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徽卿睡眠很浅,从年幼就这样,常常连窗外一阵轻弱的风声都听得到,她失眠成瘾,在无数个独身煎熬的夜晚,依靠烟和咖啡撑到天明。
她烟瘾很大,可林维止并不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呢。

他一周回来那一夜,她百般风情温柔,她觉得自己都不像一个妻子,像一个奴隶般讨好,可她甘之如饴,她爱他在的感觉。

他总是周末回来,八点多进门,她会提前洗澡,梳理头发,在厨房里盯着保姆熬粥,再沏一壶茶,碰上一本书点亮一盏昏黄的灯,安安静静等他。

万家灯火,夜色阑珊。

他开车驶入庭院,她第一时间就能听到,她拿着书的每根手指,都按捺不住喜悦。

这段婚姻是失衡的。

失衡于她富他贫,也失衡于她用情至深,他生性凉薄。

可林维止如果对她亦步亦趋,对她魂牵梦萦,她还爱吗。

她爱的便是他的凉薄和冷清。

那是最适合他的温度,让人心痒。

林维止掀开被子从床上起身离开,她非常清醒感觉到他的每个动作,可她没有睁开眼。

墙壁挂着的西洋钟滴答滴答流逝,在寂静的房间十分刺耳,浴室传来水声,严徽卿在黑暗中摸索到睡衣穿上,伸手拧亮了台灯。

凌晨一点。

她拉开抽屉,想摸出藏在最里面的烟盒,可她手指刚刚触碰到,又立刻缩回。

他一定不喜欢女人带着烟气。

太市侩狂野。

她吐出口气,将抽屉重新合上。

倚靠床头等。

磨砂门倒映出他的身影,紧实的,精壮的,每一寸肌肤仿佛还残留着她刚才的气息和温度。

她想到这里觉得滚烫。

他这个年纪,这样的身材很难得,她见过那么多太太的丈夫,四十不到就开始秃顶,挺起厚厚的涂满脂肪的将军肚,连皮带都系不上,私下在家里不修边幅蓬头垢面,只有应酬工作才打理自己的样子。

许是她看久了林维止,再看任何男人都没了意思,她觉得他们即使打理也很平庸,在自己丈夫的对比下那般黯淡无光。

林维止洗过澡换了一套崭新睡袍,他关上灯推门出来,看到严徽卿醒了,坐在床上失神,她洁白的身体赤裸,藏匿在被子中,被窗外朦胧的月色笼罩渗透。

他问怎么不睡。

她笑着说睡不着,她等林维止重新躺下,爬过去伏在他心口,她很喜欢听他的心跳,她觉得在他的心跳里,她是真实存在的,有颜色的活着的。

世人说谁没了谁都一样生活,日子照例要过,太阳还是升和落,任何都不会改变,江湖海洋仍旧占据着地球的七成,可以肆意爆发一场海啸,吞噬掉大半个人间,变为炼狱。

妻子离开了丈夫,也不会饿死,丈夫失去了妻子,他也许会得到一个更为年轻娇嫩的,并不可能一辈子沉湎于悲痛哀伤,撒手跟随的连亿分之一的几率都没有。

可严徽卿无法想像,倘若她有朝一日离开了这个男人,那会是怎样灰暗的人生。

任何人都代替不了他。

爱上过林维止的女人,残忍一点说,都毁了。

“维止,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吗。”

林维止心思并不在这里,他随口嗯了声,她手顺着他腰腹缓慢下移,落在他穿着内裤的位置,她摸到这是一条崭新的,而不是刚才那条,她笑了笑,“那是一个午后,太阳很毒,炙烤着这座城市,我没有任何预料,隔着车玻璃看见了你,我当时问我父亲,你是不是画上下来的男人。他说我傻,哪幅画上男人穿得那么寒酸。”

林维止没有吭声,他不喜欢回忆过去,他的过去也没有任何值得回忆,那不美好,不温馨,是平淡的,惨烈的,近乎冷酷的。

那样的过去铸就了他的冷血。

一个人会爱自己的冷血吗。

一个人只会爱自己的良善和仁慈。

因为他没有,所以他不喜欢回忆这样可笑幼稚的事。

严徽卿并不知道他的抗拒,她肆意缠住他的怀,“可我眼中那不是寒酸,是简单,简简单单的白衬衫,白球鞋,黑裤子,拎着一个破旧的公文包,穿梭在各大楼宇商厦,你脸上没有一滴汗水,那么热的天气,你身体很冷。”

她仰起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孔,“然后你猜怎样。”

林维止说猜不到。

她咧开嘴,露出两边浅浅的梨涡,“我就爱上你了。”

他默了两秒,闷笑出来,“这么随意。”

“随意的爱情,是没有处心积虑,没有基于利益的,最纯真最深刻。随意相对是蓄谋已久,难道你爱我不是随意的吗?”

林维止握住她停在自己胯间的手,“还不累。”

她有些得意,“不累。你还没回答我。”

他嗯了声,“算是。”

她这才满足,将身体沉下,贴着他的手臂,“我知道那时的你多么茫然无助,壮志凌云才华满腔却没有用武之地,那些坐在高楼大厦内指点江山喂你一勺闭门羹的男人,其实还不如你万分之一的才学。你痛恨这个不公的世道,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维滨。”

她感受着他掌心的热度,也感受着射入进来的一缕月光的温柔,“维止,我很庆幸,清醒那个午后我坐在爸爸的车上,那辆车恰好路过你身旁,庆幸上一个绿灯亮起得很慢,否则一秒之差我也会错过你,我的命运之门也许再也不会朝你开。”

她晃了晃他身体,“你说世上的阴差阳错,风月缘分是不是很有趣。”

他淡淡嗯。

严徽卿眼前浮现出十年前两个人的样子,意气风发的眉眼,藐视一切的猖狂。

猖狂的林维止,是林间的古钟,是旧城的折子戏,温言软语,相思成疾,惆怅醉人。驻扎在心上,却好象又回不去。

严徽卿想最好的人不是等来的,等来的只能是用来凑合过日子将就的。最好的人都是用最好的青春最好的筹码去换的。

他手掌在她脊背上轻轻拍打,拍打了很久后,她说话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直到几乎听不见,他垂下眼眸发现她似乎睡了,手臂还缠在他身上,眼皮阖上一动不动。

他喊了两声徽卿,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空气中只有浅浅的起伏的呼吸,和她喉咙因姿势不适泛起的哽咽。

他轻轻推开她身体,将她放平在床上,然后拿起挂在床尾的衣物,极其谨慎从卧房中离开。

他没有一丝声响,包括关门。

可严徽卿还是睁开了眼睛。

那样一双深邃,嫉恨,空洞的眼睛。

注视着空了的枕头和床铺,上面的两缕褶皱和一根短短的发,将她眼底的复杂烧得更旺。

保姆收拾客厅准备熄灯,忽然看到林维止从二楼匆忙下来,他一边走一边看时间,似乎赶着奔赴什么地方。

保姆将玄关的衣橱打开,取出他进门时脱下的西装,“先生,这么晚您去哪里。”

“公馆。”

保姆一愣,“公馆不是没有人吗,您急着回去做什么,您之前都是陪夫人到天明的。她睡觉不熟,先生陪着她还能睡得香甜些。”

林维止顾不上系好纽扣,推门就往外走,仿佛一阵急着归去的疾风。

他留下一句明天我再过来,便消失在浓重的夜幕之下。

保姆盯着浮荡的树叶愣神,宽大的叶子遮挡住刺眼的车灯,也遮掩住林维止离开的方向。

忽然二楼传出一声犀利凄惨的破碎响,在这样寂静到诡异的凌晨,突兀至极。

保姆吓得身子一抖,她疑惑转过头,想要看清是什么东西倒了摔了,当她意识到这声响来自于夫人的卧房,她脸色仓皇大变,慌忙扔掉手里的抹布飞奔上去撞开了门。

昏暗的光束里,破碎的玻璃,瓷器,和被拉开的抽屉。

木匣倒在一片厚厚的狼狈的碎片中,里面的照片,安眠药,和一些四分五裂的口红散落出来,铺盖在地毯的角上。

像凝固的血块。

而严徽卿,她脸上是非常平静的模样,没有泪,没有笑,没有倦容和疲惫,她长长的头发垂在身后,赤裸着肩膀和胸口,嘴里叼着一根狭长的烟,烟雾弥漫她整张苍白清瘦的脸,快要将她也一起吞没。

她看到保姆脸上的惊恐,笑着问她怎么了。

保姆不知道这是严徽卿吗,如果她是,这样狼藉的场面是谁造成,隐忍冷静如夫人,会难得爆发狂躁后这样收放自如眨眼就恢复吗。

善于隐忍装傻的女人,一旦爆发,就是天地大碰撞,她不会自动修复,所以不会如此风平浪静。

她如果不是,那么她又是谁。

熟悉的皮囊,陌生的灵魂。

保姆走进来蹲在地上收拾碎片,烟雾越来越浓,严徽卿续了一根又一根,直到一盒几乎被她抽光,她还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想要下床再拿一盒,保姆忍不住夺过她手上燃着的烟,扔在地上,又一把按住她身体,“夫人,您不痛快可以随意砸东西发泄,我来收拾,但您不要压抑自己,先生离开是因为他忙,现在深城不太平,您要理解他,就算退一万步,现状改变不了,您也不能委屈自己。”

“我可以为自己做点什么吗?我不想束手待毙。”

保姆听明白严徽卿的意思,她说如果夫人觉得那位小姐够聪明,不会捅到先生耳朵里,你不妨走一步,可走了能怎样呢,不走她该下台也还是会下台,顾小姐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严徽卿伏在床头,纠缠在一起的发丝顺着鬓角垂下,盖住了她半张脸,和半副眉眼。

这世上他只爱自己,他不会爱上任何女人,严徽卿也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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