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风雪过去,京师应天府似是又冷了几分。
夏初七接下来的三天除了去良医所与孙正业探讨时方,便是与李邈呆在承德院那两间耳院里。她捣鼓她的药瓶子,而李邈大多数时候都在看着她做事儿发呆,一个人静得声息都无。

等了三天,一直没有等来东宫来人,却在第四天,等来了“锦宫”送进来的信儿。

猜测是傻子有了消息,夏初七高兴地与孙正业告了假,便拽了李邈风风火火地出了晋王府。

这回递信的人给了她们另外的一个地址,并非先前人蛇混杂的锦绣楼。

在丹凤街一个青石板小径的深处,有一个朴素的应天府常见朴素民居,从外头来看,没有什么识别度,大门略显陈旧,门口有两颗白杨树,里面依稀能够听见鸽子的“咕咕”声儿。

敲了三声门儿,开了。

一个憨头憨脑的小伙子探头出来,看了看她俩。

“你两个找谁?”

李邈随口应道,“吃搁念的,给大当家干跑合,请我两个来吃酒。”

这句话有些奇怪,夏初七听得一头雾水,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只大概猜测出是江湖上的行话,便有些佩服起李邈来。果然,那小伙子一听,面上的戒备没有了,神色马上就缓和了下来,江湖气儿十足地一抱拳。

“大当家的在里头,二位兄弟请。”

这是一个三进的院子,地方还挺宽敞。

入得内室,打了个黑灰色的布帘子,一眼便见到躺在床上养病的袁形。

还是那高高壮壮的样子,他躺在那不太宽的床上,一个人就占了大半边儿,像一座隆起的小山包儿似的,一脸的络腮胡子像是更浓黑了一些,只是面色瞧上去红润了不少,显然这几日病养得好,精神头挺足。见到夏初七与李邈进去,他捂着腹部的伤口就要起身。

“两位可算来了?坐坐坐!”

夏初七赶紧过去制止了他。

“袁大哥,使不得!你躺着,都是自家兄弟,客气就见外了啊。”

袁形知道李邈是个女的,却不知道夏初七也是个女的,那眼神儿在她与李邈之间来回了好几次,才豪爽地吩咐。

“二虎子,还不给贵客上茶。”

那个领他们进门的人便是二虎子了,笑嘻嘻地应了,便泡了两盏茶上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晋王府里被赵樽养刁了嘴巴,夏初七只微微抿了一口,哪怕她只是一个不懂茶的外行,也不得不感叹,还是晋王府里的茶香啊。

放下那茶盏,她关心地问了几句袁形的伤势,又亲自坐过去把了一回脉,见没有什么大的问题了,吩咐了几句,就急急地扯上了她关心的正题。

“袁大哥,你叫我们来,可是有了我家傻子的消息?”

袁形是个性子豪迈的汉子,肚子里没有多少弯弯肠子,一问便点了头。

“是的,有消息了。”

夏初七大喜,“他人在哪儿?”

她问得太急,袁形愣了下,却是摇了摇头,“我也是昨日落晚时才得的消息,前些日子,我手下有一帮弟兄与盐帮的人合伙走了一趟私盐,在夷陵州渡口遇到一个事儿,说是有个傻子从船上跳下来了,后来又被人给捞了上去,当时那艘船上吵嚷得厉害,但我那些兄弟只是看了下热闹,却不敢靠近,因为那是一艘官船。”

“然后呢?袁大哥,确认了吗?”

“那人究竟是不是你们说的傻子我不敢确定,今儿天刚见亮,我便把那兄弟给找来了,听他说了下外形,确与你们的描述有几分相似之处。可据我那些兄弟说,那官船里的人,可都是惹不起的大人物啊?”

“大人物,可是……宁王?”

袁形微微一愣,目光闪了下,“那不晓得。”

夏初七心中已有七八分的猜度,闻言随口笑了笑,并不急切的追问他。

“那袁大哥,您那兄弟可晓得那艘船去向何处?”

看着她,袁形再次摇了摇头。

夏初七微微一眯眼,了然地从怀里掏出前几日赵绵泽给她的银票来。

“袁大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等找到了人,定然还会有重谢。”

她原以为是钱财不到位,袁形故意拿乔,却没想到他根本就不要钱,一脸慌乱地挡开了手去,歉意地说,“兄弟,你与邈儿两个原就是我的救命恩人,这等再生之德我袁形没齿难忘。如果这只是干系了我一人的性命,豁出去了也得帮衬的。但如今这事儿扯到了朝廷……我不得不为手下那般弟兄们打算。鬼火都怕见亮,干我们这等营生的人,不好插手朝廷的事儿,想来你们能理解我的不易。”

当然能理解。

黑社会再厉害也不敢真与警察去火拼。

夏初七收回银票,放入怀里,又抿唇一笑。

“袁大哥客气了,您能告诉我这个消息就很重要。”

“小兄弟是个豁达人儿。”袁形半倚在床上,像是松了一口气。可说到此处,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迟疑了一下,“还有一个事儿,我弟兄们先前在打探消息时,听闻有另外的人也在找那个傻子。”

夏初七一怔,“另外的人?谁?”

袁形像是有些不方便说,在她又追问了一遍后,才考量着压了声音。

“好像是晋王爷的人,不敢肯定。”

夏初七面色稍稍一变,半晌儿,又吐出一口气来。

“那就好。”

她的话李邈能理解,袁形却听得莫名其妙。

“兄弟,你家傻子到底是什么人啊?竟然能引得宁王和晋王的注意?!”

轻轻笑了一下,夏初七装作不在意地说,“那还能是什么人啊?就一普通的老百姓,大概是长得俊俏了些,那宁王和晋王不是都爱好男风吗?估计看上了我家傻子,这人长得俊,就是太过危险。”

“也是也是……”

袁形赞成的点头表示了同意,李邈却望向了房顶。

……

……

两个人辞别了袁形,出得院子,夏初七还在抿着嘴儿自得其乐。

要是赵樽知道她是这么说他的,会不会想要杀了他?

“楚七,你为何总是这么快活?”李邈突然盯着她问。

笑眯眯抛了个媚眼儿给她,夏初七嘿嘿一乐,“你来猜猜?”

李邈显然没有她那么好的心情去猜,抿着唇角不再吭声儿了。

“你这个人啊,真是无趣!不是告诉你了吗?人生在世须尽欢!”

夏初七重重勾了勾她的肩膀,作出一副潇洒风流的小生状,笑弯了一双眼睛。

“我为什么快活呢?是因为晓得了原来他也在帮着我找傻子……”

说到这儿,她不等李邈回答,一个人突然顿住了,想了想,又诡异地摇了摇头。

“不对,那货会有做好事儿不留名的时候?他不告诉我,肯定想刮我银子来着。不行,我得提前做好准备,要不然找到那么一个大活人,我不得以身相许啊?”

李邈怪异地扫她一眼,“他不刮你银子,我瞅着你也快要以身相许了。”

瞄她一眼,夏初七又嘻笑着,愉快地翘起唇角来。

“哎,为什么还不长大呢?”

“十五岁,可以婚配了。”李邈的脸上稍稍带了一点儿凉意,像是被冷风给吹的,又像是被某一种潜藏的情绪给扰的,“只是阿楚,表姐还是那句话,你得记牢了。要是他不给你名分,哪怕待你再好,你也不要把自己给了他,不然你这辈子就算毁了。女子家的名节,比生命还要重要。”

“晓得了,罗嗦婆。”

恋爱中的姑娘总是快乐的。

夏初七冲她瘪了瘪嘴,又歪过头去,偷瞄下李邈白得纸片儿一样的脸,有些心疼地叹口气。

“表姐,我发现那个袁大哥,对你挺有那么个意思的,你是怎么想的?”

李邈没有因为她的话吃惊,却也没有什么别的反应。

“没有什么想法。”

夏初七点头,“也是,他一个刀口上舔血的人,跟了他也不得安生,还是算了。”

抬头望了望天空,李邈没有回答她。

过了半晌儿,就在夏初七以为她又得发闷的时候,她却幽幽地道,“我并非嫌弃他的出身,只是心如止水,托不了别人。”

“心如止水?还在想你心里头那男人?”

对于李邈一直讳莫如深的“那个男人”,夏初七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寻思来寻思去,好奇心更是重了几分,“诶我说,你那个他,到底是谁?你上回说没了,他是死了,还是……怎么的了?”

李邈不再看她,迈开了大步走了,姿态十分洒脱。

大概扮男人的时间长了,她也慢慢地也入了戏,越来越有男人范儿了。

“喂!”

瞧着她飒爽的背影,夏初七又好笑又好气。

和往常一样,只要提到“那个人”,无论她怎么问,李邈只当没听见。

她终于服气儿了。

“怪人!”

……

……

好运凭风水,必将挤一窝。

刚回到晋王府,那好消息又来了一个。

东宫接夏初七去诊视的人来了。

赵樽今儿没有在府里头,一大早便去了朝堂,她不需要向他请假了。

今儿是洪泰二十五年的正月初六,各府部又都恢复了正常的秩序,他也跟着忙碌了起来。说起来,当今的老皇帝是一个勤劳得让各级官吏都暗自生恨的人,不仅休沐的时日少,除了早朝,还会有午朝和晚朝,各种杂物都亲力亲为,半点不肯分权与人。前些年罢了中书行省,废了丞相,只设六部,还没有把他累死,便足够他千古垂名了。

夏初七在总管田富那儿给赵樽留了一个话儿,便拎了医药箱带着李邈,坐上了东宫过来接她的坐驾。

太子府邸就在皇宫里,太子爷与其他皇子相比,也算是另一个特权阶级。

别的皇子在成年之后就得另外开府搬出去,而太子爷却不用,他可以继续住在皇宫里头。

因太子的宫殿在东边儿,也被称为东宫,基本上就是文华殿的组殿。

马车从东华门进去,有御林军查验入宫腰牌,过了东华门,右侧便是文华殿,也就是太子爷赵柘的办公场所。

只不过如今那赵柘是用不上了。

看着那红墙碧瓦,夏初七心里怦怦直跳。

天空暗沉,宫阙深远,一眼仿佛看不到尽头。

可每走一步,她觉得离弄清楚“魏国公案”的真相又多进了一步。

“楚医官,这边儿请。”

踩着马杌下了马,那个叫安子的小太监便鞠着身子前头引路。

比起晋王府来,东宫的戒备似乎更为森严,处处可见穿甲挎刀的御林军巡逻。

在那一阵阵铿然的脚步声里,夏初七心里一个个解不开的谜团,让她的脑子除了亢奋之外,又格外清醒。

背着药箱,她尽量走得洒脱,不敢让任何人察觉出来她心里的情绪——那些属于夏楚的情绪,随着她步入东宫,正在不断地澎湃和发酵。

这里原是夏楚将想要嫁来的地方。她的伤心,她的委屈,她曾经仰望着这处红墙的面孔都深深刻入了脑海,每多走一步,就像多踩着一个伤感的点,那个傻傻的,安静的少女,好像又站在了苍鹰山上,看着望不到尽头的东宫红墙,然后像蝴蝶一样飞了下去。

不要急——!

镇定着,她默默安抚那些“意难平”。

因为她知道,如今每踏一步,或许都是凶险。

不过总有一天,她要让这里的人……

让那些负了心的,那些使了坏的人……

一个个被揭开虚伪无耻的面具,露出里面的丑陋来……

“楚医官,先请坐一会儿,等着黄公公来召见。”

太子爷的捧场显然又大了许多,那小太监将她俩领入了寝殿的外室,请了座,看了茶,却还是需要候召。

大概见他们坐着无聊,那安子是个讨喜的人,进去了一会儿,便抱来了太子赵柘的医案来,以供夏初七了解病情。

医案已经很厚了。

而亲手写下医案的人,几乎都已经没了脑袋。

夏初七蹙着眉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却没有找到任何有治疗意义的东西。

因为以前治疗的太医们,每个人似乎都在仿照上一个人的写法,写上了同样的病历,总结起来无非两个字“风寒”。可一个风寒真的可以让一个王朝的太子爷无法医治吗?能让一个王朝的太医院数十位太医束手无策吗?显然可能性为零。

“怎么样?”李邈低声问。

夏初七放了医案在桌几上,漫不经心地望向她,眸底却跳动着一抹复杂的光芒。

“想上茅厕。”

她的回答牛头不对马嘴。

好在李邈早就已经清楚了她的行事风格,一般来说有些什么不方便出口的话,她都会这样儿扯东扯西,看上去就像没个正形儿的人。

与她对视一眼,李邈看向那个等在边上的安子。

“小公公,麻烦您问问,还要多久可见到太子爷?”

安子的态度很是友好,“得等着黄公公来传唤。”

轻“哦”了一声,李邈又问,“那问下,茅厕在哪?”

太子府里的气候似乎比外面温暖了许多,没有那么的冷,地面儿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白雪的残影。在小安子的带领下,绕过一处回廊,夏初七与李邈钻入了茅厕,四周看了看,她便带着鼓励的拥了一下李邈的肩膀。

“表姐,接下来,看你的了。”

李邈表情淡定,只冲她点下头。

“你且放心去。”

浅眯起一双眼儿,夏初七冲他竖了下大拇指,又顺便撒了一泡“高级尿”,才往茅厕外头走。

“楚七……”李邈突然喊住她。

她回头,却听她说,“小心着点儿。”

夏初七没有说话,冲她比了一个“ok”的手势。

李邈晓得那是代表什么,也慢慢地冲她比划了一个同样的手势。

“哈哈……”

夏初七差点儿笑出来。她自个儿比划的时候不觉得,可看见李邈穿了一身儿古装比划“ok”时那严肃劲儿,到底还是憋住了笑了。李邈莫名其妙,她也不与她解释,出了茅厕,就笑眯眯地走向那个正拎着她医箱的小安子,将医箱接了过来。

“小公公,多谢了。”

“楚医官,您这医箱好沉的。”

“那是……放的东西多。”夏初七笑着,“我们走吧。”

轻“咦”了一声,小安子往她身后瞧去。

“楚医官,您那位侍从呢?怎么不见人了?”

夏初七翘起唇角来,神神秘秘地冲他勾了勾手,等那小安子凑过耳朵来听时,她才低低地笑。

“大号。”

“啊?”小安子不懂。

“拉大的……大便……”

小安子一愣,明白地点了点头,夏初七又笑着拍他肩。

“他啊,每次上大号得花半个时辰,那拉出来的粑粑均合了,一次能浇开半亩地呢……咱两个先走,不用管他了,免得一会儿太子爷召见,却是不见我的人,还得怪罪你呢。”

一次粑粑浇半亩地……

那小安子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

夏初七没有想到,刚走到先前那个门口,太子爷还没召见,她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浅笑靥靥的,无比娇美的面孔,一袭高挑柔美的大红色身姿,像踱上了一层火红色的光晕,散开的发丝轻搭在他质地精良的缎衣上,给人一种说不出来的妖冶之美。

东方青玄!?

活了两辈子,但每次见到他,夏初七还都想感叹——这王八蛋是她见过长得最精致的男人,那皮肤好得让女人想剁了他。

不同于赵樽的英武刚气,他简直柔媚漂亮得紧。

“楚小郎,咱们又见面了。”

很显然,东方青玄就是在这儿等她的。

不紧不慢地走过去,夏初七眼睛眯得像一只狐儿。

“大都督,您也在这儿?今儿的公务不忙,得了闲儿了?”

东方青玄笑容极淡,声线儿极柔,“忙!可本座日日念叨着楚小郎,还等着你来纳我入府做小呢,却始终不见音讯。今日得知楚小郎来为太子爷诊病,便前来追问一番,请问楚小郎,可是要对本座始乱终弃?”

干咳了一下,夏初七差点儿以为见了鬼。

先人板板的,狗屁的始乱终弃呀?!

丫脑袋一定被门夹了,而且指定不止被夹了一次,那得是一次又一次。

“大都督玩笑了,楚某这等粗鄙之姿,哪敢肖想大都督您?”

勾了勾那一张粉嫩得让姑娘们都羡慕的唇,东方青玄眉头绽放了。

“楚小郎恐怕还不晓得,本座看人,从来不看长相。因为天底下,再不会有人比本座生得更美了!”

自恋狂!

她正在心里头冷讽着,那东方青玄却是看都不看被吓得目瞪口呆的小安子,大红色的袖袍一挥,便将夏初七给勒到了身边儿,一直拽了好几丈远,才状似亲热地按着她旋一圈儿,便紧紧抵在了墙壁上,高挑的大半个身子遮住了她的,低下头去,放低了声音。

“马上离开东宫,你还有活路。”

夏初七当然晓得赵绵泽那个贱人请他来东宫治病没有安什么好心,可赵樽阻止她,她可以理解为关心,这个东方青玄又算是哪个意思?

一仰头,一抬眼,她笑得邪乎,问得却很干脆。

“大都督的话,小子怎么听不明白?”

“不明白?!”

微微直起身来,东方青玄依旧低着头,一只手撑在墙壁上,遮拦住夏初七的脸和自己的表情,又恢复了先前那一份慵懒妖冶的模样儿。

“难道晋王殿下没有提醒你?不要来出这个头?”

当然提醒过。

但是她用不着告诉他。

夏初七眨巴一下眼睛,觉得看他火红的衣服颜色,都快要把眼睛给看瞎了,不由有些恼火。

一双手狠狠撑在他的胸前,她没好气儿的压着嗓子低喝。

“你先闪边儿说话,懂不懂什么叫礼貌?”

不回答她,东方青玄又妖娆的轻笑一声。

“本座现在便派人送你回去,就说你突然发疾……”

“你才发疾,你全家都发疾……”夏初七一张脸被他的大红袍服给罩得红扑扑的,想想又忍不住乐了一下,翘起唇角来,笑问,“大都督如此关心小子,真是让小子有些不适应。老实说吧,你又在耍什么花样儿?这太子爷生病,天下臣民都满心系之,小子做为一名医者,自当以仁尽仁,怎么被你这么一说,好像这东宫是龙潭虎穴一样?”

“不是龙潭虎穴。”东方青玄眸子一眯,“却早晚会让你丢了小命。”

“大都督没有听过?胆小的人,福分也小。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治不了的病,我若治得了,那升官发财走上人生的巅峰也就指日可待了。”

东方青玄冷笑一下,又敛住神色,一字一句。

“治好,也是死。治不好,更得死。”

还有这样的事儿?

夏初七突然间悟到了赵樽的意思。

可东方青玄么……

她微微歪了一下头,斜着眸子,淡定地打量他。

“猫哭耗子,你他奶奶的少在这儿假慈悲!你会关心我的生死?得了吧,鬼才信。说吧,为什么?!”

东方青玄淡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一潋,带出一个浅浅的笑痕来,却难以掩饰那一抹极淡的嘲讽。

“本座说过,你身上的价值,非你能想象。所以你死不得。”

“既然我有过人的价值,既然我死不得,自然我就会活得好好的。大都督,不劳您费心了,您还是好好管管你自个儿吧,少出来祸害苍生必可功德无良。”

“你为何如此顽固不化?”

“大都督,我只想笑着对你说,童话里的故事都是骗人的……”

一句话,东方青玄挑了挑眉梢,听得莫名其妙,夏初七却好笑地眯下眼睛,趁机一把推开了他,长长吸了一口凉爽气儿,原想再伸个懒腰,那头便传来小安子的咳嗽声儿。

“咳,楚医官——”

夏初七侧眸一看,不知什么时候,那门口站了一个身材臃肿矮胖的老太监,像是看不惯他两个大男人在光天化日做那等有伤风化的事儿,不悦地甩了一下拂尘,重重哼了一声儿,才尖声尖气地道。

“太子殿下有请。”

……

……

还未入太子寝殿,夏初七便闻到了一股子浓浓的药味儿。

刺鼻,难闻。

凭她天生敏感的嗅觉来判定,似乎还有熏过艾的味道。

他们在消毒?

外头守卫那么森严,难道是隔离?

“传染病”三个字一入脑,她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

不过,好在她早有准备,除了服过抗病毒的药物,还给自个儿整了个改良版的口罩和一副手套,多少能防住一些。

隔了一层垂帘,她望了过去。

只见雕工精美繁复的黄花梨木大床上,躺着一个男人。

她猜,那便是太子赵柘了。

夏初七驻足帘外,人还没有靠近,那黄公公便不爽地哼。

“还不快给太子殿下请安?”

又好久没有跪过人了,夏初七有些不习惯。

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下跪,这个道理她非常懂。

放下医箱,她先向那个病秧子行了个叩拜礼,这才起身在黄公公老鼠一样的眼睛盯视下,慢吞吞的走了过去。

靠床越近,那熏艾草的味儿越浓。

幔帐已经拉上来了,锦被里面裹着的人,便是当今太子了。

可是,只瞧了他一眼,夏初七便差点儿跳起来。

一只瘦得脱了形的手垂在床榻边上,指关节凸起,像个老鹰的爪子,他的脸上,也没有半丝肉气,眼窝深陷,面颊凹落,整个人呈现出枯槁般的苍白。

当然,她是一个医生,见过各种各样难看的病人,赵柘的样子虽惨了些,还不至于让她想要跳起来。

真正让她吃惊的是,那孤卧于病榻上的人,有一张似曾相识的五官。虽然他苍白还瘦得不成样子,却让她几乎下意识的便想起一个人来——傻子。

没错儿,傻子长得像极了当今这位尊贵的太子爷,尤其是那鼻子那额头那厚实的嘴唇,比赵绵泽与他还要像上几分……

宁王抓傻子,傻子像太子。会是巧合吗?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突然之间若有所悟。

难道是……

“还不快请脉,愣着做甚?”见她不动弹,那黄公公低声一喝。

歉意地一笑,她没再想那些,先屏弃了杂念,才坐在了榻边儿为她备好的凳子上,专心地搭上了那个也不知是睡是醒的男人手腕。

默默探了一会儿,她蹙紧了眉头,侧头望向那黄公公。

“公公,下官可否查探一下太子殿下身上的情况?”

“大胆!”

黄公公不悦地一喝,完了又像怕吵醒那个太子爷,压低了嗓子,满眼都是不屑的情绪。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岂是你能随便看的?”

妈的,就一个要死的人了,还尊贵什么啊?

夏初七心里头狠狠骂着,讨厌这些装逼的规矩,却不得不赔着笑。

“黄公公且息怒,下官见太子殿下脉象细弦,湿火恐已入肾,湿毒流入筋骨,恐身上还有别的病灶,喉间糜碎,舌下肿胀,所以想看看他口腔和身上的病灶,以便确诊,好对症下药。”

那黄公公虽然跟随太子赵柘多时,可太子爷病了这么久,他已经见了太多有名气的太医,却没有一个人瞧出来治好病的,早就对这些医官不抱希望了,哪里又能瞧得上夏初七这么一个年纪经经的良医官?

双手抱着拂尘,他打着官腔,尖着嗓子,“这事儿咱家可做不了主。长孙殿下交代过,不要随便让医官糟践了太子殿下的身子,楚医官还是不要与咱家为难才是……”

矮胖大冬瓜,拿着鸡毛当令箭。

不看身上的病灶,如何确认得了病?

她正准备反驳他的时候,却见那床上的人动了下。

“黄明智……”

那声音像是许久没有开过口一样,沙沙的,哑哑的,像一条缺水的鱼似的,听上去十分的干巴。

可慢慢的,他却是睁开了眼睛来,看了夏初七几眼,目光似有怔愣。

“你是……”

“太子殿下。”夏初七权当他是自家的长辈了,一咬牙便跪在了病榻边儿上,“下官是晋王府良医官楚七,奉了长孙殿下之命,前来为太子殿下诊病。因号脉无法确诊病情,还请太子殿下脱衣一观,便问一下病情。”

“老十九家的?”

赵柘有气无力的喃喃了下,却听得夏初七耳朵一烫。

老十九家的……

呵呵,这个称呼让她心里一热,“是的,十九爷家的。”

粗粗喘了几口气,赵柘想坐起来,却是无力,低声吩咐道,“黄明智,扶我起来。”

“是,殿下。”

那冬瓜还叫黄明智啊?一点都不明智。

在黄明智的搀扶下,赵柘背后垫了一个软软的垫子,倚在了床头上。

他穿着寝衣,面色清瘦,看上去也就四十岁来岁,一头长发全挽在了头顶,柔和的目光也有那么一点像赵绵泽。

微笑着看向夏初七,他喘着气问,“是楚儿么?”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夏初七一大跳,就连黄公公也骇得够呛。

“殿下,他是晋王府的良医官。”

赵柘重重咳嗽了一下,呼吸有些吃紧,声音也不太清晰。

“是本宫眼花了?”

他稍稍顿了一下,又望向黄公公,“替本宫解开衣袍……”

黄明智有些犹豫,“殿下,您身子弱,受不得风……”

“本宫的话也不听了吗?”

那赵柘久病的身子本就虚弱,一生气,激动了一下,整个人身子都抖了起来,瞧得黄明智面色一白,赶紧替他顺着气,也再不敢多耽误,轻手轻脚地替他解开了衣袍,露出一身瘦得皮包骨头的身架子来,只瞧了一眼,便低着头,一眼也不敢多看。

“还不快为殿下看诊?”他只有低声去吼楚七。

作为医生,夏初七有些同情这位病人了。

情况有些糟糕!

可在屋子里的窗帷都拉上的情况下,她瞧了又瞧,也不太看得清楚。

“麻烦黄公公,掌了灯来,屋子太暗了。”

那黄公公又瞪了她一眼,扶赵柘靠好了,才去掌了灯过来。有了明亮的灯光,夏初七终于看清楚了他身上的病灶。

与她料想的差不多,不,比她料想的更为严重一些。

只见他肩胛,背部,胸前以及四肢都有溃疡形丘疹状的脓疱,还有一些萎缩样的瘢痕,整个人身上,红红点点,斑斑坑坑,看着上特别刺挠人的眼球。

“殿下,张开嘴,伸一下舌头。”

那黄公公正要吼,赵柘已经配合的张了嘴,伸了舌头。

夏初七她蒙了“口罩”的嘴,紧紧咬了咬,身上有些发麻。

果然,他的唇和口腔也有溃疡,应该已经遍及了扁桃体和咽喉。

又问了一些情病,再结合他身上的症状看,她基本可以确认为——梅毒。

怪不得医案上都只敢写“风寒”,谁又敢说当今的太子殿下得的居然是花柳病?为了忌讳太子的身份,除了记医案不能公布病症实情之外,就连御医开处方也要故意用一些辅药来掩人耳目,这也便是为什么东方青玄会说“治好也是死,治不好更得死”的原因了吧?

可梅毒这种东西是为不洁的性而引起的,作为太子,他接触再多的女人,哪一个会不是干净的?为什么会得这种脏病?

“楚医官只管直说。”

赵柘像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声音很是平静。

“太子殿下,您得的不是风寒,而是杨梅症。”

好像是第一次听说这种病名,赵柘愣了一下,才扯个风箱似的笑。

“呵,本宫知道不是风寒……你是第一个敢说实话的医官。”

微微一顿,不等她回答,他问,“杨梅症是可症?可有法解?”

回避着他的目光,夏初七考虑了一下才回答。

“是一种传播性疾病,下官有八成的治愈把握。”

他的梅毒症状,已经过了第二期,正向晚期发展,在一个没有青霉素的时代,仅用中药来治疗晚期梅毒,治愈的可能性很小,而且用药的周期极长,估计不等把病治好,就会有人想要宰了她了。然而,即便懂得个中厉害,她也不敢直接那样儿告诉他真相。

每个人都惜命,太子也不例外。

她只有说自家有把握,命才会长。

赵柘一愣,随即干哑的轻笑。

“以前替本宫诊脉的太医都说,说治不好了……”

所以,以前那些太医不都被老皇帝宰了灭口吗?

听着他温和的声音,夏初七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恶劣?虽然他与赵绵泽都有一个共通点——都显得温和而仁厚。但是,或许是他的笑容太像大傻子了,让夏初七总觉得他看上去笑得很为真诚一些。

还有他看她时那个眼神儿,虽然他是病人,还病得极重,却丝毫不见沮丧,不仅如此,身上还有一种乐天知命的从容,实在让她有些唏嘘。

这样儿的人,若为帝,应是个仁君吧?

只可惜,竟患上了花柳!

没与他那个视线再接触,她恭敬地起身作揖。

“太子殿下,下官这便先去拟方子。”

刚走两步,不料却听见那赵柘喊了一声,“楚医官等下。”

夏初七看了他一眼,回来坐定,“太子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赵柘看着她,突然向那个黄公公摆了摆手,“你先下去。”

黄公公一惊,“太子爷……”

“下去!”

他人虽然病了,可威严还在,黄冬瓜不敢再吭声儿,鞠着身子就后退着出去了。赵柘转过头来,只是看着她戴了个“口罩”显得有些怪异的样子,好久都没有说话。

夏初七静静等待着,也没有说话,内室里便是一片静寂。

“本宫活不了多久了,你却还想来哄本宫开心?”

他突然说了一句开场白,夏初七想了想,却只是一笑。

“殿下不要这么说,治愈还是有希望的,只是过程会有一些漫长,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

“不须说好听的了……”

“下官真没有。”夏初七说着,顿了顿,目光微微一闪,“殿下,另外还有一个事情,下官有些难以启齿,但是作为医者,又不得不提醒,殿下宫中的女眷,都应该彻查一下,有无感染此症者……”

她承认,她非常不淡定的想到了继太子妃东方阿木尔。

可赵柘却无力地摆了摆手,很容易就理解了她的意思,“不必,本宫在发病前,已是许久不碰她们了……”

不碰女眷还得了病,莫非逛窑子了?

心里有疑问,可这种话确是不能问出来的……

不料,那赵柘盯住她,突然颤了下唇角,“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

夏初七心里一窒,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浅笑。

“殿下恕罪,下官实在不明白殿下的意思,您,也认识家母?”

“楚儿,一瞧着你,我便知道了,你如何骗得了我?”

没有想到这太子爷居然会直接挑明,也不给她半点辩解的机会。眉头微微一挑,夏初七看着他越发无力的手,正思考着怎么回答,他又说,“当年你父的事,本宫也试图阻止,只可惜,当时正奉皇命在西安府巡视,未及赶回京,便已然事发……”

难不成他与夏楚的爹交情挺好?

只是,不管如果,夏初七也不可能现在承认自己的身份。

“太子殿下说的可是魏国公府的七小姐?此事说来话长,下官的确不是她,先前长孙殿下也曾有过怀疑……”

“绵泽?”

“是,正是长孙殿下。”

呵了一下,他有些喘,“你是不是姓夏?名讳单单一个楚字,取自,楚楚者茨,言抽其棘。楚者,貌也……”

楚楚者茨,茨以生草?所以,夏楚又改成了夏草?

“可是,太子殿下,这真是一个误会,下官真……”

“楚儿……”那太子苍白的脸像是有了点血气,又像是更加糊涂了几分,犹自一人说着,根本不管她的辩解,像是隔了好久没有与人絮叨似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说,“你与绵泽的婚事,是本宫亲自与你父订下的……本宫也不信你父会与李成仁串通北狄谋逆,可证据确凿啊,绵泽是本宫的亲儿子,他生性纯厚,本宫相信他……”

听他说到那事儿,夏初七索性闭上了嘴。

不承认,也不否认,看他能说一些什么出来。

可没想到,赵柘说到那里,竟直接换了话题。

“楚儿,绵泽当年那样对你,你如今可还愿意嫁与他?”

嫁给赵绵泽?夏初七都恨不得捅死他了,还嫁个鬼啊。

身子紧绷了一下,她仍是带着笑,一副就事论事的医官样子。

“太子殿下切勿神思过劳,您的病一定会治好的,下官从不敢打诳语,不敢说百分百,但希望极大——请相信我。”

赵柘恍然一笑,“好,我相信你。我终归是相信你的……”

什么意思?莫名其妙!

夏初七估计他脑子有些糊涂了。

可接下去,他含含糊糊地又说了一句更糊涂的话,“我这辈子,好像活得太长了,我等那一天,等了好久了,一直在等,等得头发都快白了。活着不得,不能到了黄泉,还不得吧?也不晓得来生,还能不能与你遇得上?”

听着他毫无神智的叙述,夏初七突然壮了胆子。

往身后一望,见寝殿里没有人,便压低了声音问,“殿下,您可曾丢过儿子?”

赵柘目光一愣,定定看了她良久,像是听懂了,然后摇了摇头。

夏初七失望的耷拉下眼眼儿,正准备先撤离再说,却听见他有气无力的叹了一声。

“本宫没有丢过儿子,却是死过儿子。本宫的大儿子……绵恒,他不到八岁便夭折了。”

“这么说,长孙殿下是不是嫡长子?”

她问得有些急切,隐隐还带了一丝惊喜,可问完了才发现不对劲儿,那赵柘正奇怪地看着她。

好在她脸上怪异的口罩挡了一些面孔,不会显得太过情绪化。于是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太子殿下请恕罪,下官一时好奇。”

她以为他不会回答,可沉默一下,赵柘却是说了,“对,绵泽是次子……可楚儿,你又如何知晓这等秘辛?”

秘辛?

秘辛还轻易告诉别人?

夏初七微微一笑,提醒他,“太子殿下,是您告诉我的。”

轻轻“哦”了一下,赵柘转开视线去,像是没有力气说了,摆了摆手。

“你去吧,楚医官……”

“……”

又换了称呼。

他到底是清醒的,还是不清醒的?

等夏初七满是疑惑的出来时,李邈早就已经等在外间了。两个人相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便坐下来开方子。

仍然是夏初七口述,由李邈来写。

“甘中黄五分,元参三钱,茯苓三钱,黄柏一钱五分,用盐水炒,细生地四钱,贝母一钱五分,绿豆衣三钱,金银花三钱,知母一钱五分……”

开了三副汤剂和外用擦治皮肤的药,夏初七等煎好了看着赵柘服下去,又亲自给示犯了一下疮口感染的处理,才嘱咐黄明智什么情况下用什么样的药,末了又仔细给他交代那些卫生消毒和防止感染的问题,带着李邈出了东宫。

她松了一口气。

没有再次见到东方青玄。

当然,也没有瞧到她一直想要目睹下芳容的东方阿木尔。

还是那一辆马车,还是原路,从东华门又驶了出来。

外头的车夫是东宫的人,夏初七没有机会问李邈去办的事儿如何了。只好一次次把玩着怀里刚得的一锭金子,心里很是愉快。

居然得了一个金元宝,太爽了。

如此一来,她又有好多钱了……

时不时把金元宝拿出来瞧一瞧,在眼前晃一晃,听听它的声音,她突然发现还是金子银子这样儿的东西更容易勾起她的兴趣和占有欲。

果然她是贪财无敌小霸王啊!

愉快地哼哼着小曲儿,在李邈一次次无解的鄙视目光中,她在考虑要怎样才能把这些钱无声无息地存起来,不让赵樽打它们的主意。

可还没有等她想明白,马车便在晋王府门口停下了。

她与李邈刚准备下车,帘子外头就响起了总管田富的声音。

“可是楚医官回来了?”

夏初七对这个总管印象还不错。笑眯眯地撩开了帘子,“田总管找在下有事儿啊?”

田富白白胖胖的脸上,四季不变的恭维笑容。

“楚医官,爷才刚差人回来,说是今儿得晚些才能回府。”

他晚些时候回来,为什么要告诉她?

嘿!对!晚些回来好啊,她有足够充分的时间先消化掉金子……

夏初七乐得翘了一下唇,“我晓得了,谢谢田总管。”

不曾想,那田富又笑着说,“爷还交代,请楚医官在承德院里候着,不许乱跑,等爷回来了,你得兑现承诺。”

承诺?什么承诺?

夏初七想了一想,耳根子倏地一红,也是应了。

“嗯,晓得了。”

话音刚刚落下,不过转瞬,一个更大的打击来了。

“爷又交代了,请楚医官务必带上你的金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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