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数千年的文明已经让许多读书人对古籍有了极深的依赖,好像随便什么问题,古人肯定都已经解决了,只要翻书就能得到需要的答案。然而世界永远在变化,而且绝大部分的华夏知识并不会通过书籍来传承父子师徒的口口相传才是主流。
如果说物理方面的知识,或许还有人能够从冷门的古籍之中翻出一些只言片语宋人倒是也有不少这方面的爱好者,比如沈括。可是化学就实在太年轻了,整个地球上连一个知道自己呼吸的是什么气体的人都没有,大量化学实验只存在于炼金术师和炼丹士们的神秘小屋里,谈什么化学呢?

徐元佐手里没有显微镜,在松江的时候倒是勉强用石蕊做了一些试剂,此刻却是远水解决不了近渴,只能用无处不在的氧化反应来举例子。但是这些内容在师兄们的见解里,更多还被视作“假想”,完全没办法实证:你说是氧气干的,他说是神仙干的,关键就在于怎么证明呀!

可恶的实证主义思想!

徐元佐越讲越多,但是需要做的实验也就越来越多。师兄们一口咬死要看到实证,各个都像是科学家附身有如此坚定的实证主义思想,竟然都没把大明推进蒸汽时代,绝对是明朝皇帝太渣的缘故!(注)

徐元佐直说得口舌发干,外面天色渐晚,总算后面的内容也不多了。他道:“诸位师兄,若是各位真心想一窥此究竟,且容小弟在这广东置办一些器皿,咱们一一验证。”

众人已经被徐元佐挑起了兴趣,尤其是几个家中有产业的师兄,纷纷上来与徐元佐见礼,主动提供帮助。他们已经从刚才的问答之中看到了一座金山,对金钱的敏锐度丝毫不逊于徐元佐。

林克鸣在一旁一一介绍,自然很乐见这位结义小弟打开人脉。这些人都是林氏门人中的中坚力量简单来说就是有钱。广东的广州早在唐朝就是阿拉伯人的汇聚地,经济思想深入骨髓。中原人以为这里是蛮荒之地。他们自己却知道这是偏见。到了明朝,朝廷进行海禁,广州却是对外窗口,每年还有广交会葡萄牙人入城采买各类外贸货物。这里浓郁的重商思想。甚至冲淡了他们对功名的渴求。

许多人中了举人之后,就懒得再北上参加会试了。以举人的身份在乡间置办产业,从事商业活动,获取大量的海外白银,然后置地买田。扩大生产。如果说江南的织户代表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广东早就成了外贸公司的大本营。

徐元佐了解了这些师兄们的家族产业,也是十分高兴。这些人家都有自己的铁厂、磁窑。这也是广东外销的重头产品,尤其是广东的铁厂,每年生产出来生铁数量占据了大明全国铁产量的大半,若是放开说,更是世界铁都英国要两百年后才能追上此时的广东一省。

然而广东铁产量虽然高,但是精铁却是出自芜湖,价格上有明显的落差。虽然铁厂厂主们意识不到是材料和工艺的问题,但其中必有原因。而徐元佐今天所提到的化学。让他们发现了一扇找出这种原因的大门。

徐元佐简单介绍了一下燃料的问题。有的地方用煤炭,有的地方用木炭,有的地方用焦炭,不同的燃料直接影响铁的品质。比如山西的潞铁,产量也不小,但是用的硫铁矿,加上煤里的杂质多,所以练出来的潞铁只能打造民用的铁锅,勉强用来做农具,根本无法冶炼成兵器。不过这点倒是为大明国防做了贡献。这些被走私、贩卖给蒙古人的铁锅,不可能被重铸成铁器再被蒙古人用来入寇。

这些问题其实并不是秘密,也有人早就知道了,可是出于成本考虑并不会特意进行改进。因为财主是绝不会对技术感兴趣的。他们只会对财富感兴趣。没有充足的利益驱动,任凭你拿出天顶星技术,他们也无动于衷。

至于开磁窑的师兄们,则想了解炉火温度的问题。陶与瓷的区别,说穿了就是温度。而价格是谁都知道的,陶碗只能用来压仓。瓷器却是被丝绸包裹,小心翼翼地供着。

徐元佐略略吐了一些知识出来,让他们回去试验。同时也索要了不少的帮助,一方面是他在此地没有根脚,许诺出去的银子一时无法兑现,而林老师家其实只有个面子,真要拿银子同样很困难,所以得先问这些师兄借些现银,方便周转。等他派回去运“银子”船队来了,自然就能还了当然,他如果真把银子运到广东来,那可就成了脑残。同样的运量,明显是运江南江北的商货过来销售,更加核算。

这些师兄对这种手段当然也是门清,当即表示不要还银子,直接用商货抵价就行。两边都是熟人,自然信得过,所以这笔生意很快就敲定了。

徐元佐接下来便是要请这些师兄帮忙收罗广东的造船师,以及为葡萄牙人修过船的工匠。眼看着航海图就要打开了,没有足够好的船可不行。明船还没有专门的战舰概念恐怕欧洲也没有,基本都是武装帆船,所以集合各地能工巧匠,研发自己专门的海军大吨位战舰,这就尤其有必要了。

要进行海贸,却不控制海权,这简直是不可理解的。

“除了工匠,还有便是要请师兄们帮忙找一些作物了。”徐元佐道:“这些作物都在西班牙人手中,若是有必要,我也愿意亲自去一趟吕宋。”

众人颇为好奇,是什么作物这般值得徐元佐上心。

自然是高产作物三大宝:番薯、土豆、玉米。

现在土豆还被当做观赏植物,玉米也只是落户欧洲,在没有经过育种之前并不能算是高产。甚至不能直接拿到辽东去开挂,因为这些物种极有可能耐不住那么寒。先在江南播种,然后逐渐北推,等到山东可以广泛种植的时候,便可以放心地在沈阳、辽阳开种了。这个过程如果不人为干涉,恐怕要走一百多年,但是有心挑选之下,大概五年也就够了。

现如今番薯倒是已经成名了。

作为高产、易种、可以作为口粮的农产品。番薯在东南亚很受重视。按照西班牙人的法律,这种作物不允许被带出吕宋岛。

林克鸣并不知道徐元佐的广阔蓝图,只是单纯出于对结义兄弟的支持,出主意道:“就不能偷偷运回来么?”

“将番薯藤裹在缆绳里可以不?”徐元佐出主意道。这也是番薯第一次偷渡中国用的法子。

那几位师兄不好因为这么简单的事拒绝徐元佐。纷纷承诺回去就找人去吕宋。现在吕宋岛上西班牙人不多,但是对自己的地盘看顾很紧,大批量带回来不现实,小批量的偷运一些应该并不困难。

徐元佐因此放下心来,与师兄们约定之后。再不管这些杂务,专心培养图书馆的工作人员。在后世,图书馆学是专门的专业,不过现在并不需要拔那么高,只要有高中图书馆的管理水平,能够保证流程中不产生问题就足够了。

罗振权却在徐元佐忙碌的时候,突然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中。他本来就不甚显眼并不是说他的身材不够突出,而是因为他不是读书人,自然而然地就被人无视了。等他再次回到徐元佐身边的时候,人们也没有什么意外。好像真的如同空气一般。

“佐哥儿,船在港里,还不走么?”罗振权一回来就神秘兮兮地向徐元佐说了暗语。

徐元佐还要等吕宋的消息,微微摇头,道:“顺利么?”

“十分顺利。”罗振权道:“没人发现,但是再在这儿逗留些许日子,恐怕就要被有心人注意到了。”他是真心赶着回去发年终奖了,隆庆四年的年终奖还没有发,整个松江肯定都盼着徐元佐回去啊!

罗振权又道:“他还带来了啪啪。”

徐元佐一扭头:“他有啪啪!?”

“有!”罗振权道:“他们手里没有番薯,但是有几盆啪啪。至于佐哥儿要的玉米。他说那东西应该也能在马尼拉找到,如果不够,明年从新西班牙来的船也会带的。”

啪啪就是土豆的本名,来自南美的音译。西班牙人拼写作。考虑到那人的身份,身边有几盆这种观赏植物也并不突兀。

徐元佐因为土豆,兴致大涨,道:“走,上船,我去跟他聊聊。”

当天晚上。月黑风高,两个身穿斗篷的男人用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跳上了一艘停泊已久的大楼船。这两人自然就是徐元佐与罗振权,楼船也是他们此次闽粤之行的旗舰。之所以不想让人看见,只是单纯因为楼船上有一位不为人知的客人。

一旦这位客人日后活着回到澳门,这次的行动就会自然被东西方历史书所记录。

因为他是一位耶稣会会士,信仰上帝的神职人员。如果一切顺利,他将是第一位进入大明的天主教传教人员,揭开东西方文化交流大幕的重要人士。

徐元佐知道耶稣会成员都是西方社会的精英,对此人颇有些期望。两人在船舱中见了面,徐元佐脱下斗篷,郑重地与这位留着圈口胡的传教士对面而坐。两人不需要说话,已经从对方的眼睛中读出了同一句话:这尼玛也太年轻了吧!

“很荣幸见到您。”年轻的修士用浓郁口音的汉语与徐元佐打了招呼,并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他的汉语是那么糟糕,以至于徐元佐一时都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这跟基本人设有些不符啊!

徐元佐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道:“我就是此行的主持者,你可以称呼我敬琏或者佐哥儿。”

年轻人面露疑惑的表情。既没有理解徐元佐的自我介绍,也没有理解为何会有两个名字。

徐元佐看出了两人之间的隔阂:“你在哪里学的中文?学了多久?”

“我跟随沙勿略神父学习中文,从成为他的随从,直至他去世。”年轻人显然被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反应快了许多。

徐元佐按捺住自己的不满通过打消明显过高的期望值。他道:“你的汉名叫什么?”

“汉名?”年轻人疑惑道:“我是葡萄牙人。”

“你要进入大明传教,却没有一个汉人的名字?”徐元佐嘴角抽了抽:“你的汉语也这么糟糕,你们就没有一个汉语好些的神父?”

年轻人面色红润,显然是受到了打击:“真抱歉。我们之中,我的汉语,算是很好的了。”

徐元佐几乎跳了起来:“你知道你前往大明的意义么?这是东方和西方文明第一次直接地交流。是注定要写入史册的,你却什么准备都没有!连起码的语言都不具备,你告诉我,我冒着极大风险带你偷渡。为的是什么!”

年轻的传教士拘谨起来,变得益发结巴:“真抱歉,对不起!不过我只是个探路的人,我们急需了解大明……我就是那只带回橄榄枝的鸽子……”

“不管你是什么鸟,都得会说汉语。”徐元佐冷然道:“你还有什么学术背景?在大明许多人眼中。泰西是一片荒芜之地。你如果不想给人留下极差的印象,最好表现得像个文明人。”

“我是文明人。”年轻人急忙表态:“我曾在巴黎的圣巴尔贝学院学习,我擅长文学、法学和神学。”

徐元佐轻轻扶额:传教士之中还有比这更废的技能加点么?

“起码一百年内,你的文学在我们看来完全没有意义。”徐元佐冷声道:“而一旦你无法证明自己是个文明人,那么你们的神学也就和野蛮人的巫术一样了。”

年轻修士胀红了脸,叫道:“你是受了吾主启示的人,你不该说这些。”

徐元佐撇了撇嘴:“我是想帮助你们,但是你们浪费了我的好意。我现在希望你回去告诉你的神父,换一个精通数学、博物、地理、或者绘图、艺术的传教士。否则即便到了大明,也只能被视作野蛮人。无法与人交流沟通。”

年轻修士掐着手指算了一下澳门的所有传教士,苦着脸道:“先生,恐怕仍旧只有我能走一趟。其他的神父或是身负重任,或是年事已高。”

“重任?还有哪里比大明更重要的市场……我是说国家!”徐元佐几乎都要吼起来了。

这些传教士完全搞不懂状况啊!

“日本……”年轻修士怯怯道:“虽然沙勿略神父认为东方的大明很伟大,是更应该接受福音的地方,但是现在澳门的许多神父,更希望能在日本传播福音。”

徐元佐磨了磨后槽牙,重重从鼻孔里吐出一口气,道:“好吧,你赚大发了!我会带你进入大明。让历史打那群蠢猪神父的脸,但是你们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恐怕连利玛窦都被你们坑了!”

年轻修士几乎没听懂徐元佐的话。一半是因为徐元佐口吻不善,一半是因为语速太快。他只是怯怯地点了点头,知道自己这趟行程似乎能够完成任务。

徐元佐甩袖子而出。留下一句命令:“现在开始,只要你在大明境内,就得记住自己的名字:安得旺。”

年轻修士呆呆坐在船舱里,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知道自己被这个强势的少年强行赋予了一个名字,但是完全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的意义。他想找老罗他这几天接触过的憨厚中年人问问清楚,但是那位老罗显然是这个少年人的随从。也跟着飞快地离开了。

“吾主会照耀我前行的路……”幽暗的船舱里,年轻修士握住随身的十字架,给自己鼓劲。

注:诚如现在许多人看到一切问题都会说“这是体制的错”。也有一波人,可以用“明朝皇帝太渣”这六个字终结一切明史讨论。本文中小汤弱弱吐槽一下,并非小汤习惯性脑抽。

ps:上一章中星号的字是周敦颐、二程、朱熹、陆九渊等先生的姓氏,不知道为何会被屏蔽。无辜地小汤求推荐票和月票安慰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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