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山风吹拂她的脸,日光避开她的眼,就仿佛那个男人还在,顶天立地为她争风挡雨一样。林宝铮抱着墓碑哭了很久不能自已,她絮絮叨叨一边哭一边跟他说着话,感觉他就在身边。日头已经偏了些就在她头顶斜着照在她的身上,山头间的雾气被风一吹早散了开来,孤坟旁边一棵矮树,都孤零零地看着心酸。

她回身坐了下来,靠在了石碑上面,目光就落在那棵矮树上面。

树上一个鸟窝,里面似有叫声。

林宝铮仰着脸,定定看着鸟窝:“爹,你见到青姨了吗?”

鸟窝里一只大鸟探出了头来,嗷嗷待哺的鸟崽子蹦着往她身边凑合,原来是鸟儿才回窝来喂鸟宝宝了,她怔怔看着,眼角撕裂般疼痛起来:“爹,你看鸟儿都知道到时候就回家,你却再也回不来了呢!”

哭得久了,眼角干涩地一抽一抽地疼。

宝儿抱住膝头,只觉得浑身都疼了起来,她埋首在自己的膝头,一动不动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传来了一声叹息,男人的声音轻得像是从天边飘过来的一样:“你这个傻姑娘啊,我可拿你怎么办好?”

她慢慢抬起脸来,双眼红肿。

偏过来的日光已经被他倾身遮住,沈江沅低着头,见她抬头在她额头上面伸指轻轻弹了一下:“怎么,你都想起来了?”

这个时候,林宝铮怎么还隐瞒得住。

她轻轻点头,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哑了:“嗯,前两天头疼就想起来一些,顺着我爹就都想起来了。”

沈江沅是在街上买了糖之后才发现她不见了的。

茶摊的桌子上面,随意扔着那个小镜子和桃木剑,他急忙打听了一番,最后找了一圈,想到她这两天就有点不对劲,直奔了领秀山上来,没想到她还真的在山上。

此时看着她,已然明白过来。

她已经想了起来,只不过在假装不记得而已。

蹲下身子,一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他有点不知说些什么才好:“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都想起来了,我想你要是告诉我们的话,我们会为你高兴的。”

林宝铮轻轻摇头,不想说话。

他见她脸色,靠着她也坐了下来:“好吧,不想说的话,就陪你待一会儿。”

她仍旧抱住膝头,一声不吭。

沈江沅左右看看,跪了坟头,开始除草。

宝儿抬头看见,爬起来帮着整理,两个人就这么在土地上爬来爬去,给林十三的新坟收拾了个干干净净,约莫又过了一个来时辰,日头彻底偏过西边了,林宝铮又哭了一通,才是恋恋不舍地起身。

沈江沅帮她拍了拍膝上的灰土:“咱们下山吧,我今天要离开临水了。”

宝儿拿着白绫依旧系上了,因为视线模糊走得很慢。

他偶尔扶她一把:“放心,你不想说的话,我也不会告诉别人,这就当做是我们的秘密吧。”

她感激地点了点头,走了山腰上,喘了口气,这才站定:“江沅哥哥,谢谢你,你真的是个好人。”

他走到马前,打开缰绳扯过来递给她,低眸便笑:“因为我是个好人,所以不能和我在一起了?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林宝铮接过来,略窘:“对不起。”

他也拽过自己的马儿,哈哈地笑:“玩笑话,你别在意,莲池从小孤苦,他既然爱你入骨,我当退出。若讲金银珠宝我都都舍得,但是舍命为谁的话,大多是办不到的。”

二人上马,勒着缰绳缓缓下山。

到了郊外已经有他的小厮寻了过来,他也不着急回城,低头轻语几句,叫着林宝铮,这就往晋阳城方向慢慢晃悠了过去。路上也没什么人,宝儿心里沉闷,也坐在马上,跟着他慢慢地走。

夕阳西下,马儿并肩,两个人都似闲游。

沈江沅每动一下,身上就有叮当动静,无疑,他是一个相处起来极其舒服的人,她想主动开口,向他解释自己隐瞒恢复记忆的事情,想了半天,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走了几步远,沈江沅却是笑了:“你个傻姑娘,是不是觉得很为难?上次我离开临水之后公主就到了,能自断顾莲池后路还跳崖了,想必是不想拖他后腿,也就是说,那时候你已经放弃他了,就像郡王爷说的那样,他那般为了你置国置家于不顾,乃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举,然后你打算退出了,对吗?”

原来他都知道,宝儿颔首斩钉截铁道:“对,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为何要让他变成那样一个人呢。”

他回眸:“那现在呢,为什么又刻意隐瞒呢?”

她想了下,轻抚马鬃:“我一身骨气,当建功立业,可如果什么都想起来了,实在难过自己这关,我想把顾莲池轻轻放下,可轻重难放。在我爹的墓碑前面,看着他的名字,想起他最后对我说的话,心里难过。他之前说人都是这样,为你死容易,为你生却难,那日在这领秀山上,他本来可以转身就走,或也可以去等救兵,然而他牵挂于我,舍生为我,临别前他告诉我还是死大,他说若我活着,要告诉我娘,他去找青姨了,我明白他的意思,他不想让她牵挂他,不想让我们娘俩太愧疚。其实他一生当中,无一事不是错过,看看他的名字,谦之,他错过青姨,错过我娘,想必不想我重蹈覆辙,才最后说顾莲池真的喜欢我。”

临水城的事情,沈江沅都是后来知道的。

他走上领秀山,不用想也知道当日是如何的惨烈。

林宝铮回想起那一日,单手捂眼遮着夕阳:“所以说什么难得糊涂,什么事情都看透了更伤心,更难过,还不如不记得,这样的话我刚好可以无理取闹,这样的话我也刚好能把什么不忠不孝不仁不义都抛之脑后。”

沈江沅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谁再说宝儿是傻姑娘,我都不能让,你说得对!好姑娘,那接下来呢,你还有什么打算?”

马儿早已偏离了大道,郊外的草地上,两个人更像是闲逛。

马儿低头吃着草,威风吹过她的脸,像是林十三的大手。

宝儿哑着嗓子,声音很轻:“我要做林宝铮,我不会死遁改名换姓,我要给我爹守孝。”

他双手放开缰绳,齐齐对她伸出拇指来:“好!你爹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夕阳快要落山,晚霞很美。

林宝铮被他这一本正经地夸赞夸得有点窘,低下了头来。

大路上一阵急促的马蹄上自后赶上来,二人回头,隔着白绫,她一眼瞥见一行人当中,打头第一个正是顾莲池,他急急奔赴这边而来,一身常服似早上那件。

沈江沅的马鞭在她面前甩了一下,对她眨眼:“看吧,我随便说的话,他都能当真,看来是真的紧张你。”

宝儿无语:“你对他说什么了?”

他笑:“谁让他想得太美,怕你见着公主恼怒他,这时候想起让我照顾你来着,哦,等他那边将公主打发了,再到我这来说给你带走就带走?他以为我真的是什么好人啊,我让人带话给他了,说你愿意和我离开临水城,我要带你走。”

她:“……”

说话间,来人已近。

顾莲池打马上前,到了她们的前面才一把勒住。

侍卫队已经将二人团团围住,他飞身下马,一把扯住了林宝铮的缰绳,一手按在她的腿上,扬起脸来:“宝儿,来,到我这里来,你不记得我没关系,但你不能因为不记得就跟他走,这对我不公平。”

他脸色冷峻,语气中也带着急切。

按在她腿上的手甚至还在抖,隔着白绫都能看出他是真的急了,像被人舍弃了一样。

沈江沅还在旁闲闲说道:“顾莲池你这样就很没意思了,宝儿不记得从前,但是她记得我,现在她愿意和我走,我只待禀过李大夫,想必她也很愿意把女儿托付给我,从前我们订过婚,分开也事出有因,如今失而复得乃是天意,你休要再做纠缠!”

顾莲池闻言更恼。

不过隔着白绫他看不清宝儿的眼睛,只盯着她的脸:“宝儿,你当信我。”

林宝铮这几日已经把从前理顺了一遍,那从前他拉住她的手,说不要放手的时候,还犹在昨天,两个人中间不论是横栏了多少东西,他那些个曾经为她恼过怒过曾经为她伤过恨过的日日夜夜,都历历在目。

她怔怔看着他的脸,抿住了唇。

见她不动,沈江沅更是火上浇油:“宝儿,你可想好了,江沅哥哥随时等着你。”

顾莲池一挥手,早有人给他拽下了马儿,真是误会他了,林宝铮当即回头,见她当真紧张沈江沅,顾莲池脸色更变。沈江沅的小厮也赶着马车追了过来,众目睽睽之下,顾莲池一扯她的缰绳,带得马儿不耐地叫了两声。

他单膝跪下,从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的人,只目光灼灼:“你若遗弃我,绝不独活。”

看,这就是顾莲池。

在她们两个人的道路上一直往前,不懂进退,也不会软言细语,分明是心里惶恐忐忑亦或伤心愤怒,就连哀求她留下来的话,也说得如此倔强,而在此刻,她低眸看着他的脸,因为隔着白绫也看不真切。

也正因为看不真切了,才觉哪里都刚刚好。

不因为样貌,不因为任何一件事,只因为他是顾莲池。

懂他,怜惜他,喜爱他。

她唇角慢慢上扬了起来,即使嗓子还哑着,一开口也不自觉地带了些许娇嗔:“这就是没有我,你就活不下去的意思?”

他的眼里只有她:“嗯。”

林宝铮再不刁难他,对着他伸出了手来:“好吧,我就再信你一回。”

话音刚落,顾莲池站起身来,他抓着她的手用力一带,她整个人当即滚落下来。

他紧紧一抱,才是缓了脸色。

风风火火地来,又风风火火地走。

可是做仇了,眼看着顾莲池和宝儿同骑一马,绝尘而去,沈江沅也上了自己的马车。

他的小厮给他掸着灰,他摸着鼻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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