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北。”东哥一贯沉稳的声线有些沙哑:“让小西入土为安吧。”
小北缓缓的抬起头来,往高档墓园区的大门里望了一眼。

雕刻着可爱天使的洁白的汉白玉墓碑已经在一座只能站下两三个人的古色古香的六角亭中立了起来,西方的,东方的,两种不同文化的东西凑在一起,显得很是不伦不类。

一块半米见方的石板靠在墓碑边,不大的墓穴口敞开着。两个穿着殡仪馆统一工服的工人站在亭子外面聊着天,蓝的发绿的工服后背上印着一行屎黄色的大字,老远都能瞅见:一路走好,欢迎再来!

等会儿雇主把骨灰盒放进墓穴,他们把石板盖上,再用水泥把石板封死抹平,就算齐活。

每天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相似的画面看了太多,哪怕是逝者的家属哭得再感天动地,他们也是无动于衷的。见多了死亡,他们的某些神经早就麻木了。

“快点去投胎,别让我等太久。”小北的轻吻落在盖着骨灰盒的红布上非常依恋地停了片刻,然后才迎着东哥惊异的目光走了过去。

岳西用手使劲抓着残破的胸口,只觉得心都碎成了渣,“北北啊……”她能感受到他的痛彻心扉的伤悲以及——难掩的愤怒!

愤怒?北北为什么会如此的愤怒?

骨灰盒被放入洋灰池子做的墓穴,小北垂手退出六角亭,在离东哥远远的地方站着。工人们马上提着铁皮桶和工具走了进来。

两个人一看就是合作了很久的样子,配合十分默契,先是抬着立在墓碑边上的石板把墓穴盖上。因为是依照墓穴的大小定做的尺寸,所以石板扣上以后严丝合缝。

铁皮桶里水泥是提前和好的,被直接倒在了石板上,一个工人退了出去,剩下的工人单腿跪在地上用抹子把石板上的水泥抹平,很快就遮住了石板原来的样子。

岳西眼看着自己的骨灰盒就这样被封在了那块看着不大的长方形的水泥池子里。

“两三天之内别往墓上摆贡品,洋灰没干透容易留下印子,影响美观。”站在外面的那个工人没话找话,讨好似的和东哥说着该注意的事情。

东哥面无表情地抬手把羽绒服的拉锁拉下一半,伸手入怀摸出两张百元的钞票递过去:“幸苦了!”

“应该的,应该的!”工人双手接了钱,点头哈腰地谢了,然后转头对着亭子里的忙活的那位喊道:“快点嘿,十点半东区还有一个活儿呢。洋灰我都一块儿和好了,别冻上用不了了……”

里面的人没有说话,依旧不紧不慢地干着活,左一下右一下的把看着不顺眼的地方抹来抹去,岳西觉得他一定给他媳妇脸上抹过面膜,二者手法近似,都做的很细致。

最后他又用一块崭新的毛巾把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的水泥点子都擦干净了,才吐了一口气:“就算给他妈的死鬼干活,哥们也不会糊弄差事,咱可不弄那豆腐渣……”

“歇!歇!别逼逼……赶紧的,东区还有一个活儿呢!”亭子外面的工人早就站得不耐烦,看他终于完了活。立马走进去提了铁皮桶抬腿就往墓园外走去。

“你说你天天赶赶落落地,急什么啊?是赶着投胎啊。”走在后面的工人一边埋怨着,一边对着东哥和小北都点了点头,才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嗳,你昨天给我的盘没法看啊,都他娘的马赛克……两个人刚脱了衣裳,就马赛克……”前面的工人走过岳西时,对着后面的工人说道。

“五块钱的盘,全馆的人都传着观摩学习过了。到你那里还能看,质量就不错了……”走在后面的工人紧走了几步,小跑着追上了同伴,用手肘一碰他,然后伸出了手去。

“切!老子什么时候吃过独食?”那人停了步,从上衣兜里拿出东哥给的两张百元钞票,单手捻开,“自己拿!”

“嘿嘿!”追过去的工人从中抽了一张举高了辨认了下真假后,小心的放进衣袋,两个人才嘀嘀咕咕地走远。

这就是活着的人的生活啊!

哪怕是明知道人终有死去的一天,活着的时候依旧要没完没了的为这一张嘴奔波……

岳西望着他们的背影也长长地叹了口气,自己做人的时候许是太年轻了,并未认真的想过这些。如今做了鬼,反倒生出许多感慨来。

“小姑娘,给你送行的那两个小伙子打起来了!”老者蹲在高档墓园区的门口,手里举着一串黑枣糖葫芦,饶有兴味的边吃便看热闹。

“好功夫!”老者用手里的糖葫芦往里指了指:“穿黑衣服的那小子是跟穿羽绒服的小子玩命呢,不过……”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去了。

小北才进了组织没有多久,功夫比东哥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如今他豁出去了,疯子似的拼命的打法在和东哥较量,真是搏命的招数!没有防守,只有进攻!

“住手啊,快住手!”岳西看到纠缠在一起的两条身影,脉动两条软趴趴地腿用力往墓园门口跑:“东哥,小北,不要打了!”

“没用的,你说的话他们是听不见的,毕竟已经阴阳两隔。还有啊,这个门禁没有消除,你也是进不去的。”老者的话说还未说完,岳西已经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弹了开去,她惨叫一声落在地上,魂魄飘摇似要散开!

“不要乱动!”老者把黑枣糖葫芦咬在口中,走到岳西身边,拖着她就往阳光照不到的墙底下走:“都说了,你就不要再想着活着时候的事了……你现在是一只鬼啊,活人的事你哪里管得了?”

岳西说不出话,七天,好不容易才在混沌中聚拢的魂魄都虚弱到了极点,随时都有魂飞魄散的危险。

人的魂魄是不能散开的,否则投胎以后,再世为人,失了魂魄的新生婴儿即便能够长大,也会是个傻子。

“君北!你到底有完没完?小西的死就是个意外,我也不想的!我们做这一行,哪有不死人的……”小北的两只手腕都被东哥钳制在了右掌中,他的左臂锁着小北的咽喉,而他的前胸正贴着小北的单薄的脊背,只要一用力收紧左臂,小北就会没命!

“东哥,不要啊!”岳西什么都顾不得了,她觉得自己是在拼了命的对着他们呐喊,可那两个人似乎没有一点感觉。

“是你推了她一把,为楠姐挡了那一刀!否则她怎么会死?”小北西斯底里地喊着。

什么?岳西不可置信地转头望向老者:“老伯,他刚才说的什么?”

老者疲惫地靠墙坐下,伸手把口中的糖葫芦拿了,才一张嘴,假牙便又跟着掉了出来。

“哎呦,真麻烦!又得去洗。”说着便颤巍巍地飘了起来,朝着墙里隐去:“他说,是那个穿羽绒服的推了你一把……”

“你明明听见了,只是不能接受而已。”老人的身影完全隐没不见,这句话是从墙壁里传出的。

我是这么死的?岳西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如果小北说的话是真的,那么这个真相确实比让她再死一次都痛苦!

“墓园上都有门禁,你要到物业去领了灵符才能自由出入。”地下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显而易见,老者家的隔音效果不太好,洗个假牙都弄这么大的动静。

东哥是不会推我的……岳西喃喃自语。

“要么现在你就打死我,要么等着我把你打死!”这咬牙切齿的声音是小北的。

岳西靠在墙边已经不能动弹。她是新鬼,甚至连形象都保持着死时的惨状,弱小的她如何能禁的住门禁的冲击?所以现在的她是有心无力,只能委顿在墙边的阴影里,听着他们说话。

东哥没有说话。

过了片刻,岳西就看见小北踉跄着走了出来,浑身是土的离去了。

她松了口气。

东哥终究是不会对自己人下狠手的。

岳西笑了。再怎么说他们也是自己人,东哥怎么会让自己去为楠姐挡刀呢?一定是小北看错了……

“对不起……”东哥沉沉的声音过了好久才传了出来。

“小西,我爱楠楠。”

这句话让岳西的心瞬间便空了……

你爱楠楠……

所以,就让我代她去死?

岳西很想爬过去,到墓园的门口去看看东哥的表情。

不亲眼看着他再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她会觉得那些话都不是他说的。

岳西怎么也不能相信东哥会用挽着自己手臂的手将自己推向死亡。

那支有力的臂膀所传递的温暖,是她心底最深的渴望啊。

“楠楠她……有了,是我的孩子……我们已经说好了,这次任务完成以后就收手的。若真刺到了她的身上会是一尸两命……所以,现在是最好的结果。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幸福么……”

上午时分,整个墓园都是安静的。

活着的人们极少在不是清明或者逝者忌日的时候来这种地方。而对于死去的鬼众们来说现在正是黑夜,所以他们还在休息。

绿化非常好的空旷的环境里,岳西觉得自己可以听得见东哥并不均匀的呼吸声。

“呵呵,因此你就替我大方了一把?让我做了一回见义勇为的大好青年……这就是你说的最好的结果……”

心里难受的感觉是没着没落的,岳西竟恨不得自己灰飞烟灭没了知觉才好。

“最好的结果……是啊,你的楠楠,还有你们的孩子……这次行动后的酬金就算是你们都收手以后的日子也是衣食无愁了……”

“可你忘了问我愿不愿意了,我……”岳西自问自答,说到这里她说不下去了。

若是在自己神智清明的情况下,会去挡那一刀么?

岳西苦笑了一下,老伯说的对,自己已经死了,如今再去想活着的问题似乎确实多余,她死了,这便是结果。

生的糊涂死的窝囊,这一世她的一切都是不明不白的。

收拢了双腿,抱着膝盖,岳西低着头想哭,她的心脏虽然被匕首刺穿了,可依旧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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