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尖声吼完,赵樽却并不说话。
他只盯着她,一双幽黑的眼睛里,像有火花在跳跃。

“你起开。”夏初七脸上臊得慌。

火辣辣的,像滚锅里的水,身上没一个地方不烫。

两个人的姿态实在太过暖昧,他半搂半抱地将她压在罗汉榻上,几乎完全覆盖了她的身子,距离近得她不需要多注意,便可以听见他怦怦的心跳。每一个节奏都强而有力地带上她的,一起在跳动,合上了节拍,显得尴尬而窘迫。

“你再说一次。”他沉着嗓子,呼吸喷在了她的脸上。

“我说,麻烦你起开,搞什么啊?”

“上一句。”他又道。

整个人被他熨得暖烘烘的,从未有过的心跳速度,让她喘气儿都不太均匀了。

“我说你把我家傻子……唔……”

话未说完,温热的两片唇,便覆盖上了她的,堵住了她的话……

耳朵里“嗡”的一声,夏初七顿时呆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思维也完全凝固。

她看着面前闭着双眼的家伙,几乎忘记了应该推开他。

“楚七……”

“唔,你疯了……”

“别动!”一股子带着“茯百酒”的轻幽香味儿,在她的鼻尖儿上缠来绕去,好像随时都有可能牵了她坠入了棉花团的酥畅感,还有一只隔了她的粗布衣衫不太规矩的咸猪手,烙铁般传入的热量,一波又一波像不安分的邪恶因子,激发了她沉淀在心里头的情绪。

仿佛她又回到了清凌河边儿。

夜风很凉,河水很冷,只有他的胸膛很热。

头上,一片没有污染过的夜空。长了毛的月亮,灰蒙蒙的照着她。

她坐在他的马上,他拥了她在身前,一起慢悠悠地打马回了驿战。他黑色的大氅十分的温暖,包裹着她像温暖的烤炉,满是醉人的安全感。

“盯我做甚?”

他低低问着,那唇撩拔过她的耳廓,痒痒的,却让她的脑子陡然清醒了几分。

“喂,放开……”

她想要挣扎,可他一下子又欺了上来,把她的话全部吞入了肚子里。

浅浅的啄了几下,他贴着她,却并不懂得往里探,只是噙了她的嘴,像在吃什么好东西一样,带着酒意的唇反复研磨与轻蹭,像品尝,像探索,触碰的技巧十分生涩,却无端端弄得她脑子里一直在画纹香圈儿,手臂像不听使唤了似的,缠上了他的脖子……

她中邪了!

她想,一定是这样。

这事儿怪不得她,谁让他敢长得这么美,还来引惑她?

一朵鲜花执意要插在牛粪上,那也由不得她了……

这句话突然钻入脑子,她激灵一下,怎么想就怎么觉得色。

“噗嗤”一声,她理智拉回来一点,愣是笑了出来。

这个笑,太破败气氛了。

赵樽将她拦腰一搂,眯着眼睛看她。

“笑什么?”

“你呗!”腰被他勒得有些紧,可笑神经这个玩意儿,一旦触发了那便是收不住的。夏初七抿着嘴唇,越是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越是想笑。老实说,要不是亲身体验,打死她也不相信这位爷接吻的技术这么差。于是乎,憋了好久,她终是憋不住笑了出来。

“喂,我说你,没接过吻?”

“你有?”赵樽那脸色,比外头的天儿还要黑。

“我没吃过猪肉,还没有见过猪走路啊?”

人的情绪是很奇怪的。

前一刻,她还在恨不得掐死他。可这会子,见他明明气极了却又无法反驳的样子,她的心情又晴好了起来。笑得身子不停的乱踹乱打,却看得赵樽的脸,黑得快要没谱儿了,一把揪在她没肉的脸上,语气沉重。

“哎,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女子?”

“我咋啦?哎哟妈,可真笑死我了,你会不会做流氓?要不要我教你几招儿,银子可以打八折?”

置疑男人的能力,本身就是一种找死的行为。

而她这个不是置疑,而是赤果果的嘲笑。

那么,就不仅仅只是找死了,而是找打找揍找残废……

赵樽原就是个大男人,哪里受得住这个?男女之事上生疏,那是因为他没有实践过,刚刚亲那几口,也有他怜惜她的成分在里头,既然她这么找死,他也是分分钟就能变成狼的狼人。

往上提了下她的身子,他把她整个儿拎到了罗汉榻上便压了上去。

“爷今儿非得整治整治你。”

“喂,唔……”

男的都天生神力,又岂是小女子可比?

夏初七眼睛里戏谑和嘲笑,很快便在他的亲吻中沦陷了。他上来便是强攻,几个回合下来她便体力不支了,由着他像摆玩小人儿似的,挑唇,捻舌,相缠着,弄得她全身发软,在两个人呼吸交错的气息里,她除了一双手还能时不时锤打一下他的肩膀,再不敢去惹这头发了怒的野兽。

她承认,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闭上眼睛,不知不觉的,她吻得越发投入了起来,情绪也在不停的往上攀爬,而他身上茯百酒的特有香味儿,随着与她亲热的津沫交流,闯入她的鼻尖,像他一样带着凌厉而强势的征服欲,让她仿佛入了梦,无酒也醉得她销了魂,只剩下唔唔声,哪还说得出半句话来?

“这回,爷便饶你。”他忽地松开嘴,头埋在她颈窝里,重重呼吸着,不再动弹。

久久,谁也没有动,也没有人说话。

夏初七吞咽了几下唾沫,试着想说点儿什么。

可嘴张了几次,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别瞧着她嘴上又损又坏,可她在男女之事上头就是一个囧货,有口无心更无经验,在他之前也没有谁能让她产生出些什么情啊色啊的心思来,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吸引力,可赵樽却给了她完全不同的感受。面对他,她会害臊,会脸红,会觉得不好意思,也会随了他一块儿燃烧。

“想什么?”他气重的喘着,抱着她没有放开。

“为什么……”要吻她?

“你太小,再养养。”

靠,他以为她问的是什么?为什么他不继续?

夏初七窘迫的想要解释,不料他却突地埋下头,恶作剧在她身上咬了一口,痛得她直抽气。

“你个混蛋!咬我?”

微噘一张被啃得红扑扑的嘴儿,她完全不知道那粉粉柔柔湿湿嗒嗒的一片水泽,究竟有多么的惹人爱怜。

“爷没见着傻子。”

他盯她半晌儿,在沉默中,突然诡异的解释了一句。

夏初七一愣,脑子昏乎乎的看着他。

鎏年村那些人不是他派去的?

“你还不信你家爷的话?”他淡淡问。

“信。”抹了一下嘴巴,夏初七随口应了,又昏七迷八的问了一句,“可我家傻子他不见了,在鎏年村被带走的时候,我亲眼见到那些人,都打着你的旗号,难不成还见鬼了?”

赵樽眯了下眼,专注的盯着她。

“不见鬼,你便不会再来找爷了吧?”

听完他这话,再瞧着他那眼神儿,夏初七耳朵尖都烫了,觉得有点儿招架不住。她记得原本她是找茬儿来的,可两个人如今处成这样的节奏,实在太坑了,她完全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接下去该说些什么。

“那个,为什么你不早说?那行吧,我先走了,你当我今儿没来过,回见啊。”

“你敢——”

她人还没爬起来,他便牢牢圈住了她。

低下头来,他看着她若有似无的低呵了声,便压住她按了下来。她下意识的挣扎着,也不知谁的脚没放对地方,扑腾扑腾间,有一只脚丫子便踢到了几上的酒壶,“嘭嘭”几下,摔在地上便是一阵碎响。

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一声儿轻唤。

“爷,您没事吧?”

轻柔婉转,温和端正,除了月毓还会有谁?

“爷,您可是有差使的事儿?”

月毓见没有人回答,又问了一声,脚步已经在门口了。

夏初七呼呼喘着气儿,看着瘫在她身上的男人,而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接,几乎是心有灵犀的,随着那一扇雕花木门在“吱呀”声中被推开,他一下子松开手坐了起来,而她却是下意识滚入了那一张雕花罗汉榻的后头,由她流苏和软垫挡住了自个儿的身子。

“爷,您怎么……”

急匆匆披着衣服入屋的月毓,微笑的芙蓉脸蛋儿,僵硬了一下。

只见罗汉榻上她的主子爷一袭黑色的轻缎寝衣凌乱不堪,束在腰间的玉带也似乎是松了开来,领口下方赤着一片精壮惑人的肌理,那一双略带不满的视线,冷冷扫过来的时候,眸底还带着一丝还没有褪下去的情潮,而他俊气的脸上也有着她从未有见过的情动之色。

下意识的,她觉得自个儿明白了。

脸羞窘得红了一片,她尴尬的顺了顺发丝,半垂着头慢慢靠近。

“爷这又是何苦为难自个儿?奴婢,奴婢可以服侍你的……”

很显然,她自动脑补了赵樽一个人在做什么坏事。

屏着呼吸,躲下罗汉榻背后的夏初七,想着那个被人“误会”的渣爷该是什么脸色,不由得闷笑了一下,竖起了耳朵来。一听,越发觉得那月大姐的声音,软得实在让人心里头发软。

这样的好事儿,不要会不会太浪费了?

她寻思着,灯火照射下,月毓的影子慢慢地靠近了罗汉榻。

可头上赵樽的粗浊呼吸,似乎还没有完全均匀,只淡淡说了两个字。

“出去。”

他带着一丝明显克制着情动的沙哑声儿,激得月毓心脏一阵怦怦乱跳。

莫名的,她整个人都羞得热了起来,脸滚烫……

“爷,奴婢虽是卑贱之身,对爷却是,一片痴心,心甘情愿服侍爷……”

月毓说得极缓,极柔,极为深情。

当然,深情是真的。

她看出来赵樽喝醉了也动了情更是真的。

要知道,她侍候在赵樽身边儿有十余年了,在她眼里,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冰冷的,没有感情的,对任何人都是一副疏离冷漠的姿态,就连见着当今圣上也不见温和几分。尤其是在房帷之事上,她虽然名义上是他的大丫头,却是从未见过他情动时那惑人的样子,那带着酒意的眸,那沙哑的声,那俊朗的颜,那微微鼓动的喉结,几乎每一处,都是能够提升她胆量的东西。

她必须牢牢地把握住这么好的一次机会。

先前贡妃娘娘曾经差了宫里头的姑姑教过她。

在那些有经验的姑娘教导下,她不仅学过许多服侍男人的技巧,更懂得了一些男人的品性。心知男人这种生物,都是以欲控情的,一旦动了情是不会考虑那么许多的。

所以,在她看来,今儿晚上是她的机会,是老天爷对她的垂怜。

要不然,为何会不巧遇到爷这样的状态……

一双眸子柔软似水。

她看着赵樽,兴许是太过沉醉于思考结果,以至于她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一双眸子慢慢转凉,只顾着一步步走近,在他的身边蹲了下来,软软的,柔柔的唤了一声。

“爷,给奴婢个机会,奴婢定能好好侍候你……”

这种美人儿自荐枕席的事,太让人喷鼻血了吧?夏初七身子僵硬的曲着,也不知道那赵樽什么反应,不会发生刷新她三观的事情吧?

她也知道,那赵樽明显吃多了酒,不然也不会来亲她。

如果那月大姐趁机把他给吃了怎么办?如此不守道德不守纪律的现场版,她到底要不要看下去?是该眼睁睁看着她吃,还是让她下不了嘴啊?

不行!

她正准备收拾那货,上头就传来赵樽凉凉的低喝。

“你越发本事了。出去!”

不需要亲眼看见,那声音寒得入骨三分。

很显然,赵樽恼了,而且是很着恼。

吁了一口气,夏初七紧张的神经又理顺了一些。

看来,那厮也不是喝醉了酒,逮着谁都乱亲的啊?

“是,爷。”如同被凉水浇了头,月毓心里头狠狠一揪,便垂下了眸子,慢慢地退了出去。可没有走几步,她咬着下唇,像是横下了心肠一般,突然回头,声音凄凉了几分,“爷,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赵樽“嗯”了一声,没有看她。

这个时候的他,一身凌乱的衣袍已经收拾妥当了,原本气促的呼吸也平复了,下头的紧绷感自然也就缓解了,再没有月毓先前突然闯入时的不自在,只淡淡的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来,恢复到了几近凉薄的常态。

月毓紧攥了手,像是不知道指甲挖入了手心的肉。

看着他,她心里长久以来死死压抑的那一处情绪,澎湃着涌上了喉咙口。

像是为了获得一种释放般,她只觉得不吐不快。

“奴婢在爷身边儿侍候十几年了,爷都不允奴婢近身……可为什么楚七,她,她就可以?”

赵樽淡淡道,“她不同。”

月毓咬了咬下唇,目光里明显掠过一抹痛意。

“她有何不同?爷告诉奴婢。奴婢可以学,不好的地方,可以改。”

这个问题,让处于罗汉椅下头的夏初七,也是竖起了耳朵。

她记得那天晚上在清凌河边儿喝酒,赵樽也说过这句话,她也想知道答案。

可赵樽却似是烦躁了,语气不善,“去,让郑二宝备水。”

这样子的回答,相当于没有回答。

了解他的性子如月毓,自然知道那代表什么意思。

那就是他烦她了。

而他烦她的结果,如果她再不识趣点儿,只怕往后更加不会受到他的看重。

“奴婢知道了,也知错了。”

月毓咬着下唇,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不敢再看那罗汉榻上的男人。

作为一个妇道人家,她觉得自个儿从来都恪守本分,也从来都晓得自个儿的身份。虽然她不喜欢那楚七,却也并非完全排斥她接近她的主子爷。甚至于,即便主子爷真要收用了她,她心里头再难过也能受得住。因为在她的私心里,像她家主子爷这样神祇般的男子,生来就不应该只属于哪一个女子的。

可是,她如今介意。

或者说,她完全无法接受,她喜欢了十余年的主子爷,竟然排斥除了楚七之外的妇人。

无数姑娘对他趋之若鹜,他都像在避洪水猛兽。

为什么那个楚七,就可以靠近他?

那楚七长得那么不起眼,到底哪一点好,哪一点不同?

月毓不甘心,却也无可奈何的离开了。

但她却不知道,由于她的突然闯入,打破里头原有的一番旑旎。

夏初七慢吞吞地从罗汉榻后头直起身来,揉了揉发麻的腰身,大喇喇坐在椅子上,与赵樽对视片刻,两个人的情绪都有点儿复杂。

先前发生的情节,就像突然被断了片儿似的,难以再继续。

半晌儿,赵樽搓了下额头,拉过她的手握在掌中。

“是爷鲁莽了,不该轻薄于你。”

轻薄?

夏初七的嘴皮动了好几下,一脸窘迫的臊。

一个大姑娘大晚上的送上门来被人家给占了便宜,她能说些什么?是矫情地扇他一个大耳光,骂一句“臭流氓”,还是没心没肺地咧着嘴巴,瞎扯几句“不存在,殿下你随便轻薄,还可以继续轻薄”?好像这个情形,说什么都不太好。

手心滚烫,头皮也被他盯得一阵阵发麻。

她干咳了一下,正准备说句缓解气氛,却听见赵樽突然出口。

“楚七,你可愿意做爷的……侍妾?”

心尖上像被蚂蚁给蜇了一下,夏初七突然想发笑。

她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就不论两个人先前发生过的那些不愉快。单说上回元小公爷说的那一席话,她夏初七能接受么?他们这些皇子皇孙,看着风光无限,可偏偏婚姻是谁做不得主的。

兴许在赵樽看来,给她一个像“侍妾”这样儿的身份,那都是好多女子求都求不到的了。她“被施舍”了,应当对他表现出感恩戴德来。可在夏初七看来,侍妾是什么?那是小老婆,小三,哪里是她的菜?

更何况,他如今这个提议,也不过是为了醉酒的意外来买单。

她再低贱,也不会这么贱卖了自个儿。

吸口气,她吐出来,斜着飞了他一眼,老气横秋地拍拍他的肩膀。

“晋王殿下,您想多了吧?在我们那里,不要说亲下嘴巴,便是两个人看对眼了睡了觉,醒来之后也可以各走各的,各不相欠,压根儿就不存在谁轻薄了谁的问题,可懂?再者,要认真论起来,殿下你如此高贵雍容之姿,楚七我才算是占了您的大便宜,轻薄了您吧?话说,您不会让我对您负责吧,我可没有侍妾这样的份位许给您哦?”

赵樽眉头一皱,盯着她,像盯着一个怪物。

“楚七……”

轻轻咳嗽一下,夏初七瞄着他纠结的脸,忽然觉得浑身轻松了。

“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儿。先前只是意外,你看我像在意这个的人?”

赵樽抬起手,想去摸她的脸。

装着不在意的别开,她眨了下眼睛,只是笑。

“别这样,这会子没兴趣了。那什么,既然傻子不在这儿,那殿下您能不能算我今儿晚上没有来过?让我现在走了?”

赵樽眯了眯眼儿,垂下手来,淡淡开口,“你想得可真容易?”

“不然如何?难不成我亲了你,你还就赖上我了,不让我走?”

那侍妾两个字,本就让她心里头带了一股子怒火儿,再被他这么一别扭的“要胁”,她更是没有什么好脸色了,低低斥了一句,起身便要离开。可那主儿又哪能是那么容易让她溜的人?脚刚踏出去,便被他拖了回去,坐在了他的腿上。她瞪了他一眼,也不骂不吼,只闷着头皮抓住他就一阵乱咬。于是乎,两个人又在那罗汉榻上纠缠了起来。

刚才是亲嘴。

这回是真的打架。

当然,主要是夏初七打他。

他没怎么使大劲儿,只是防着她的偷袭,而她却不给面子,每个招式都是要命的抓过来,一时间占尽了上风,打得个气喘吁吁都不罢手,好一番折腾之后,终究在她一口咬上了他的脖子之后,他才生气的架住她双手按在了椅子上。

“你不愿意?”

他的脸,冷静得有些可怕。

而他的情绪,却更是坐实了夏初七的想法。

很明显的,在他看来那都已经是施舍了呢,她怎么还敢不领情?

“不愿意,你以为谁都稀罕你啊?你国宝啊。”

她嗤了一声儿,手不能动,一双脚却不闲着,在他身上一阵乱踹。他的眉头一直紧皱着,似是拿她有些无奈,横过身子来把她的脚也一并给压在了身下,直到她只剩下了呼吸的力气,才消停了下来,两个人凉丝丝的互视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烛火氤氲,照得罗汉榻上光线昏暗。

他的眼睛幽暗得好像一口看不见底的深潭。

眸底,倒映着的是她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放开了手,静静地站起身来。

“爷不计较你私闯驿馆,你走吧。”

说罢,他没有再多看她一眼,径直去了净房。

看着他的背影,夏初七一颗纷乱的心脏,终于平静了下来。

嘲弄地翘了一下唇,她拍了拍一直在发烫的脸。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悄无声息的,她又按照原路退了出去。不多一会儿,那守卫森严的城门口再一次传来了“有刺客”的喊声儿,整个驿站又骚动了一次。而赵樽居住的碧月轩里,灯火却一直亮敞着,等他沐浴完了从净房里走出来,在内堂里头等着他的人,是那个始终安静随在他左右的陈景。

“殿下。”

“她走了?”

“是。”陈景垂着眸子,“属下已吩咐过了,不必再追。”

赵樽轻轻‘嗯’了一声,重新坐回到罗汉椅上,把玩着乱成了一团的棋子,面无表情的吩咐,“差人去查查,那个傻子怎么回事?”

“殿下。”得了这个令,陈景却欲言又止,“属下以为,上次柴房那把火烧完,殿下便与她划清界限了。”

“划清了?”

赵樽轻轻的反问着,淡淡瞄他一眼,表情平静,眸子里什么情绪都无。

“如今更是划不清了。”

陈景向来琢磨不透他的性子。

而今,瞧着他阴沉一片的面色,更加搞不懂他对那楚七存了份什么心思。

上回在清岗驿站,他放了那一把火,让她从手里泥鳅似的溜走了。

如今怎么又去管起她的事儿来了?

从被当今圣上亲点为武状元开始,陈景的日子里便全部都是赵樽。他就像影子一样始终跟随在赵樽的左右。这些年来,由北到南,从军中到京中,就陈景所知,这位爷的为人脾性,可以称得上教条和古板,从来不可能做违背纲常伦理之事,更不可能会有如今这样的失态与反常。

尤其是今天……

陈景向来不多话,可他却觉得,不得不提醒多提醒一句。

“殿下,容属下再多一句嘴。属下认为,您并不乐意牵扯到前魏国公案那个漩涡里去。再者说,这位夏七小姐的身份,实在与殿下您……不太合适。即便你只是收她做一名侍妾,一辈子藏于晋王府后院之中,可一旦被人发现她的身份,于情于理,于纲于常,您都会被人耻笑,背上抹不去的骂名。”

赵樽抬头,目光冰冷的看过来,声音骤沉。

“她不是夏家七小姐。”

“殿下,她是。您心里头比谁都清楚,她就是。”

陈景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或者可以称得上死板。

除了忠心之外,还是只剩下了忠心。

楚七的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由陈景着手调查的。

因此,他比谁都清楚她的身份,楚七明明就是魏国公府的七小姐。

当年发生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前魏国公夏廷赣因为谋逆罪被灭门的时候,他不保儿孙,却只保了第七女,用了一块刻有“开国辅运”字样的免死铁券换了他女儿夏楚一命。那免死铁券只有少数的几位开国辅臣才有,而且铁券还有规定,谋逆罪不可赦免。但当今圣上当年念及夏廷赣的旷世功勋,又念他子孙皆亡,独留一女,实在可怜,对于这样子的请求,又如何好不答应?

因此,当年老皇帝不仅答应了这个请求,而且还让夏廷赣的胞弟世袭了魏国公爵位,并且连他女儿夏楚与皇长孙赵绵泽的婚事都没有颁旨作废。

在案子处理完毕之后,那夏氏女额头受了黥刑,就被寄养在了其二叔,也就是现任魏国公夏廷德的家里抚养。不料,却在她与赵绵泽大婚的前一晚,那夏氏女突然不知所踪。

这个,也是一件人人皆知的事情。

而先前在清岗驿道上,当范从良之女范氏指证楚七的头上有黥刑刺字时,他们便已经怀疑到了楚七的身份,再加上后来东方青玄的几次三番折腾,综合了各种线索,陈景将调查的结果一比对,楚七的身份便算是确认无误。按理来说,得知真相,以晋王殿下的身份,就不应该再搅到那滩浑水里去了。

可如今,这算什么事儿?

陈景憋足了一口气,突地单膝跪了下来。

“请殿下三思,楚七她确实是夏氏女,皇长孙未过门的妻子。”

赵樽半眯着眼,迟疑下,才淡淡道,“本王说她不是,她便不是。”

陈景提了一口气,静默了一会儿才抬头与他对视。

终究,他无奈地作了一个揖礼。

“是,属下知道了,明儿便让人去办差。”

在他说完出门的时候,人还没有踏出屋子,背后又传来了赵樽的声音。

“陈景。”

转过头,陈景微微垂低眸子,恭声道,“殿下,还有何事吩咐?”

赵樽似乎考虑了片刻,才摆了摆手。

“明日启程前,带了她来。”

……

……

夏初七再一次利用烟雾弹跑了出来。

当然,她心知这一回赵樽放了水。可如今的情况已经摆明了,既然她已经被柴房的大火“烧死了”,他也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她又“活过来了”,那么就当她真被烧死了好了,也算是对那件事的一个了结。

背后没有了追兵,她扶着膝盖,看着静寂的街道,心里头,沉甸甸的。

没有找到傻子,她今儿的行动算是失败了。

更加失败的是,莫名其妙的差点失了身,做了人家的侍妾,可傻子还不知道人在那里。原先她以为赵樽抓了傻子是为了威胁她出现,想要把她押回京师去受审。可今天晚上他却放过她,如此足够证明,他不需要威胁她,那么傻子就没有什么价值,赵樽自然没有揪住他不放的理由。

当然,他更没有对她撒这种谎的必要。

但是如此一来,事情就更加纠结了。

不在赵樽那里,傻子到底被谁带走了?

在鎏年村里,她亲眼见到是一群官兵。

那个驿站里的守卫,又说是殿下的马车。

殿下,殿下,她昂着头看了看天,脑子突然间灵光一闪。

难道那个殿下是宁王赵析?

可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与傻子的身世有关?与那个三婶娘嘱咐不能告诉别人的椭圆形胎记有关?

事情好像越变越复杂了。

可不管怎么说,她都得找到傻子。

狠狠撸了一把脸,夏初七情绪不是太好,慢悠悠的吹着江风,放慢了脚步。

巴县的夜空,很是纯净,依稀有几颗星星挂在天上。而江边儿上的渔船有些也亮着灯,在水面上晃来荡去,像是飘浮在水中,十分美好。河风吹过脸,凉凉的,却不入骨的冷,像极了清凌河边儿的风。头顶上那一轮弯月亮,也依旧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来来去去的行走。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调整好了情绪。

甭管找傻子也好,哪怕就当成去旅游也好,明儿她还得上京师。

轻松的哼着小曲,她又加快了脚步,回到落脚的客栈。

在这个点儿,客栈早就已经打烊了。

好在店家人很不错,她敲门入内,那人什么也没有多问,便掌了灯送她回到了自个儿定下的房间。与她想象中的一样,房间里还点着油灯,显然是李邈在屋子里头等她。

没得多说,那姐妹儿很够意思。

夏初七推门而入,见李邈静静地坐着方桌旁边儿上的条凳上。

在方桌的中间,摆放着一把寒光闪闪的钢刀,正是先前她俩为了行动而准备的。

“嗨,还没睡呢?”笑眯眯的招呼着,她向来乐观的心态,恢复得很快。

李邈抬起头,目光里隐隐有一抹波光在闪动。

“你回来了?我在等你。”

夏初七点头嗯了一声儿,翘着唇角,在她对面的条凳上坐下来,便渴得几百辈子没有喝过水似的,直接抓了桌上的水壶,也不倒入杯子,一仰头,便骨漉漉往嘴里灌了几大口,这才咂巴咂巴嘴,闪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着李邈看去。

这一瞧,她这才发现这姐妹儿的目光不对劲儿。

“诶,你怎么了?情绪不太高的样子,可是先前吃了亏?”

摇了摇头,李邈良久没有答话。而一双带着审视的目光,却是瞧了她许久,才一字一顿地问,“你是楚七?”

“对啊。”夏初七困惑了,“不都告诉你了,怎么了?”

李邈眉头沉了下,又问,“你姓夏?”

这个事儿,夏初七可没有告诉过她。

不过瞧着她将自个儿从头到脚打量的眼神儿,心下也已经了然了几分。

“你什么意思?”

嘲讽的冲她一笑,李邈得了这个回答,情绪波动大了起来。

“我叫李邈,你真的不识得我?”

大概猜到又是前身惹的事儿,夏初七笑了笑,眉梢轻谩的挑开。

“你李邈很有名气么?我应该识得?”

李邈微微一闭眼,“不识我没关系。那前魏国公夏廷赣,你可识得?”

前魏国公?

这个好像她真在哪儿听到过。

对,梅子讲过的段子里。

夏初七原本挂着的嘲讽脸,缓和了下来,她一眨不眨地盯着李邈。

“喂,姐妹儿,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来,你真是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房间里头,烛火的光线很暗,在烛火的跳跃中,李邈的脸色也暗了几分,阴沉沉地盯着她,语气里带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凉气。

“你身上的桃木镜,会告诉你答案。”

“桃木镜?”夏初七微微愣了一下神,调整着不太均匀的呼吸,从怀里将那个她视着宝贝的东西掏了出来,在李邈的面前晃了晃,挑衅地翘着唇角,“诶,姑娘我今儿还就告诉你了,这面镜子是我的,我本人的,与谁都没有关系。”

“是你的啊,原就是你的,我没说不是你的。”

李邈浅眯一下眸子,显然误会了她的意思,可夏初七也无从与她去解释。只觉得她那眸子和白日里见到时完全不同。当然,她自己也是一样,再没有了先前与她嬉戏时的吊儿郎当,语气也不见半分痞性。

“行了,李邈。你究竟想告诉我什么,不如一次性说完?”

“这面桃木镜,确实是你的随身之物,在你十岁生日那年,前魏国公的府邸里,来了一个化缘的和尚,他为你算了一命,具体说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却听我娘说,他给了你一面桃木镜,后来我找你玩耍的时候,也是见过这面镜子的,我不会弄错。”

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夏初七有些不敢相信。

在她前世的最后一眼,见到的便是这面桃木雕花小镜了。

所以说,当她穿越过来,在怀里摸萦到镜子的时候,几乎想都没有想过,镜子本身就是属于原主儿的东西,只是凭了那熟悉的直觉,下意识的就以为是从占色那儿抢来的那面,是那面镜子带着她穿越了时空,来到了这个坑爹的大晏王朝。

可她哪里会想到……

原来这个镜子,本来就是放在原主儿怀里的。

夏初七的表情变幻莫测,李邈看着她,轻笑了一声,眼圈儿红了。

“现在可相信我的话了?夏楚,我花了快要两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你。可你真是长变了许多,我原也不太敢相认了。所以今日在街上,我偷拿顾阿娇的钱袋,本就是为了引你过来试探一下,直到今儿下午,我亲眼见你拿出了桃木镜,才敢确定就是你……”

听着她压抑了悲伤的声音,夏初七狐疑,“你又是谁?”

“我是你表姐,李邈。你的母亲是我的姑母。我的父亲是你的亲舅舅,也是当朝的驸马都尉李长嗣。我的祖父是韩国公李成仁,我的母亲是临安公主,在两年前那次逆谋大案中,李府与夏府一并受到株连,除我爹娘因是公主驸马的身份免于一死之外,我们李家阖府八十余口人……”

说到此处,李邈哽咽了一下,眼圈似乎更红了,有些说不下去。

夏初七也不催她,只静静的看着她。

缓过那股子气儿,才听见她接着道,“阖府八十余口全部罹难,而我的爹娘也在家人不幸遭难后的几个月里,相继离世,只余下了我一个人。”

“表姐?”

这样的惨案听了,夏初七的眼圈儿不由也是一热。

“实在对不住您了,我真的不记得了,通通都不记得。”

李邈自嘲的一笑,吸了吸鼻子,压抑住就要滚出来的泪水。

“没有关系,你看着你的桃木镜,我来提醒你。”

那天晚上,天上还是那一轮长了毛的月亮……

夏初七在油灯下面,听了一个老长老长的故事。

在李邈时而呜咽,时而悲痛,时而愤怒的低诉声中,她的脑子里不停掠过一个又一个残缺的片段。那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大刀,那从口中喷出的烈酒,那漫天飘舞的含冤雪花,那鲜血流成了小溪的刑场,那高呼着“斩”字的冷酷,那濒临死亡前的一阵阵悲鸣和呜咽,那细小的针尖醮了墨汁,刺在她额头上时,比*更加疼痛的心脏,还有那个男人看上去温和其实却满带狠意的眼睛。

一个又一个片段,撕心裂肺一般席卷了她的情绪。

有一滴眼泪,掉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那是她的。

她怎么会听哭了?

一年多以前,当那个叫夏楚的女子,一路逃亡到锦城府,走投无路之时,站在那苍鹰山上,往下面跳的时候,大概她就已经彻底死心了吧?

她记不住原来的名字,没有了原来的记忆,只是想要忘记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灾难,想要忘记那一个曾经让她痛不欲生的男人——那个文雅英俊,温润如玉,那个她始终盼着能多看她一眼,盼着有一天将与他白头偕老的男人。她选择了逃避,忘记了仇恨,也选择了忘记过往的一切,结果成了一个说话都不太明白的结巴小村姑。

可命运就是这么的神奇。

该有的轮回,谁也跑不掉——

一个人默默的含着冤屈走了,另一个人却被命运之神一脚踹来了。

老长老长的一些故事,得讲许久许久……

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李邈才口干舌燥的停了下来。

慢慢的,她拿过那把镜刀,塞在了夏初七的手里。

“表妹,把它收好。”

夏初七冲她一笑,慢吞吞的揣入了怀里。

“一把刀子起不了什么作用,得借刀啊。”

她知道,对于她们强大的仇人来说,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两个人的力量加在一起,也无异于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如何能掀得起风浪,又如何能覆得了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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