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严永远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
这是他的优点,但同时也是他的缺点。

在犹豫不到三秒之后,他决定跟上去看看。

夜晚的山上,风刮在脸上凉飕飕的。

前面的黑影隐约可见,庄严只能远远跟着。

他不确定倒是谁,又或者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很肯定。

这是个新兵!

越往上走,小路的两边茅草越高。

庄严的心底忍不住有些发寒。

这座山上人迹罕至不说,最要命的到处都是乱葬岗和坟地。

如果只是野坟倒也罢了,最让庄严有些毛骨悚然的是山顶附近有一大片的坟场。

由于N镇很大一部分是客家人,按照客家人的风俗,他们的坟墓都做成一米多高,看起来就像个小房子,上面刻着逝者的名讳和生死年月。

最可怕的是,这些坟墓的主人的骨头并不是按照常见的传统风俗那样埋在地下,而是放在一个陶瓮里,直接搁在水泥做的小房子中。

这种独特的殡葬方式让整个山头都笼罩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

八连的新兵们每次冲山头都要经过那片坟地,然后有迷信的人说,下山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背后推自己,想慢下来都不行。

其实作为一名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接受无神论教育的新一代,庄严本不该疑神疑鬼一惊一乍。

不过越往上山走,庄严越觉得颈后发凉,寒毛一根根倒竖起来。

顺着山路网上走了几十米,黑影忽然停住了脚步。

庄严赶紧朝旁边的草丛里一缩,人躲了进去。

黑影停在一棵树下,观察了一下周围,然后猫下腰,从树底下悉悉索索似乎在摸索什么。

过了片刻,黑影从树下的草丛里摸出一只黑色的塑料袋,然后从里面拿出几件衣服,脱下了身上的军装,将衣服往自己的身上套……

逃兵!?

庄严差点叫出声来。

脱掉军装换便装这种套路实在太熟悉了。

这到底是谁?

哪个排的兵?

一个个念头不断从庄严的脑海里闪过。

相隔二十多米,庄严的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逃兵不是没听过,之前何欢就是,可是亲眼看到还是头一遭。

一时之间,庄严竟然不知道该不该现身。

没想到的是,黑影忽然一屁股坐在树下,从塑料袋里又取出一瓶饮料,仰头喝了一口。

这回庄严不淡定了。

这特么的都要当逃兵了,居然还有时间喝水。

正当这时,月亮从云层里出来,周围的光线稍稍亮了一些。

借着光,庄严终于看清楚了树下的人。

不过,却把他吓了一跳。

何守辉!

居然是刚才还在和易军讨论的何守辉!

“守辉,你在干嘛!?”

庄严钻出草丛,朝何守辉喊了一嗓子。

这一喊,将大树下的何守辉吓得直接一蹦三尺高,抓起东西撒腿就跑。

庄严追上去,一边喊道:“是我,庄严!”

听说是庄严,何守辉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没再动。

“跑什么跑啊!?”庄严追上去,打量了一下何守辉。

只见他身上穿着一套运动服,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面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庄严,你他娘差点吓死我了!”

何守辉长松一口气。

“我以为是班长……”

庄严说:“你的便装哪来的?该不是要逃吧?”

何守辉脸上一热,半天没说话,之后转身回到大树下,又一屁股坐在地上。

庄严过去坐在他身边,说:“老何,刚才我和易军还聊到你呢,说是你被三班长揍了一顿?”

何守辉还是没说话,勾着脑袋一言不发。

庄严继续说:“听说你小子受不了,发牢骚说要当逃兵,结果让徐典型给告发了?”

何守辉忽然呜呜呜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拿起刚才扔在地上的那个瓶子,拧开盖子朝嘴里倒了一大口。

庄严闻到了一股儿酒味。

“酒?”

“嗯……”何守辉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将瓶子递过去:“庄严你要不要也……也来一口……”

庄严接过瓶子,对着月亮一照。

“我滴那个乖乖……”

他模仿何守辉的口头禅,说:“这什么鬼酒?”

瓶子里,似乎躺着一条四脚蛇一样的东西。

“蛤蚧酒。”何守辉说:“刚才在小店里买的,这酒便宜……”

庄严问:“你喝酒干嘛?”

何守辉说:“装胆,我想……”

说到这里,又停嘴,不再吭声。

庄严心里明明白白的,何守辉看来是真想逃了。

估计是觉得当逃兵是个不光彩的事,又下不了决心,买了点酒壮胆。

“我说你想过没有,现在下连队了,授衔了,你没听牛大力上次得意洋洋的说,咱们现在要是逃了,就是犯法,要上军事法庭的,判三年。”

何守辉吸了下鼻涕,说:“我知道。”

完了又从塑料袋里拿出另外一瓶蛤蚧酒,拧开盖子给自己倒上一口。

“你陪不陪我喝?”

庄严想了想,觉得得劝劝何守辉,总不能真让他逃了。

关于做逃兵这件事,庄严之前也不是没想过,想得比何守辉早多了。

开始现在回想起来,庄严还是庆幸自己没作出那个傻逼决定,否则一定会后悔终身。

“行,我陪你喝。”

庄严举起瓶子倒了一口酒进嘴里。

略带腥味又带着甜味的蛤蚧酒滑入喉咙,有种热乎乎的感觉冲上头顶。

“我艹!”

庄严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这酒后劲好大!”

何守辉说:“庄严,我什么都知道,可是我真的受不了了……”

这句话让庄严很有感触。

曾几何时,自己不也有过这种念头?

“得了,你这种感觉我从新兵连开始就有了,老何,你以为只有你受不了?”

庄严叹了口气,又喝了口酒。

“我特么新兵连就想当逃兵了。可是我现在还挺庆幸没那么干,你想想,代价多大咱不说,就说你真让人逮到了送监狱里,这辈子就毁了,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来当兵?你当兵是自愿的,没人逼你对吧?”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位坑儿子的爹庄振国,心里又开始愤懑难平。

“你比我可好多了,我是我爹坑我来这个部队的,他骗我说去的是后勤,结果来这里我才发现是陆军一线作战部队,狗日的……”

说完又喝了一口。

何守辉愣住了,半晌才道:“我是自愿的,可是……没想到那么辛苦……”

庄严的话匣子打开了,酒精让他神经松弛下来,从新兵连至今憋在心里的那种辛酸和怨气,身上的伤痛都变成了被凿穿的油田,呼呼往外涌了出来。

“别说你觉得辛苦,谁特么不辛苦?我庄严在家一年都没这里一天跑的公里数多,我在家吃的啥?来这里吃的啥?我在家睡到自然醒,来这里每天起早贪黑,还得背着几十斤的装备爬战术冲山头,瞄个靶子都能将老二趴到缺血……你以为我现在训练提高了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是老子拼出来的!”

说到兴奋的地方,他又猛喝了一口酒,伸出自己的手,将它伸到何守辉面前。

“你看看,你看看!我在家时候,手又白幼嫩,现在看看上面的老茧,看看那些水泡……”

庄严说着说着,还真的自己打量起自己的手来。

皲裂的皮肤,黝黑的颜色,还有就是茧子、伤口和水泡……

这些都是艰苦训练的见证。

说着说着,庄严忽然自己没忍住,保着肩膀呜呜地抽泣起来。

情形一下子大反转过来。

之前还相当逃兵的何守辉这回傻眼了,没想到庄严比自己的苦水还要多。

他伸出手,拍着庄严的肩膀,不断安慰。

“庄严……别难受了……我明白,都明白……”

说着说着,忽然自己也哭了,一把搂住了庄严的肩膀,一起哭唧唧起来。

俩新兵蛋就这么抱着,坐在大树下,你一口酒我一口酒,哭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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