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潮又犯老毛病了。
我妈说狗改不了吃屎,我当时还维护他,呛我妈他是人不是狗,然而现实这么惨痛打我的脸,我甚至记不得这是我被严潮这畜生打的第多少次。

安然见我一直不说话,她喊我名字问我还在吗,是不是想不开寻短见了,我说我不会。

她愣了愣,“阮语,你想通了吗?”

我没有回答她,挂断电话拦了辆出租,直奔媚色酒吧。

我赶到现场时已经有三辆警车将酒吧大门外的空场围堵得水泄不通,许多衣着暴露的女孩站在大堂内往外探头看,的确个个高挑靓丽,难怪勾得那么多男人失魂落魄神魂颠倒。

几名警察制服了打架斗殴的十几个人,正分成三拨安抚现场躁动的人群维持秩序,严潮和那个光着膀子后背纹了一条长龙被底下人称作大哥的男人分别被控制在两处。

我透过拥挤的人海看到严潮脸上挂了彩儿,衣服也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像经历了一场十分惨烈的争斗,他蹲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瓶水,正无比烦躁顺着头顶浇注下来,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

“我什么时候走?”

警察说等家属来解决。

“我打个架,又没杀人犯法,家属来干什么?我未成年吗?我自己不能解决吗?”

警察指着他鼻子怒喝,“你是成年人吗?成年人会做出当街打架的幼稚事吗?家属不来我们放了人,你们扭脸找个胡同就能打第二回,真出了人命谁负责谁担待,我吗?你们这种人我见多了,纨绔子弟,顽固不化,以为家里有点钱就无所不能,你爸爸谁啊,李刚吗?”

严潮张了张嘴吧要说他姑父,不过他又想到什么,觉得这样自报家门不妥,很有可能闹得更大,他私心根本不想让林维止知道,他语气弱了很多,小声问警察能不能叫他姑姑或者妈妈来。

警察瞥了一眼没搭理,严潮懊恼低下头,整个人很颓废。

他怕林维止,就像我怕没饭吃。

不过我是真的怕,他怕的不是这个人,而是林维止的权势,身份和他捏住的严家老小的经济命脉。

在严潮旁边二三十米处的地方,站着一个穿银色短裙的姑娘,她乱糟糟的头发非常狼狈,两只手捂着脸哭哭啼啼,女警在为她做笔录,问她这件事怎样发生的。

她指了指那个大哥一样的男人,“他这几天一直光顾我生意,买我的酒,买了很多,我这个月的业绩都是他在帮我支撑,他在追我,我也答应了。”

女孩说完又看向严潮,“然后今天他大概下午五点多就来了,当时还没什么客人,我们这些买酒的女孩化完妆正准备工作,他过来问我多大了,和我搭讪,我问他买不买酒,他说不想买我的酒,只是问我要不要跟他去宾馆,我拒绝了,我不是做那个生意的,我是正经卖酒。”

严潮听到这里不服气,他指着女孩大声质问,“你说的是实话吗?我自己在吧台喝酒,你跑过来问我要不要你的酒,你卖得贵点但是你有服务,我问你什么服务,你说买二十瓶跟我走,你还问我明白走的含义是什么吧。”

女警蹙眉让他蹲下,严潮不罢休,他急得脸通红,“就这个女人,她根本不是正经卖酒的,她就是出来卖身的,装什么清纯!我买了她二十瓶,她又不跟我走了,我本来也没看上她,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我非要拉她走,不然就把钱退给我,结果那个黑鬼上来就一拳头,我他妈在深城混了二十多年,我就没见过敢动我一根手指头的!我他妈弄死你信不信!”

女孩被严潮吓得抱头大哭,她往女警身后躲藏,哭喊着说他就是这样,他先要打我,才会被我男朋友打的!

警察试图过去按倒他,可还没冲出人群跑过去,那个男人忽然骂骂咧咧从对面过来,直接啐了一口痰在严潮脚上,指着他鼻子说老子等你弄死,弄不死你是我孙子!

这口痰啐在了严潮心上和脸上,他的尊严被踩得这么彻底,他瞪大眼睛从地上蹿起来,动作之快连看守他的警察都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挣脱了掌控冲到男人面前和他再度厮打起来,他一边挥舞拳头一边大骂,“我操你女祖宗!敢和老子显摆牛逼,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搬出来吓你拉屎!”

男人就是靠打打闹闹吃饭的,他当然不会怕严潮这身子板,男人十分轻巧躲开了他进攻的拳头,身子微微一弯,严潮被巨大的惯力推了出去,男人从后面朝他逼近,抬腿就是一脚,严潮被踢倒在地上,他不甘示弱爬起来,飞扑着从头顶劈下。

我没想到严潮竟然还有两下子,可能他已经豁出去了,宁可不要命也要出这口受辱的气。

男人显然更没想到,估计刚才我没来之前严潮吃了不少亏,他其实不能打,他没那个身手和力气,他胆子也不算大,都是别人看在他姑父面子上让着他捧着他,和他自身的能力气度没有半点干系,毫不夸张说他真能配得起一无是处这个词。

严潮明显认不清自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挣来的和别人施舍的意味着什么,本质上是多大的差距,他藐视一切,只想压制住所有人对他卑躬屈膝,他羡慕林维止得到的拥簇和追捧,他却没有真正思考过林维止为什么会得到,更没有留意他在待人处事是怎样的风度。

四名警察分三个方向突击过去,将两个人彻底分开,其中一名还被杀红了眼的严潮抓伤了手背,他们像两只中了毒的狮子,警察迫于无奈只能掏出手枪抵在了严潮和那个男人的额间,“老实点!”

鸦雀无声两秒后,严潮和男人都平复了一些,虽然不再拳打脚踢,可嘴巴没有立刻收敛,严潮脸红脖子粗指着男人骂骂咧咧,男人也骂他,中间隔着控制两方的警察,拿着枪不停劝导呵斥,但仍旧毫无效果,直到严潮隔着围观的茫茫人海忽然看到了我。

我站在一处空荡的角落,身后披着十字街头五颜六色的灯火,是璀璨的霓虹,是浩瀚的星空,是让人心痒而落寞的万家灯火,还是那样昏黄黯淡像我心情一般的路灯。

车海,人流,穿梭的陌生面孔与熟悉的空气,尖锐的警笛呼啸的风声,破口大骂的粗鲁与这个天昏地暗有些苍凉的世界。

严潮愣住,他所有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冲出的脏话都哽在了喉咙,他像被氧气和海水撑得很饱的一只鱼,在那里僵硬住,呆滞的注视我。

他从我眼中看到一片从没有过的冷漠和死寂,在他出轨背叛,他惹我生气,让我忍不住大声说分手时,都没有看到过的心灰意冷。

他苍白着一张脸慌了神,慌乱中几乎站不稳,摇摇晃晃跌倒在地上,警察想要搀扶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我,他们并不认识我,但他们知道我应该是严潮的家人,便放弃了对他的控制。

我们隔着五十余米,安然在人群里朝我挥手,我没有看她,只是用无比空洞凉薄的目光落在严潮的脸上,像刀子,像锥子,像烈火那样刺痛拷打着他对我一次又一次变本加厉的背叛。

时间过去越久,我越是不肯开口,我已经无话可说。

严潮浑身颤抖,他忽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一边喊我名字一边蹭到我脚下,仰面痛哭流涕,虽然满身酒气,可已经完全清醒。

“语语…”

“不要叫我名字。”

我狠狠打断他,和他形同陌路。

严潮怔住,他浑浊的眼底溢开一片浓烈的惨淡和猩红,随即咧开嘴放声痛哭,他用力扇打自己的脸,“我该死,我无耻,我明知故犯根本不配为人,我让你伤心,让你难过,我不配做你男人,可是语语,我知道说什么我都是错,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用这样的表情,我受不了…”

他狠狠扇着自己,扇了足有十几巴掌,可我能听到那样啪啪的声响,像用了最大力气,但留在他脸上的痕迹却很淡,根本不像是那样用力抽打的样子。

他急于求得我原谅挽回我的心,可天公不作美,他头发上冰凉的水珠淌入他嘴里和鼻孔,他被狠狠呛了一口,所有忏悔都被迫停止,趴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我本能要弯腰去拍打他的背将他扶起来,而我这个动作做到一半,我骤然清醒他对我的伤害,我又立刻冷漠放弃,重新站直在他面前,视若无睹。

没有人在即将失去什么时还没有知觉,无论是生命亲情还是爱情友谊,在它出现要溜走的迹象时,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愿去面对,不肯接受它远离的事实。

严潮握着拳头艰难从地上爬起来,他佝偻着脊背,伸出手想要抱我,我非常干脆避开,平静的脸上连一丝动容都没有。

他将袖绾撸上去,露出小臂斑驳的伤痕,以及他胸口大片的灰尘和紫淤,他哽咽着问我,“语语,你不心疼吗?以前我感冒发烧打个喷嚏你都提醒我吃药,那时候我嫌你烦,现在你再烦一烦我好不好?我喜欢你烦我,我喜欢你揪着我逼迫我吃药,以后只要你让我做的,我都去做,你不喜欢我的,我这一次发誓我真的真的不再触碰了。”

他见我仍旧无动于衷,他急得抹了把鼻涕,“你讨厌我喝酒,我不喝了,如果我再喝,就让我爸妈死于非命!”

我瞪大的眼睛里是他根本看不到的自己隐藏在这样悲惨和哀戚下最无赖的德行,我冷笑说,“你爸妈死于非命,那你呢?你的错,你的毒誓,为什么不说你自己死于非命,严潮,你是不是男人,你有没有男人的担当,你连发誓都要用别人来做赌,你是一个婴儿吗?你没有尊严吗?”

他拍打着自己胸口说当然有,正因为有才会不惜一切和别人打斗,才会明知道寡不敌众还不甘心低头罢休,他想要成为一个特别厉害的男人,可以保护我,不管我惹了多大的事都能为我解决掉。

“古惑仔看多了吧?这世上能平息一切的只有权力和金钱,凭你自己你能得到哪一种?你所谓的尊严,就是撒泼打架骂天骂地,搬出你严家的骄女去压制别人,让别人嫉妒羡慕为什么没有这样一个姑姑,如果人家有这样的捷径,不知道比你强多少倍!”

“你为什么不关心我!”严潮挥舞着手臂像疯了一样崩溃,“我受伤了,我有天大的错,这是在外面!你难道不该问我有没有伤到,让这些人受到苛责和报应,有什么我们离开再说吗?”

“严潮。”

面对他的气愤与猖獗,我只剩下冷眼旁观与深深的无助和陌生,他似乎透过我的表情猜到了我要说什么,他捂着耳朵非常抗拒让我闭嘴不要说,他甚至恨不得逃跑,跑到长长的凌乱的街头,没入喧嚣的人海,就能把我每个字抛到耳后。

我郑重其事第二次喊他名字,“我累了,这一次我不想再给你机会了,我们相安无事各自安好吧。”

“我不同意!当初是两个人一起开始的,也应该由两个人一起结束,凭什么你单方面要放弃我就必须遵从,我不同意!”

他嘶吼出来,喊破了喉咙那样的大声,但他发现根本没有用,我决定的结果,他不同意也无济于事。

他继续哭着,他不管我如何剧烈挣扎,死死握住了我的手,他央求说不分好不好,他真的不是来这里找女人,他只是想喝酒,他喝多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和那个卖酒的女人发生什么。

在他喋喋不休的辩解和澄清中,我身后驶来一辆汽车,车开得非常快,以致于刹车的动静刺破长空,惊动了这里每一方角落,每一处人群。

我转身眯着眼,用另外一只自由的手挡在自己眉间,我看到林维止推开门从驾驶位下来,不论这样的夜色多么深多么眼花缭乱,都无法覆盖遮掩他从容优雅的气度,他是那么华贵骄矜不可一世,又那么潇洒成熟,他让我觉得自卑,甚至觉得白活了,为什么世上有那么优秀的人,又有那么平庸的人,如果严潮有他十分之一,我想我愿意忍掉一切,可他连万分之一都没有。

严徽卿跟在林维止身后,他们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和我一条线上的严潮,严潮看到了自己亲人,他哭得更加崩溃,严徽卿跑过来捧住他的脸,问他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警察看到林维止竟然出现在这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非常错愕询问,林维止说这是我夫人的侄子,对方讶然,几乎每一个在突发状况后知道林维止和严潮关系的人都倍感惊讶,有这样的姑父撑后台,非但没有在深城混出样子,反而连一个拥有上进心的普通男人都不如,简直是对林维止的抹黑与羞辱。

警察走过来将事情经过大概复述了一遍,严徽卿听完所有的溺爱心疼都变为了恨铁不成钢,她狠狠打了一下严潮后背,“为什么要喝酒?你就不能找一份正经工作,和你姑父学学男人该有什么样子,该做什么吗?”

林维止始终没有说话,但他站在我身边看到了我因为被失控的严潮握住手腕而吃痛蹙眉的表情,他薄唇内吐出两个阴恻恻的字,“放手。”

严潮和严徽卿都听到了,但他们沉浸在各自的心思中没有反应,林维止忽然按住了严潮手腕,我听到嘎吱一声,像有什么脆脆的骨头崩开,严徽卿看到林维止在盛怒中握住了严潮的手,她惊慌阻止他,“维止,孩子们的事我们不要插手,只会让他们更加不知所措,严潮虽然不争气,可他真心喜欢语语,他不会伤害她,让她自己决定。”

林维止面色阴沉将严潮拉住我、而他又按住严潮的连环手给严徽卿看,“这是喜欢一个女人的样子吗?他是否想到阮语会痛,她能承受得住他身为男人的力气吗?”

严徽卿只是担心林维止厌恶透了没本事还惹祸的严潮,以后不允许她再接济和救援,但她并没想到林维止是担心我的安危,她愣了愣,松开握住他的手。

林维止指尖微微用力,严潮疼得大声喊叫出来,他喊姑姑让她救自己,他要痛死了,可严徽卿也没有看到过这样可怕的林维止,他周身散出的气场阴冷到了极致,他是那般温和沉默喜怒不于色的男子,却忽然间狰狞到这种地步,仿佛被侵入领地,随时都要展开一场血腥的杀戮。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严潮见所有人都不救自己,反而在这里对他栽跟头置若罔闻冷嘲热讽,他心里的愤怒和皮肤的疼痛点燃了一簇强烈的火气,他大声斥责林维止,“你为什么每次都要出来干预我,我和语语有任何问题你都要管,你是她什么人?你是他姑父吗?你不是!如果按照关系来讲,她不过一个外人,是你的侄媳妇儿而已,难道以后我们结婚生孩子,你也要事无巨细面面俱到吗?你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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