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气候温和,但初冬时节总是低压沉闷,连风声都带着刺骨的冷意,要将人的骨血全都冻成冰雕。
吱呀——

大门打开。

秦鸢从紫宸宫走出来的时候,面对的就是被释放的三公以及其他大臣,还有自己从北齐带来的大军。听到声音,所有人都将目光看过来。刚才的喧嚣骤然静止,人人神色各异的看着她。

容昭立即走过去。

“鸢儿。”

纯悫也跑了过来,“姐姐。”

秦鸢缓缓抬头,似乎有些不太适应太过强烈的光线而眯了眯眼。她想起之前在寝殿内,窗户被撞开的时候,苏陌尘下意识的抬手阻挡那刺眼的光。

一个长期生活在黑暗的人,对于阳光,是渴望而畏惧的。

那样惊世骇俗的真相,早已超过了她所能负荷的范围。以至于听到一半,再听见外面的嘈杂声。她知道,如今皇城虽然已经拿下,但很多事情还要等着她处理。所以,她出来了。

司马卓上前两步,有些犹疑的问:“燕宸公主?”

秦鸢看向他,嘴角噙一抹笑意,随手抛了一枚物事过去。

“当年父皇得一羊脂软玉,举国上下,独一无二。父皇便用来作为本宫的私印,这上面的字,还是素来能攻巧手的司马大人你亲手刻上去的。如今本宫不过只是容颜稍改,你就认不出来了么?”她看着司马卓骤然凝重的神色,又似笑非笑看向司徒懿,“司徒大人。”

司徒懿还在打量她,除了九年前那场宫宴,朝中大臣鲜少见过成年后的燕宸公主。他也听说,燕宸公主似乎容颜和从前有些不一样。冷不防听见她在唤自己,下意识的看过去,便见那少女淡声道:“当年若没有苏陌尘,或许今日本宫该称呼司徒大人一声老师。”

司徒懿脸色悠然一变。

当年先帝有意让他做燕宸公主授业恩师,后来燕宸公主自己选定了刚入朝的文武状元苏陌尘,此事也不了了之,他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

秦鸢又看向南宫衍,嘴角笑意更甚。

“南宫大人。”

虽然他们已经确认纯悫公主的身份,也从纯悫公主口中知晓了当年真相,但始终未曾亲眼见到真正的燕宸公主。如今见这少女神色沉静高贵雍容,浑身上下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气势。

而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虽然与过去有些不同,但依稀还能找出昔日的轮廓气质。

此时再听她提起自己,他便微挑眉看过去,目光幽深充满探究。

秦鸢走下白玉阶梯,“连你也不认得本宫了么?”

她忽然飘身而过,手中长剑直直刺他心口。突然起来的变故令众人骇然失色,纷纷惊呼阻止。

南宫衍也是一惊然后立即后退,随手抽出身旁一个侍卫的佩剑就挡了过去。

“你——”

他怒问的话还未说出口,秦鸢手中的剑便一个灵巧的旋转,刹那间形成一个光圈将他的剑给套牢,随即一个倒空翻跃来到他身后,在他向后辟剑而来的时候,不退反而迎上去。

容昭目光一缩就要纵身而起。

秦鸢却忽然嘴角上扬,仿佛早已料准南宫衍有此一举,腾空的手伸出两指夹住剑尖,然后右手剑柄一横挡住南宫衍的掌风,半空一个旋转,剑气溢出逼得南宫衍夺剑的手不得不撤回,手中的剑却已经下意识的刺了过去。哪知秦鸢身形飘忽,乱花剑影一个虚晃,等他意识到上当以后立马转身,但冰冷的剑刃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他立即僵硬在原地。

短短一招,只在眨眼之间,周围的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已经被这一幕惊得无法动弹。

南宫衍身后,秦鸢侧着身子,却是左手执剑右手负立。神情慵懒眉眼威严尽显,犹如高高在上的女王。

容昭和纯悫早已奔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听秦鸢幽幽道:“这一招‘燕北潜影’,本宫可否用得纯属?”

她眸光转动如流水,嘴角一抹笑意嫣然。

“南宫将军。”

南宫衍浑身一震,目光悠然睁大,然后缓缓转身看着她,精锐的目光里浮现激动的光。

砰的一声。

他跪了下来。

“老臣南宫衍,参见燕宸公主。”

他南宫家族的绝学,除了族中子弟外无人修习。唯一的例外,便是燕宸公主。而且那一招‘燕北潜影’杀气太过且需要深厚的内力作为基础才能发挥。当年燕宸公主尚且年幼,无法驾驭,便自己稍稍改动,再配合女子飘逸的身姿,更显得优雅从容如云流水。

后来她甚至凭着自己先天的武学造诣,连口诀也给改了。

当年他还为了这件事与她争执不休,可这少女伶牙俐齿硬是说得他哑口无言,便只能无奈认可。

若是后天所学,不知其本源,也不知其演变,就算学了个十成十,也是虚有其表华而不实。

所以,这个女子,是真的燕宸公主。

他这一跪,方才本就基本确认秦鸢身份的司马卓和司徒懿也跟着跪了下来。

“恭迎燕宸公主回国,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紧接着,左右首辅也跟着下跪,再是御史令,六部尚书…

朝中重量级大臣全都匍匐在她脚下,剩下的那些人面面相觑,然后也跟着跪了下来,皇宫禁卫军人人震惊,不知所以。

还有一部分人眼神闪烁面色焦急,想趁着人多逃离。

秦鸢悠然眼神一凛,“把他们这群为虎作伥的乱党抓起来。”

“是。”

不用禁卫军,容昭的心腹手下立即一拥而上,将那些猥琐胆怯的大臣给擒拿。

“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有人色厉内荏的大吼,“你这妖女,冒充燕宸公主,伙同北齐这帮小人要夺我大燕。你、你们…沈大人,司马公,司马侯,你们怎可轻信这个妖女的话?她包藏祸心…”

南宫衍悠然站了起来,剑指那人咽喉,冷而睥睨道:“燕宸公主乃先帝血脉,也曾是我大燕百姓人人尊敬的神女,岂容你这等小人污蔑羞辱?”

“南宫将军且慢。”

秦鸢剑尖一挑,挡住他的剑锋。

南宫衍一怔,“公主?”

秦鸢只微微一笑,转身面对千军万马,高声道:“昔日尔等伙同奸人夺我宫室,杀我父皇母后,害我姐妹流落民间,生不如死。今日本宫归来,就是要揭穿尔等滔天大罪。”

她眉梢一挑,天家威严刹那散发而出,迫人的威压逼得人说不出话来。

“本宫这一路走来已经公布苏陌尘背主忘恩弑君夺位种种大罪,如今他已经承认,尔等还要狡辩么?”

刚才说话那人满面骇然。

秦鸢嘴角勾起淡淡讥嘲,“放心,本宫会让你们死个明白。”

她眼神淡淡一扫,若有实质的落在所有人身上,大部分人立即心虚的低下头,思索着逃命之法。

“昔日伙同叛臣逼宫之人,本宫,一个也不会放过。”

她手中剑随手一指,被指着的那人立即瘫软在地,脸色煞白如雪。

“把他们全都压入天牢,等候处置。”

“是。”

不顾挣扎呼喊,反抗的那些人被强制的拖了下去。

秦鸢侧头看着欲言又止的谢良,“谢将军,你有疑问待会儿去天牢亲自问他吧。”

谢良一震,没说话。

这时候,纯悫走上来,看了眼温云华怀中晕迷的小皇帝秦宇。

“姐姐,他怎么办?”

秦鸢抿唇,神色微微复杂。

“先留下,等查清他的身份再说。”

……

随着苏陌尘的落败,他的党羽也全数被下狱,剩下的大臣归顺,皇宫禁卫军重回秦鸢手中。

打发了大臣们回府,禁卫军各就各位,京中所有兵马都已经被掣肘,等着最后的结果。

紫宸宫彻底安静了下来。

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秦鸢心中百味陈杂。

“你怎么不问我刚才他对我说了什么?”

她看向身侧的容昭,轻轻说道。

容昭抿唇,道:“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告诉我。”

秦鸢抬头看着他深幽包容的双眸,难以克制心中激动的情绪,靠近他怀中,泪水从眼角徐徐落下。

容昭揽着她的腰坐下来,等着她发泄完。

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鸢才平复了自己的情绪,从他怀中抬起头来。

容昭疼惜的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鸢儿,你已经回来了,大燕也重新回到你手中,你做到了,你的心愿达成了…”

秦鸢苦笑,“我到现在才知道,我和他之间,竟然有那样的血海深仇。”

容昭没说话。

秦鸢低着头,“你陪我去一趟天牢吧。”

“好。”

……

吱呀——

突兀的声音响彻在潮湿的空间,苏君兰眯了眯眼,待看清来人后,慢慢睁大了眼睛,浑身也克制不住的僵硬。

“是你?”

秦鸢走过来,复杂的看着她。

“对,是我。”她道:“好久不见,表姐。”

最后两个字,让苏君兰微微恍惚,而后一笑。

“你果然还活着。”说出这句话,她眼神微微嘲讽而漠然,冷淡的看着秦鸢。

“三年前一场大火竟然没有烧死你。呵,你的命可真大。”

秦鸢垂眸,轻轻的问:“为什么要那么做?”

苏君兰坐在地上,闻言冷冷看着她,神情克制不住的愤怒和嫉妒。

“为什么?”她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角泪水闪烁,斑斑伤痛,笑出多年来内心里那些隐藏的恨意和嫉妒。

“你竟然问我为什么?你竟然问我为什么?”

一句话她重复了两次,后面一句,她甚至克制不住声音的尖锐,猛然站了起来,拔步上前,双手抓着牢门,阴森而悲愤的看着她。

“秦梦凝,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你知不知道这三年没有你我的生活有多安静?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和我争…”

她颤抖着,满眼恨意的看着燕宸。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秦鸢眼睫一颤,轻笑一声。

“因为苏陌尘?”

苏君兰又是一阵恍惚,而后咬牙瞪着她。

“是。”她抓着横木的手因为力道过大已经露出泛白的骨节,可满心的恨意和愤怒却并没有得到丝毫的宣泄,反而因眼前这个人更为阴霾深沉。

“没有你,他怎会对我这么残忍?没有你,他本该是我的夫婿…”

“呵呵…”

秦鸢轻笑打断她,眼神淡淡悲悯冷淡。

“夫婿?你真觉得如果没有我,他就会娶你?”她怜悯而悲哀的看着陷入自己心魔之中的苏君兰,“表姐,你真是天真。”

“天真的是你。”

苏君兰十分讨厌她那样淡若清风又仿若胜券在握的表情,眼中恨意更深。

“我和他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我一出生他就已经在苏府。”她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眼神渐渐遥远而温柔,夹杂迷恋和幸福。

“三岁的时候,奶娘抱着我,看着在竹林里练剑的他。告诉我,以后他就是我的夫君,会宠我,爱我,呵护我…”她嘴角噙起一抹甜蜜的笑容,“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将来我长大了会成为他的妻子。我好开心,真的好开心。他文采出众,武功高强,不过才十岁,就已经拿下文武状元,朝廷新秀。可是…”

仿佛美好的梦被打碎,她愤恨而仇视的瞪着秦鸢。

“是你,是你从我身边夺走了他。”她克制不住的颤抖,“你是公主啊,是天之骄女,你一生下来就是所有人口中的神女,宠儿。你父皇母后恨不得将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你面前,你一句话就让他做了你的授业恩师,与你日日相对。你一句话就可以跟随他远赴北方赈灾,一句话就可以逼他当众求娶你…”

多年压抑内心的不甘和嫉妒在这一刻通通爆发。

“就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就因为你出身比我好,所以你样样都跟我争。什么大燕双璧?我根本就不稀罕。只要有你秦梦凝在,我永远都只是你这个大燕第一美女身边的一片绿叶。所有人的目光永远都只会追随着你,无论你说什么做什么全是正确的,而我…什么也没有。”

眼泪从眼眶落下,划过憔悴而美丽的容颜,仿佛在祭奠她多年来无法宣泄于人前的阴暗秘密。

“就连你死了,他心里眼里也只有你。”她咬着牙,撕心裂肺道:“你死了,他为你一夜白发,他为了救你被烧瞎了双眼,他为了你三年不娶,他为了你空守紫宸宫…”

她哽咽着,死死的瞪着秦鸢。

“可你,却要他死。”

“那是因为他该死!”

秦鸢眼神冷毅,“他害死我父皇母后,他夺我家国,他罪恶滔天。”她看着苏君兰,平静而自嘲道:“他可真有本事,迷惑得你我姐妹反目成仇,而如今,你更是对我恨之入骨。呵呵…可笑的是,到了现在你却还不知悔改?”

她上前一步,愤怒而痛恶的看着苏君兰。

“就算你恨我,可是外祖母呢?她又有什么错?她从小疼你宠你,换来的就是你恩将仇报的下场?”

当初知道外祖母死的真相之时,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苏君兰做的。从小到大,她和苏君兰接触虽然不是很多,但印象中这个表姐是个温柔婉约的女子。她从未想过,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为了一个男人亲手杀死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祖母。

苏君兰仿佛被她的话击中,面色有刹那的苍白和惶然,随即扭曲愤恨道:“什么宠我?她若真的宠我就该帮我,而不是处处护着你这个死人。”

说到这里,她又克制不住眼神充血的恨意,“你既然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你知不知道,我已经等了他十多年?秦梦凝,你凭什么和我争?就因为你是公主?就因为你比我高贵?呵呵…我不甘心,不甘心。”她声嘶力竭的大吼,“我为了他误了十多年青春,我一直等着他回头,我天真的以为,只要我默默的守着他,终有一天他会看见我的好,他会回过头来爱我的。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活着?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

她反复的吼着为什么,那是打破她心中执念的利剑,将她整颗心都跟着粉碎成泥。

“你以为…”秦鸢冷淡的看着她,“我不回来,他就会爱上你?”

“当然。”

那仿佛是支撑苏君兰最后的希望,她死死的抓住不放,甚至为此入了心魔。

“没有你他当然会爱我。你有什么好?你只会在他面前耍你的公主脾气,你只会自私的霸占他,你只会禁锢他。除了公主的身份,你有什么可以跟我比?我比你爱他,比你懂他,比你…”

“你真的懂他?”

秦鸢挑眉,仿佛看笑话一样的看着苏君兰。

“那你知不知道,他的身世?”

苏君兰短暂的呆了呆,随即反应很快的说道:“什么身世?他是孤儿,是我父亲收养了他,他是苏府的义子,是我的兄长。你别在这里胡言乱语,我不是那帮愚蠢的大臣,会被你蛊惑。”

秦鸢怜悯的看着她,“你已经无可救药了。”

苏君兰脸色更加扭曲。

秦鸢摇摇头,“我今日回宫,舅舅却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一次。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苏君兰浑身一颤。

“因为他已经对你失望。”秦鸢冷冷的打破她最后的希望,“你真以为无论你犯了什么错舅舅都会原谅你?可你忘记了,你杀的人,是他的母亲。”

苏君兰眼神破裂出浓浓的绝望。

秦鸢已经不想再和她废话,转身就走。

苏君兰回过神来,凄厉的大吼。

“秦梦凝,你站住,你给我回来,你别走,回来,回来…”

她的声音回荡在天牢内,即便隔了好长一段距离,依旧回荡在耳边。

容昭等在一直等在门口,看见秦鸢出来,便走过去拉着她的手。想了想,问:“要去看他吗?”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苏陌尘。苏陌尘是重犯,自然是该单独关押。

秦鸢摇摇头,“回去吧。”

她现在不想见苏陌尘,更不想听那些所谓的真相。大燕刚回到她手中,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她处理。

“那个孩子呢?”

苏陌尘既然是为复仇而来,根本就没必要救皇弟,可他已是阶下之囚,便是护着一个傀儡,又有什么意义?

“在你妹妹那儿,你要见他吗?”

秦鸢想了想,刚想摇头,忽然想起了什么。

“锦囊。”她掏出当初离开北齐的时候皇兄给她的那个锦囊,“皇兄说,等我夺回了大燕,再打开这个锦囊。如今,正是时候。”

“那就打开吧。”

秦鸢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将那锦囊打开,将里面的信取了出来。

------题外话------

明天再审问摄政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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