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还需要多少年呢?
她轻轻摇头,不愿再去想这些事情,随手在文书上批复了一个“待阅”,随后,放在一旁。

云姑姑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这些年,公主一直对燕北的事情很留意,尤其是燕北独立之后,怀宋更是一改往日之风格,冒着极大的风险破例卷入其中,她想,公主这般睿智的一个人物,总会有自己无法理解的深意在其中的。

就如同万千怀宋国民所说的那样,公主是天上的星星下凡,圣明如镜。

纳兰来到窗前,推开纱幔。只见雨打芭蕉,啪啪作响,远处荷塘脉脉,斜水生辉,偶尔有锦鲤跃上水面,翻打着雪白的肚皮。

纳兰心下微冷,寂然默立,下人们渐渐都退了下去,云姑姑也铺好了床铺退出房间,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好像清净了下来,只能听到稀疏的雨滴声和夜里的蛙鸣。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年幼的稚龄孩童,芭蕉树下的淅沥雨夜,少年明眸如星子闪动,两小并肩击掌的嫩白小手……

金兰结义,永不相弃。

当年,父皇在世,皇室显贵,自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跟随叔父安凌王出使大夏,乔装打扮,自称安凌王幼子玄墨,偶遇尚在真煌为质的燕北世子,一月相处,竟然情投意合地义结金兰。就此南北通信,多年未绝。

想起当年,自己古灵精怪,燕洵明朗洒脱,穆合家的孩子虽然顽劣骄纵,却没什么坏心眼,诸葛怀少年老成,诸葛玥孤僻难处,赵彻虽然孤傲,却时常被自己和燕洵、穆合西风等人合伙戏弄,气得七窍生烟,青筋暴起,还有一次拿着剑追了穆合西风三十多重宫门,扬言要一决生死。而赵嵩小子,那时候还整日拖着鼻涕,哭天抹泪地要跟着众人玩耍,然而大家却嫌他太小了,无一人愿意带着他。

十年光阴,转瞬而逝,如今,物是人非,当年的那些面孔,早已变化万千。有人大权独握,有人受尽磨难,有人野心勃勃,有人一身伤怀,更有人,早已化作白骨尘埃,零落散去。

她从怀里摸出那封今早刚刚送进宫来的书信,可是仅仅是这么一日,信脚就已经微微发皱,纸张温暖,还带着女子身体的浅浅幽香,打开之后,挺拔清瘦的字迹顿时映入眼帘:

玄墨贤弟,燕北大战将起,为兄即日将奔赴战场,临行前,再三思量,仍需拜请贤弟援手,帮忙打理军需粮草一事。半月前,为兄曾往怀宋,见彼国长公主,纳兰公主高义,许诺会支援燕北粮草,然,贵国东岸战事将起,为兄深恐彼国朝野会有反对之言,若长公主意动,还请贤弟居中周旋,安抚朝臣。此事事关燕北生死,为兄不得不觍颜相求,望贤弟念在你我多年之谊,加以援手,为兄远在关山万里,定感念贤弟之恩义。

闻贤弟于一月前大婚,娶淮安良家女,兄无甚相贺,唯有玉簪一支,送与弟妹,祝贤弟夫妻和睦,白首齐眉。

另:终得见贤弟口中美艳无双、世间难求的彼国长公主,然,其面纱足有半指厚,言语沉闷如老妪,端庄有余,活力不足,甚觉贤弟审美有异常人,他日有缘再见,定为贤弟之品位浮一大白。

纳兰眉心轻蹙,反复看了几遍“其面纱足有半指厚,言语沉闷如老妪,端庄有余,活力不足”等句,少女薄怒,波澜不惊的脸孔上也多了几分嗔怪。

夜风吹来,吹起她的衣衫下摆,带着淡淡的丁兰之香。

她拿起书案上一袭白纸,研墨提笔,默想许久,书道:

接到兄之手书,知兄即将远赴前线,弟甚是挂怀,沙场凶险,刀剑无眼,望兄万万珍重,弟犹自等待十五年后聚首之约,与兄大醉蓬仙楼,共赏秋湖水,同奏白素琴,齐唱西江月,兄切不可食言而肥,弃弟而去。

敝国长公主端庄高雅,贤良淑德,乃女性之典范,怀宋珍品之奇葩,岂是常人轻易可见?兄常年周旋于战场,审美已大损特损,闻兄此言,弟大为悲痛,深为兄之明日忧心不已。

粮草军需一事,兄切勿挂怀,长公主既已许诺,定会遵从。若事有变,弟定当竭尽全力,为兄周旋谋划。燕北大战在即,弟夜夜倚楼独坐,眼望西北,待兄之捷报传来。

写好之后,外面小雨已停。纳兰静静独坐,手拿玉簪,此簪通体雪白,入手极暖,顶端雕着一朵寒梅,花瓣茎须可见,淡雅素净,虽不华丽,却极尽精巧。

送与弟妹?难道真要给玄墨的新娘子送去吗?

纳兰长公主露出少见的暖暖笑意,随手拿过书案上待阅的批文,转手写道:诺。

窗外已发白,漫漫长夜就要过去,纳兰站起身来,走到窗口,眼望西北,默默而立。天边云霞渐出,雨后空气清新,清晨钟鸣悠然,早朝的梆子声远远地在后殿传开。

纳兰深吸一口气,闭目养神,再睁开之时,已是一片清明之色。

还要想办法说服那群反对插手大夏燕北之战的老臣,她揉了揉眼角,看来,唯有拿出长公主运筹帷幄、深谋远虑、所行所为皆有深意这个幌子了。

她轻轻一笑,竟然多了几丝少女的顽皮,人,总是有任性的时候的。

有些人,有些事,一生也无可能,她索性不去奢望,她清楚地知道,她要守护怀宋,守护皇帝,守护弟弟的孩子,守护纳兰一脉。

天空晴朗,纳兰长公主面色沉静,缓缓地挑开垂帘,淡淡道:“梳洗,准备上朝。”

“不是北朔!夏军的下一个目标是赤源渡口!”女子皱眉,凌厉地说道,“已经整整三天了,夏军始终没有什么正规的冲锋,只有小规模的骚扰和游斗,这很不正常,非常不正常。以大夏的兵力,如果他们合兵一处,早就对北朔发起猛烈的进攻,如今这样的局面,那就说明,夏军内部政令不一,在此处合兵的不是主要力量……”

“有什么新的战报没有?”曹孟桐曹大将军好似没听到一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对其他属下说道,“赵齐兄弟俩是不是被我们的大军吓破了胆子?忘了他们老爹派他们来的任务是什么了?”

众人顿时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这三天,燕北军屡战屡胜,大夏的军队好似一块豆腐一样,稍稍一碰,就变成一盘散沙。赵齐和赵飏的部队似乎离心离德,西北联军则明显倾向于大夏的新贵——十四皇子赵飏,而巴图哈家族军则跟在赵齐的屁股后面。每次冲锋,两方人马不是你方冲乱了我方的阵脚,就是我方跑进了你方的侧翼,他们根本就没有什么绝对的阵型,完全是来充个样子,谁也不想率先当炮灰,消耗实力。

还没等燕北军射出第一轮箭雨,夏军就高呼着:“不行啦!顶不住啦!”匆忙撤退,那样子,就是一群十多岁的娃娃兵都比他们强。

北朔城内聚集了三十多万的正规军,还有三十多万的民兵,真是名副其实的大军了。原本,面对大夏的铁血强兵,众人还有些顾忌和害怕,可是几场仗下来,就连那些农民兵现在也敢操着锄头到外面转一圈了。

“看来,用不着等殿下回来,夏狗就该撤兵逃回真煌了。”

众人哈哈大笑,曹孟桐座下大将鲁直叫道:“依我看,现在咱们就该分兵一半,去帮着殿下拿下美林关。”

“那也不用,我们还不如尾随着大夏的逃兵,一路打到真煌去呢。”

“对啊!”此言一出,众人齐声应和,七嘴八舌,好像已经大胜了一样。

“曹将军!”楚乔一下站起身来,双目好似电闪,语调低沉地沉声说道,“将军,诸位大人,如果刚才我所说的大家没有听清楚,那么我不介意再说一遍!至今为止,我们也没有摸清楚敌人的主力在哪里,我们看到的冲锋和攻击也都是一万人以下的小队伍,尽管中军大旗在军中,但是我们并没有见到敌军的主力骑兵。大雪封锁了我们的消息渠道,我们到现在连敌人的营地安扎在哪里都不知道,这简直是一场儿戏!巴图哈家族和西北联军我不了解,但是我认识三皇子赵齐,更在战场上和十四皇子赵飏有过直接碰撞。赵齐是个谨慎的人,绝不会毫无戒心地大张旗鼓率军来攻,即便要来,也不会手段这样拙劣。至于赵飏,他虽然年轻,却是大夏国内尚武堂出身的高级将领,深谋远虑,兵法纯熟,他治军严格,手段变幻莫测,擅长阵地战和攻城战,在指挥大兵团战斗上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此人为人坚忍,善于伏击,在大夏军内有‘蝮蛇’之称,绝无可能做出这样自杀一般的攻击举动!

“我请诸位大人仔细想想,大夏称霸近百年,怎会只有如此实力?他们是在蒙蔽我们,是在让我们麻痹大意!如果我所料不错,现在赵齐和赵飏必定不在对面的军中。进入燕北,并不是只有一条路径,如果我是大夏指挥官,我会翻越贺兰山,以常阴山涧为突破口,进攻赤源渡口,只要在那里站住脚,两面夹击,北朔不攻自破!还好,我们虽然耽误了三天的时间,但是现在还来得及,只要现在增兵十万,去赤源防守,依靠地利,定可抵挡夏军。战机稍纵即逝,诸位请仔细思量!”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众人都抬头看着这名一身戎装的女子,她独自一个站在偌大的会议室中,脊背挺拔,眼神如炬,身体微微前倾,眉头紧锁,神色严肃地望着众人,隐隐带着几丝期盼和愤怒。

曹孟桐脸上的皱纹轻轻抖动,突然站起身来,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

这真是表达指挥官情绪的完美方式,不出片刻,偌大的房间里除了楚乔之外,顿时空无一人。楚乔长叹一口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用手托着额头,眼角一下一下地抽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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