回头,说:“你是谁啊?”

卫来蹲下身子,看她装出很凶模样的小脸,不知道该怎么说,顿了很久才开口:“你以后会认识我,你会上我的船”

岑今说:“滚蛋!坏人的车和船,都不能上!”

她掉头就跑,小短腿蹬蹬的,书包一直打屁股,跑远了还慌里慌张回头看,脚下一绊,摔了个跟头,下一秒飞快地爬起来,小轱辘一样,又转远了。

卫来第一次发现,原来岑今这么能跑

醒来的时候,唇边犹有笑意,窗外是被滤透到近乎稀薄的人声,飘在高处,连绵不绝。

卫来在床上躺了会,这才想起今天是戴帽节,成千上万人正聚在市中心的南码头广场,那里有阿曼达女神铜像。

上世纪初的晚上,有一群学生在阿曼达铜像附近彻夜狂欢,无意间看到夜色里孤独的女神像,怕她冷,于是给她围上饭店的台布,又有人取下头上的白色圆顶黑沿帽,帮她戴上。

女神不再孤高,披着台布,帽檐下露出的头发波浪样卷曲,有鸽子从旁掠过,夜晚都变得俏皮。

从此之后,一年一度,每到那个日子,总有人去给阿曼达戴帽子,久而久之,成了固定节日。

卫来经历过一次,狂欢自下午开始,几乎半个城市的人都会在女神像前聚集,自发戴上白顶黑沿帽,奏响音乐,开香槟,举杯庆贺,互相拥抱,彻夜狂欢至凌晨,守候代表着春天的五月到来。

听这声响,节日的庆祝已经开始了。

卫来起身,顺手拿过手机,上头有一条短信,麋鹿的。

——明晚九点,酒吧。

他想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短信里的“明晚”,应该就是今天。

——

受戴帽节的影响,酒吧里人不多,连埃及艳后都没来上工,埃琳和阿莎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不完的话。

麋鹿来得很准时,门一推开,直奔卫来坐的那张桌子——桑拿房那一别,这是第一次见面。

想必又有千言万语,如同努比亚的沙暴倾泻,卫来防患于未然,防他行事夸张,还要防他揶揄嘲笑。

“别叫我圣诞树,别上来就抱,老实坐下,敢笑我爱上客户,你就滚蛋。”

真是刀刀都砍在了要处:麋鹿僵了半天,一脸的欲求不满,终于悻悻坐下。

然后把拎着的包摆上桌面:“沙特人把你的报酬打过来了,知道你喜欢现金,但不喜欢钞面太大的——换好了。”

卫来拉开包链,略扫了扫,忽然想起什么:“帮我捐了吗,割礼的那个?”

麋鹿说:“真捐啊?”

卫来斜了他一眼:“有点心疼,但说过的话,又不能吞回来。”

麋鹿惊喜交加:“卫!你居然知道心疼钱了?这一个月真是没白过!捐一半,还剩一半,剩下的,你不会再去拉普兰包船了吧?”

卫来没吭声,顿了顿问他:“剩下的钱,够买下我住的那套公寓吗?”

麋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想买房?”

卫来轻描淡写:“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他招招手,示意埃琳上了两杯黑啤。

麋鹿忽然想起了什么,打量了他一回,觉得他情绪还算稳定,应该不会避讳。

“有件事,你可能感兴趣。记不记得你让我打听热雷米一案的细节?”

卫来看他:“怎么说?”

“我花了些钱打点,和警局内部的人通了关节,据他们说,这案子没销,但也没进展,所以他们又倒回去,把一些排除了嫌疑的人拿出来查,其中就有岑小姐。”

“然后呢?”

“就在来的路上,他们给我更新了进展,说是昨天,法国警方收到一封来函,卡隆的上帝之手,宣称对三年前热雷米被害一案负责。”

卫来一愣。

麋鹿啧啧:“没想到吧,收到来函的当天就结案了,据说还吃了宵夜庆祝。”

卫来喃喃:“是没想到”

他轻笑起来。

这算是绝处逢生吗,一路以来,都是上帝之手想要岑今的命,临到末了,为她扫平最后一道障碍的,也是他们。

他说:“岑今还是很会选,恩努是个能做事的人。”

麋鹿冷笑:“她当然会选,选你不也是选对人了嘛,就是在保护区里瞎了眼”

卫来面色一沉:“保护区里她没得选。”

麋鹿沉不住气:“还为她讲话呢,害得你差点死了,如果那个狙击手再高明那么一点,如果当时不是我让可可树小心那三个保镖,你现在在哪呢,你还做得成圣诞树吗?早烧成灰了吧。”

卫来笑,顿了顿说:“从虎鲨的船上下来之后,路线就一直是我在定,我问她,你跟着我走,我真把你带进危险里,会怪我吗?”

“她回答说,跟着你走,不是说着玩的,是我的决定。真的危险了,愿赌服输,有一半是我的责任,只怪你一个人就没劲了。”

麋鹿听得一头雾水:“你想说什么?”

卫来问他:“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那么拼了命的想帮她?”

“因为你被女人迷昏了头呗。”

卫来大笑着端起黑啤,和麋鹿碰了个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放下。

说:“我喜欢她,当然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我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以来,哪怕是关系已经很亲密了,她都从来没跟我说过一句‘请你留下来陪我’、‘请你保护我’、‘请你不要扔下我’。”

“她明明就很危险,都做了我的女人了,为什么不提点要求?你知道吗,我给她买过两块披纱,不对,披纱人家没要钱,只买过一个当地人的粗制口红,很便宜,大概连半欧都折不到。你在酒吧,给个漂亮姑娘买杯酒,大概都不止这点钱。”

“你喜欢上一个姑娘,要么拼命为她散钱,要么拼命对她用情,她什么都不要,是你,你怎么做?”

“前半程我保护她,是沙特人给的钱,后半程她说不想雇我,我逼着她写的欠条,是我的决定。”

“我还没见到她,就知道她收到一只断手;我去签约的时候,就知道有人闯进白袍的房间;虎鲨的船都没上,快艇就在公海炸飞了——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清楚知道会面对什么,说白了,愿赌服输,对方出的是狙击手也好,火箭炮也好,我有心理准备。”

“我拼命去帮她,想把她的一切危险都格挡开——上帝之手是她创的、还是热雷米创的、可可树创的,其实没太大分别,就算刀子是握在她手里的,我也不会眼睁睁看她自杀,我还是会上去夺。”

麋鹿听得云里雾里:“那你还是气走了啊”

卫来冷笑:“怎么着,男人还不能有点脾气了?她六年来过得那么痛苦,我没有资格指责她什么,甚至挺心疼她。但一码归一码。”

“从感情上来讲,我就是心里不舒服——我不想很大度地笑笑就算了,不然多憋屈,所以要走,关键问题上,得有个态度,不然以后不被重视,没地位。”

麋鹿张口结舌,半天才说得出话来。

——“卫,当年我和我老婆,吵了架,都是伊芙离家出走,我去追我从来没听说,一个男人走了,让女人来追的”

——“她要是不来呢?那个岑小姐,看起来挺心高气傲的。”

——“这都好几天了,她都没来。卫,说不定还是要你回头去追,脸往哪儿搁啊?不过没关系,反正你脸皮厚,当初你还说绝不跟客户发展除了钱之外的关系”

卫来咬牙,手里的黑啤正想兜头泼过去,墙壁上的挂钟忽然报时。

十点,新闻时间。

——

常客都知道规矩,在埃琳的酒吧,新闻时间如同停火协定,不管你在忙什么,不管你是否真的关心,手头事都得停下,全情投入。

今晚的重磅新闻来得突然。

播报者抑制不住声音的激动:“今日,僵持了一个多月的沙特油轮天狼星号劫案取得最终进展。下午三点,按照海盗的要求,沙特方面动用水上飞机,将装有300万美元赎金的邮包空投到海盗指定的海域”

麋鹿双眼放光:“卫!是天狼星号!”

只恨不能大声嚷嚷,让全酒吧的人都知道,这事儿他有份参与,还见过白袍。

不消他提醒,卫来在看了。

画面上,水上飞机投下邮包,邮包上很快张开橘红色的降落伞,镜头下方,几艘海盗的快艇在海面上快速绕行,划出巨大的白色浪圈。

每个人都或蒙面、或拿衬衫包住头,画面颠簸而模糊,分不清船上的那些身影,哪个是虎鲨,哪个又是热衷于给他嚼阿拉伯茶叶的沙迪

酒吧里,人人看得聚精会神,卫来就在这个时候起身,悄悄退了出去。

——

公寓楼外很冷清,这一晚所有的热闹大概都聚在戴帽节了,卫来倚住墙,低头衔住烟点上,吸了两口,微弹烟身,看烟灰落下,散失在水亮冰冷的路面。

十多天前,他还在船上,那两天,红海的沙暴长蛇样拖行肆虐,船上时刻都热闹:虎鲨暴躁谨慎,沙迪不紧不慢,还有仗势欺人的小海盗,抓住每一个机会耀武扬威。

而现在,他们被一道电视屏幕分割,万里之遥。

现在,海盗们在分钱吧,几乎能想象出那场面,免不了争斗、鼓噪,还有整齐划一的:“money!money!money!”

南码头的方向,又一拨欢呼的、被距离和高低不平的房屋稀释了的声浪传来。

真热闹。

人生中,太多路遇的热闹,无数人聚在一起陪你喧嚣,却太少人能陪你寂寞。

左手臂上,腕根处,一线酥麻微微探头,慢慢地向着肘心游走。

安静的街面上,响起脚步声。

卫来忽然不动,只烟气飘到眼前。

他没有抬头,看到一道被拉得太过纤长的影子,慢慢和他的融在一起,再然后,那个人,穿棕色高跟的小羊皮靴,站到面前。

卫来笑,单手掸了掸烟身,另一只手伸出去搂住她腰,带进怀里。

听到她说:“卫来”

卫来说:“嘘让我抽完这枝烟。”

——

街道那么安静,烟身过半,冰冷墙面浸得他后背发凉,怀里却是暖的,这暖浸到心里,心也是满的。

他喜欢坐在高处,听城市声浪,俯瞰行人,如游蚁般来来往往。

麋鹿和可可树都跟他上过屋顶,也都问过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他回答:“人气呗,人会发出体味、气息,会说话、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里、要死要活,所有这些都要用到气啊。”

可可树说他胡说八道。

逼急了,他又答:“能看到很多故事,发生的、发酵的、消失的。”

其实他还是胡说八道。

他只不过喜欢看那些人,尤其是那些不急着赶路的人,那些人,通常三三两两。

有情侣,或是甜蜜,或是拌嘴。

也有一家,父亲软语哄着小女儿,儿子撒泼放刁,把母亲气得无计可施。

卫来每次都看着笑,一坐就是很久。

他以为,这些在他身上都不会发生的。

他以为,他不过是一条和人群擦身而过的船,不耽误过一生,不耽误看风景,但也不会有人登临,他会一直随波逐流,在脱轨的人生里看人世间车行如梭,直到船板朽烂,锈在无人知晓的乱滩。

卫来低头问她:“想好了吗,上了我的船,下不来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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