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掠过几重屋脊,便又瞧见那三匹急驰的健马。
健马奔驰虽急,但又怎及小鱼儿身形之飞掠?马在街上跑,小鱼儿在屋顶上悄悄追随。

他心中也在暗问:“荷露为什么急着要买那几种药?莫非是有人中了极寒或极热的毒?这种毒难道连移花宫的灵药都不能解救?”

他心念一转,又忖道:“下毒的人早知道他们要买那几种解药,所以先将市面上这几种药都买光,显见是一心想将中毒的人置于死地……下毒的人好狠的手段!但却不知是谁呢?”

“中毒的人又是谁呢?难道是花无缺?”

他心思反复,也不知是惊是喜。

健马急驰了两三盏茶的工夫,突然在一面高墙前停下,墙下有个小小的门户,像是人家的后门。门,并没有下闩。荷露一跃下马,推门而入。

小鱼儿振起双臂,蝙蝠般掠上高墙,他身形在黑暗中滑过,下面的两条大汉竟然丝毫没有觉察。

荷露轻喘急行,夜风穿过林梢,石子路沙沙作响,她解下包头的黑巾,发髻上有一颗明珠。

明珠在星光下闪着光。小鱼儿掠在树梢,追着珠光。珠光隐入林丛,林中有三五间精舍。

小鱼儿隐身在浓密的枝叶中,倒也不虞别人发觉,他悄悄自林梢望下去,却瞧见了花无缺的脸。

这张俊逸、潇洒、安详,充满了自信的脸,此刻却满带焦虑之色。他匆匆赶出门,看到荷露第一句话就问道:“药呢?”

荷露手掌里揉着那包头的黑巾,悄声道:“没买到。”

她这三个字其实还未说出口来,花无缺瞧见她面上的神色,自己的面色已骤然大变,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黑巾,失声道:“怎……怎地买不到?”

这无缺公子平时一举一动,俱是斯斯文文,对女子更是温柔有礼,但此刻却完全失了常态。

小鱼儿瞧见他这神态,已知道受伤的必是和他关系极为密切的人,否则他绝不会如此失常,如此慌乱。

小鱼儿心里奇怪,暗中猜测,荷露和花无缺又说了两句话,他却没听见,等他回过神来,两人已走进屋里。

灯光自窗内映出,昏黄的窗纸上,现出了两条人影,一人在垂着头,冠带簌簌而动,似乎急得发抖。这人不问可知,自是花无缺。

另一高冠长髯,坐得笔直,想来神情甚是严肃,小鱼儿瞧了半天也瞧不出这影子究竟是谁。

忽听得一个温和沉稳的语声缓缓道:“吉人自有天相,公子也不必太过忧郁……其实,荷露姑娘此番空手而回,在下是早已算定了的。”这语声一入耳,小鱼儿心里就是一跳。

只听花无缺叹道:“这几种药虽然珍贵,但却非罕有之物,偌大的安庆城竟会买不到这几种药,我委实想不透。”

那语声接道:“那人算定了他下的毒唯有这几种大寒大热之药才能化解,也算定了公子必定知道这点,他若不将解药全都搜购一空,这毒岂非等于白下了?”

这语声无论在说什么,都像是平心静气,从从容容,小鱼儿听到这里,已断定此人必是江别鹤。

想起了此人的阴沉毒辣,小鱼儿背脊上就不禁冒出了一股寒意,花无缺犹还罢了,他若被人发现,哪里还有生路!小鱼儿躲在木叶中,简直连气都不敢喘了。

只听花无缺恨声道:“不错,此人自是早已算定了连本宫灵药都无法化解这种冰雪精英凝成的寒毒,只是……‘他’和‘他’,究竟又有什么仇恨?为何定要将他置于死地?”

小鱼儿既猜不透他所说的第一个“他”指的是谁,更猜不透那第二个“他”指的是谁,心里急得要命。

江别鹤已缓缓接道:“此人要害的只怕不是‘他’,而是公子。”

花无缺道:“但我自人中原以来,也从未与人结下什么仇恨,这人为何要害我?这人又会是谁呢?我实在想不透。”

江别鹤似乎笑了笑,缓缓道:“只要公子能放心铁姑娘的病势,随在下出去走一走,在下有八成把握,可以找得出那下毒的凶手!”

铁姑娘!中毒的人,莫非是铁心兰?小鱼儿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木叶“哗啦啦”一阵响动。

只见花无缺的影子霍然站起,厉声道:“外面有人,谁?”

小鱼儿紧张得一颗心差点跳出腔子来。

只听江别鹤道:“风吹木叶,哪有什么人?在下还是先和公子去瞧瞧铁姑娘的病势吧。”于是两人都离开了窗子。

小鱼儿这才松了口气,暗道:“这真是老天帮忙,江别鹤一向最富心机,今日总算疏忽了一次……”

想到这里,他心头忽然一寒:“江别鹤一向最富机心,绝不会如此疏忽大意,这其中必定有诈!”

小鱼儿当真是千灵百巧,心眼儿转得比闪电还快,一念至此,就想脱走,但饶是如此,他还是迟了。

黑暗中已有两条人影,有如燕子凌空般掠来。

小鱼儿惊慌中眼角一瞥,已瞧见来的果然是江别鹤与花无缺。花无缺衣袂飘飘,望之有如飞仙,一双眸子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却是满含恨毒之色,想来必是以为躲在暗处的这人与下毒之事有关。

小鱼儿武功虽已精进,但遇着这两人,心里还是不免发毛,只是他出生入死多次,早已将这种生死险难看成家常便饭,此刻虽惊不乱,真气一沉,坐下的树枝立刻“咔嚓”一声断了,他身子也立刻直坠下去。

江别鹤与花无缺蓄势凌空,箭已离弦,自然难以下坠,更难回头,小鱼儿只听头顶风声响动,两人已自他头顶掠过。

他抢得一步先机,哪敢迟疑,全力前扑,方向正和江别鹤两人的来势相反,他算定两人回头来追时,必定要迟了一步。这其间虽仅有刹那之差,但以小鱼儿此时之轻功,江别鹤与花无缺只要差之刹那,也已追不着他了。

哪知江别鹤身子虽不能停,笔直前掠,但手掌却反挥而出,他手里竟早就扣着暗器,数点银星,暴雨般洒向小鱼儿后背。

花无缺身形凌空,突然飞起一足,踢着一根树枝,他竟借着树枝这轻轻一弹之力,整个身子都变了方向,头先脚后,倒射而出。去势之迅,竟和江别鹤反手挥出的暗器不相上下。

小鱼儿但闻暗器破空之声飞来,银星已追至背后。

他力已用光,不能上跃,只得扑倒在地,就地一滚,“噗、噗”一连串轻响过后,七点银星正钉在他身旁地上。

这其间生死当真只差毫发,小鱼儿惊魂未定,还未再次跃进,抬眼处,花无缺飘飘的衣袂,已到了他头顶。

花无缺身子凌空一滚,双掌直击而下。他身形捷矫如龙在天,掌力笼罩下,蝼蚁难逃。

哪知就在这时,钉在地上的七点银星突然弹起,正好打向花无缺,变生突然,花无缺眼看也难以闪避。

江别鹤虽是厉害角色,却也未料到有此一着,对方竟将他击出的暗器用以脱身,他也不禁为之失声。

只见花无缺击出的双掌“啪”地一合,那七点寒星竟如夜鸟归林全都自动投入了他的掌心。

这虽是刹那间事,但过程却是千变万化,间不容发。

小鱼儿一掌将地上银星震得弹起后,人也借着这一掌之力直弹出去,百忙中犹不忘偷偷一瞥。

他眼角瞥见了花无缺这种惊人的内力,也不禁失声道:“好!”

而江别鹤正也为他这匪夷所思、妙不可言的应变功夫所惊,大声道:“朋友好俊的身手,有何来意,为何不留下说话!”

小鱼儿头也不回,粗着嗓子道:“有话明天再说吧,今天再见了!”

他话犹未了,花无缺已冷冷喝道:“朋友你如此身手,在下若让你就此一走,岂非太可惜了!”

这话声就在小鱼儿身后,小鱼儿非但不敢回头,连话都不敢说了,用尽全力,向前飞掠。

只见一重重屋脊在他脚下退过,他也不知掠过了多少重屋脊,却竟然还未掠出这一片宅院。

只听江别鹤道:“这位朋友看来年纪并不大,不但身手了得,而且心思敏捷,江湖中出了这样的少年英雄,在下若不好生结交结交,岂非罪过?”

他一面说话,一面追赶,竟仍未落后,语气更是从从容容,似是心安理得,算定小鱼儿逃不出他的手去。

花无缺道:“不错,就凭这轻身功夫,纵不算中原第一,却也难能可贵了!”他心里也在暗中奇怪,自己怎会到此刻还追不上。

要知他轻功纵然比小鱼儿高得一筹,但逃的人可以左藏右躲,随意改变方向,自是比追的人占了便宜。

只听江别鹤又道:“此人不但轻功了得,而且中气充足,此番身形已展动开来,只怕你我难以追及。”

小鱼儿听了这话,突然一伏身蹿下屋去,这宅院曲廊蜿蜒,林木重重,他若不知利用,岂非傻子?

江别鹤说这话本想稳住他的,就怕他蹿下屋去,哪知小鱼儿更是个鬼灵精,江别鹤不说这话,小鱼儿惊慌中倒未想及,一说这话,反倒提醒了他。

江别鹤暗中跌足,只见小鱼儿在曲廊中三转两转,突然一头撞开了一扇窗户飞身跃了进去。

这时宅院中灯火多已熄灭,他虽然不知道屋里有人没人,但这宅院既然如此宏阔,想来自然是空屋子较多。

屋子果然是空的。

小鱼儿刚喘了口气,只听“嗖”的一声,花无缺竟也掠了进来,接着又是“嗖”的一声,江别鹤也未落后。

屋子里黑黝黝的,什么都瞧不见。小鱼儿向前一掠,几乎撞倒了一张桌子。

江别鹤笑道:“朋友还是出来吧,在下江别鹤,以‘江南大侠’的名声作保,只要朋友说得出来历,在下绝不难为你。”

这话若是说给别人听,那人说不定真听话了,但小鱼儿却非但知道这“江南大侠”是怎么样的人,更知道他们若是知道自己是谁,定是非“难为”不可的。

江别鹤道:“朋友若不听在下好言相劝,只怕后悔就来不及了。”

小鱼儿悄悄提起那张桌子,往江别鹤直掷过去,风声鼓动中,他已飞身扑向一个角落。

他算定左面的角落里必定有扇门户,他果然没有算错,那桌子“砰”地落下地,他已踢开门蹿了出去。

这间屋子外面更黑,黑暗对他总是有利的。

小鱼儿藏在黑暗中,动也不敢动,正在盘算着脱身之计,突然眼前一亮,江别鹤竟将外面的灯点着了。

小鱼儿随手拾起了椅子,直摔出去,人已后退,“砰”地,又撞出了窗户,凌空一个翻身,撞入了对面一扇窗户。

他这样“砰砰蓬蓬”的一闹,这宅院里的人,自然已被他吵醒了大半,人声四响,喝道:“是什么事?什么人?”

江别鹤朗声道:“院中来了强盗,大家莫要惊慌跑动,免受误伤,只需将四下灯火燃着,这强盗就跑不了的!”

小鱼儿心里暗暗叫苦,这姓江的端的有两下子,说出的话,既正在节骨眼上,要知小鱼儿就希望院中大乱,他才好乘乱逃走,他更希望灯火莫要燃着,灯火一燃,他非但无所逃,连躲都没处躲,正是要了他的命了。

只听四下人声呼喝,纷纷道:“是江大侠在说话,大家都要听他老人家吩咐。”

接着,满院灯火俱都亮了起来。

小鱼儿转眼一瞧,只见自己此刻是在间书房里,这书房布置得出奇精致,书桌旁却有个绣花棚子。

他心念一转:“书房里怎会有女子的绣花棚?”

江别鹤与花无缺已到了窗上。小鱼儿退向另一扇门,门后突然传出人语声道:“外面是谁?”

这竟是女子的语声。

门后有人,小鱼儿先是一惊,但心念转动,却又一喜,再不迟疑,又一脚踢开了门,闯了进去。

他算定江别鹤假仁假义,要自恃“江南大侠”的身份,决计不会闯进女子的闺房,而花无缺更不会在女子面前失礼。

但小鱼儿可不管什么女人不女人,一闯进门,反手就将灯火灭了,眼角却已瞥见床上睡着个女子,他就蹿过去,闪电般伸手掩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按着她的肩头,压低嗓子道:“你若不想受罪,就莫要动,莫要出声!”

哪知这女子竟是力大无比,而且出手竟也快得很,小鱼儿的两只手竟被她两只手生生扣住。

这又是个出人意料的变化,小鱼儿大惊之下,要想用力,这女子竟已将他按在床上,手肘压住了他的咽喉。

小鱼儿骤出不意,竟被这女子制住,只觉半边身子发麻,竟是动弹不得,他暗叹一声,苦笑道:“罢了罢了……我这辈子大概是注定要死在女人手上的了。”

这时江别鹤语声已在外面响起。

他果然没有径自闯进来,只是在门外问道:“姑娘,那贼子是闯进姑娘的闺房了么?”

小鱼儿闭起眼睛,已准备认命。

只听这女子道:“不错,方才是有人闯进来,但已从后面的窗子逃了,只怕是逃向小花园那边,江大侠快去追吧。”

小鱼儿做梦也想不到这女子竟是这样回答,只听江别鹤谢了一声,匆匆而去,他又惊又喜,竟呆住了。

小鱼儿终于忍不住道:“姑……姑娘为什么要救我?”

那女子先不答话,却去掩起了门。

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小鱼儿也瞧不清这女子的模样,心里反而有些疑心起来,一跃而起,沉声道:“在下与姑娘素不相识,蒙姑娘出手相救,却不知是何缘故?”

那女子却“扑哧”一笑,道:“你与我真的素不相识么?”

小鱼儿道:“与我相识的女人,都一心想杀我,绝不会救我的。”

那女子大笑道:“你莫非已吓破了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她方才说话轻言细语,此刻大笑起来,却有男子的豪气。

小鱼儿立刻听出来了,失声道:“你……你是三姑娘?你怎会在这里?”

三姑娘道:“这是我的家,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小鱼儿怔了怔,失笑道:“该死该死,我怎未看出这就是段合肥的屋子……这见鬼的屋子也委实太大了,走进来简直像走进迷魂阵。”

三姑娘笑道:“莫说你不认得,就算我,有时在里面都会迷路。”

小鱼儿道:“但那江别鹤与花无缺又怎会在这里?”

三姑娘道:“他们也就是为那趟镖失劫的事而来的。”

小鱼儿叹道:“这倒真是无巧不巧,鬼使神差,天下的巧事,竟都让我遇见了,江别鹤竟会在你家,我竟会一头闯进你的屋子……”

三姑娘笑嘻嘻道:“他们可再也想不到我认识你。”

小鱼儿道:“否则那老狐狸又怎会相信你的话?”要知江别鹤正是想不到段合肥的女儿会救一个陌生的强盗,所以才会被三姑娘一句话就打发走了。

三姑娘道:“但……但你和江大侠又怎会……怎会……”

小鱼儿冷笑道:“江大侠……哼哼,见鬼的大侠。”

三姑娘奇道:“江湖中谁不知道他‘江南大侠’的名声,他不是大侠,谁是大侠?”

小鱼儿道:“他若是大侠,什么乌龟王八屁精贼,全都是大侠了。”

三姑娘笑道:“你只怕受了他的气,所以才会那么恨他,其实,他倒真是个好人,听说我家镖银被劫,立刻就赶来为我们出头……”

小鱼儿冷笑道:“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三姑娘道:“你说他没存好心,但他这又会有什么恶意?”

小鱼儿道:“这些人的心机,你一辈子也不会懂的。”

三姑娘斜身坐到床上,就坐在小鱼儿身旁,她的心“怦怦”直跳,垂着头坐了半晌,又道:“那位花公子,也是江……江别鹤请来的。”

小鱼儿道:“哦。”

三姑娘道:“据说这位花公子,是江湖中第一位英雄,又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但我瞧他那副娘娘腔,却总是瞧不顺眼。”

小鱼儿听她在骂花无缺,当真是比什么都开心,拉住了她的手,笑道:“你有眼光,你说得对。”

三姑娘道:“我……我……”

她在黑暗中被小鱼儿拉住了手,只觉脸红心跳,喉咙也发干了,连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

小鱼儿想了想,忽然又道:“你说的那位花公子,他是否有个朋友中了毒?”

三姑娘道:“你怎会知道的?”

小鱼儿道:“他既然本事那么大,怎会让自己的好朋友被人下毒?”

三姑娘道:“昨天下午,那位花公子和江大……江别鹤一起出去了,只留下铁姑娘一个人在客房里,有人送来一份礼,要送给花公子,是铁姑娘自己收下的。礼物中有些点心食物,铁姑娘只怕吃了些,谁知竟中毒了。”

小鱼儿道:“送礼的是谁?”

三姑娘道:“礼物是直接交给铁姑娘的,别人都不知道。”

小鱼儿道:“她难道没有说?”

三姑娘道:“花公子回来,她已中毒晕迷,根本说不出话了。”

小鱼儿皱眉道:“她怎会如此大意,随便就吃别人送来的东西?”

想了想,沉吟又道:“那送礼的想来必定是个她极为信任的人,所以她才毫不疑心地吃了……但一个被她如此信任的人,又怎会害她?”

三姑娘叹了口气,道:“那位铁姑娘,可真是又温柔,又美丽,和花公子倒真是一对璧人,她若不救,倒真是件可惜的事。”

小鱼儿咬住牙道:“你说她和花……”

三姑娘道:“他们两人真是恩恩爱爱,叫人瞧得羡慕,尤其是那花公子对她,更是千依百顺,又温柔,又体贴……”

小鱼儿只听得血冲头顶,人都要气炸了,忍不住大声道:“可恨!”

三姑娘道:“你……你说谁可恨?”

小鱼儿吐了口气,缓缓道:“我说那下毒的人可恨。”

三姑娘道:“直到现在为止,花公子和江别鹤还都不知道下毒的人是谁……”

小鱼儿瞪着眼睛笑道:“他对她虽然又温柔,又体贴,但却救不了她的性命……嘿嘿……嘿嘿……”

三姑娘听他笑得竟奇怪得很,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样了?”

小鱼儿道:“我很好,很开心,简直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三姑娘垂下了头,道:“你……你和我在一起,真的很开心么?”别人说男孩子会自我陶醉,却不知女孩子自我陶醉起来,比男孩子更厉害十倍。

小鱼儿默然半晌,突然又拉起三姑娘的手,道:“我现在求你一件事你答应么?”

三姑娘脸又红了,心又跳了,垂着头,喘着气道:“你无论求我什么,我都答应你。”

小鱼儿喜道:“我求你将我送出去,莫要被别人发觉。”

三姑娘又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整个人又呆住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颤声道:“你……你现在就要走?好,我送你出去。”三姑娘突然放声大喊道:“来人呀……来人呀……这里有强盗!”

小鱼儿的脸立刻骇白了,一把扣住三姑娘的手,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三姑娘也不答话。

只听衣袂带风之声响动,江别鹤在窗外道:“姑娘休惊,强盗在哪里?”他来得好快。

小鱼儿又惊,又怨,又恨。

“女人……女人……她为了要留住我,竟不惜害我。我早知女人都是祸害,为何还要信任她?”

他已准备一冲,只听三姑娘道:“我方才瞧见一人,像是往铁姑娘住的地方……”

她未说完,花无缺已失声道:“呀……不好!我们莫要中了那贼子调虎离山之计,快走!”接着,风声一响,人已去远。

小鱼儿又松了口气,苦笑道:“你真吓了我一跳。”

三姑娘悠悠道:“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我将他们引开,我才好帮你走。”

她抓起件大氅,摔在小鱼儿身上,道:“披起来,我带你出去。”

小鱼儿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喃喃道:“女人……现在简直连我也弄不清女人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动物。”

三姑娘道:“你说什么?”

小鱼儿道:“没有什么,我在说……你真是我见到的女孩子中最老实的一个。”

三姑娘“扑哧”笑道:“我若真的老实,就不会用这一计了。”

小鱼儿叹道:“所以我才觉得女孩子都奇怪得很,最老实的女孩子,有时也会使诈;最奸诈的女孩子,有时却也会像只呆鸟。”

幸好三姑娘身材高大,小鱼儿披起她的风氅,长短大小,都刚合适,两人就从廊上大模大样走出去。

三姑娘将小鱼儿带到偏门,开了门,回过头,淡淡的星光,正照着小鱼儿那倔强、调皮,却又充满魅力的脸。

三姑娘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你还会来看我么?”

小鱼儿笑道:“我自然会的,我今天就会……”

他一面说话,人已匆匆跑了。

三姑娘瞧着他背影去远,犹自呆呆地出神,只觉心中泛起一股滋味,也不知是愁,是喜?竟是她平生从未感觉过的。

小鱼儿匆匆奔回那药铺。

到了那条街上,庆余堂的金字招牌在星光下已可隐隐在望,小鱼儿的脚步也立刻缓了下来。

他鼻子东闻西嗅,眼睛东张西望,突然蹲下身子,喃喃道:“是了……”

只见光亮的青石板路上,有一些药末,前面六七尺处,又有一些,小鱼儿眼鼻俱用,一路追了下去。

原来他昨夜以石子将两条大汉买走的两大包药击穿个小洞,正是想让药包中的药漏下,他只要寻得漏下的药末,也自然就可追出那药包是送向何处的。他年纪虽小,做事却极是周到,不但早已埋下这线索,而且早已算定在这深夜之中,街上无人行走,绝不会将漏下的药末踏乱。

到后来他根本无需再低头搜索,只凭着清冷的夜风中吹来的一丝药味,他已不会走错路途。

这样走了约莫两盏茶时分,道路竟愈来愈是荒僻,前面一片池塘,水波粼粼。

只见这池塘不远,果然又有一片庄院,看来纵然不及段合肥的宅院精雅,但依山傍水,气象却更是宏大。那药包竟是径自送到这庄院来的。

小鱼儿微一迟疑,四下瞧了瞧,深夜之中,这庄院里居然还亮着灯火,黑漆的大门上也有个牌子。

“天香塘,地灵庄,赵。”

小鱼儿暗道:“瞧这气派,这姓赵的不但有财有势,而且还必定是个江湖人物,他们深更半夜的不睡觉,想来不会在做什么好事。”

他胆子本就大得出奇,再加上近来武功精进,更是满不在乎,竟向有灯光的地方,笔直掠了过去。

那是间花厅。小鱼儿垂在檐下,小指蘸着口水,在窗纸上点了个小小的月牙洞,花厅里正有四个人坐在那里喝酒。

他眼睛只盯住厅左的一个角落,这角落里大包小包,竟堆满了药,自然正是些附子、肉桂、犀角、熊胆……

只听一人道:“无论如何,三位光临敝庄,在下委实光宠之至,在下再敬三位一杯。”

这人坐在主座,又高又瘦,一张马脸,扫帚眉,鹰钩鼻,双颧高耸,目光锐利,看来倒有几分威棱。

小鱼儿暗道:“这人想必就是姓赵的。”

又听另一人笑道:“赵庄主这句话已不知说过多少遍了,酒也不知敬过多少次,赵庄主再如此客气,我兄弟委实不安。”

第三人笑道:“其实,我兄弟能做赵庄主的座上客,才真是荣幸之至,我兄弟倒真该好生来敬赵庄主一杯才是。”

这两人同样的圆脸、肥颈,同样笑得眯起来的眼睛,同样慢条斯理地说话,长得竟是一模一样。

小鱼儿暗笑道:“这两个胖子竟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天下的双胞胎虽多,但兄弟两人这长相的倒是少有。”

这三人他全不认得,他更猜不出他们为何要害铁心兰,他心里正在揣摩,突见第四人回过头来。

这人白发银髯,气派威严,竟是那武林中人人称道、领袖三湘武林的盟主、“爱才如命”铁无双。

瞧见此人,小鱼儿倒真吓了一跳。

原来下毒的竟是铁无双!

这就难怪铁心兰那么信任,毫不怀疑地就吃了送来的礼,“爱才如命”铁无双这七字,自然是人人信得过的。

想不到这铁无双竟也和江别鹤一样,是个外表仁义、心如蛇蝎之辈,但他为何要害铁心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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