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的罪恶与生俱来,无论是在阳光下还是在暗夜里,都会不经意间悄悄滋生,等待着某一时刻的疯长。
起初到镇上上学的时候三里屯的孩子都是家长接送的,后来春耕家家户户都要忙,所以三里屯一起上学的孩子们都是各家家长轮流带队送去上学的。从三里屯到镇上小学十里路远,有时日本的宪兵队会开车从那里路过,有时路上也会看见一些外乡的流浪汉,大人们不放心。

三里屯的小学并不算太大,一共就七八间教室,不过由于是镇上唯一的小学,所以学生特别多,尤其是我们这一届的学生太多,教室里课桌和课桌之间挨得很近,平常走路上个厕所都不好走,那时的学生又常打架,一旦打起来周围的人都会被波及,躲都没法躲。

那时的课本只有国文和算术,国文的启蒙读物是《三字经》,教我们的老师姓张,叫张顺义,五十来岁,为人很是严厉,他平常也不苟言笑,常年板着脸,有学生犯错或者读书读不好他就用一种叫篾片的竹尺打手背,我那时候没少挨打。

张顺义是浅塘镇小学的校长,他是个很古板的人,也是那时不多见的留着清朝大辫子的人,他常年带着一顶黑色的线帽,读起书来慢条斯理,是个标准的学究先生。

在学校里学生们都管其它老师叫老师,唯独称他为先生。

那时候国文和算术都是张先生教的,教字的时候张先生一遍遍让我们跟着他读,那时没有汉语拼音,从“人口手上中下”这些简单常用的字,再到学汉字需要的注音字,都是他口头教授。

班上的学生大到十几岁小到五六岁,将近一百来人张先生不可能一个个纠正,但是他每天都会检查,若有不认识的字或者读音不标准的都会被戒尺打手背。

有一次我被打得疼了就哭了出来,下课后江生跑到我的座位上很心疼地安慰我,从那之后放了学他回家就检查我的功课,并且自己教我一些还未学到的常用汉字,让我和他一起背书,生怕我再被先生打。

江生在上海的时候就已经上三年级了,所以一年级的课程对他根本没有任何难度,张先生见江生乖巧聪明,一向吝啬于褒奖的他却经常在课堂上夸赞江生。

那年是民国三十三年,江生九岁,我和小五则都是七岁,天真无邪的年纪。

刚入学的那段时间小五特别苦恼,他个子不高,又是坐在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基本上天天被张先生叫起来默写汉字和读课文,而小五每次都不负众望地让自己成为笑柄,时常惹得全班哄堂大笑,每次被先生打手背的时候喊的声音也特别大。

张先生看着小五胖胖的小手也不舍得太用力,每次敲两下就点到即止。

那时候班上的胖子一共就两个,一个是小五,另一个叫王虎。王虎性格很懦弱,被人欺负也不敢还手,小胖子在众人的心目中本就是猪头猪脑的形象,小五自然也逃不过这种印象,尤其开学一个多月后的算术考试,小五的试卷得了三分,当之无愧的倒数第一。王虎则得了五分,倒数第二。

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人是可以这么笨的,因为几乎所有人的分数都在六十分以上,除了小五和王虎。

张先生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一天之计在于晨,他上午会反复教我们读书认字,下午教算术,剩下的时间便是自己温故的时间。而那温故的时间便是小五和王虎的睡觉时间,每次他们都能呼呼大睡,完全不管周围有多吵闹。

除了三里屯的孩子,所有人都以为小五和王虎一样好欺负,有一次小五在课堂上睡觉,张先生让小五的同桌将他叫醒,同桌摇了摇小五,贴在耳边说先生来了,这样小五都没醒。

张先生有些生气,让小五同桌将他捶醒,于是同桌攥着拳头卯足了劲儿捶在小五的背上,一连捶了两下,咚咚的两声震响响彻教室,小五这才猛然惊醒过来。

“先生,我手都捶麻了。”同桌委屈说道。

所有人都哄堂大笑,小五则一脸发懵地看向脸色难堪的张先生,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睡觉出去睡,现在就滚出去!”张先生勃然大怒,将小五赶出教室。

小五只好吊儿郎当地走出教室,像往常一样被罚站,一脸不服气。

张先生说:“这个马小五,是我教书这么多年以来遇到最笨的学生,没有之一!十以内的加减法,就算全写一样也不可能就得三分!这一点王虎就做得很好!”

张先生看似少有的幽默自然是惹得全班捧腹大笑,但实际上他是被小五气得。

相对于小五的倒数第一,江生的满分而且是班上唯一一个考了满分的学生,自然也成了班上的焦点。

从入学以来张先生就一直在夸江生,江生考试又得了满分,就连他的毛笔字贴也被先生贴在了教室的墙上展览,这自然引起了一些争强好胜的孩子不喜。

江生虽然人不沉闷,但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活泼好动,下课时他时常会去操场旁边,那里有一排木桩,他一坐就是半个小时,等学校的老师敲了铜锣才晓得回教室。

那时我也终于有了玩伴,三里屯的孩子如我一般大的女孩子一个都没有,但是到了学校就不一样了,年纪相仿的女孩有很多,跳皮筋,踢毽子,丢沙包,老鹰捉小鸡等等,很多种游戏,我每天都玩得不亦乐乎。

小五是个直肠子,心眼也大,但自尊心同样也重,按照正常情况下他下课应该比谁都疯玩,可连续很多天几乎每天都被先生批评,被同学嘲笑,他对课间男生的游戏也变得意兴阑珊起来,有两次江生找他出去踢球他都不去,晚上放学一块回三里屯的路上他都不愿搭理江生。

说来也是,江生是班上第一名,他则是倒数第一,给谁心里也不好过。倒不是出于嫉妒,小孩子总希望自己的好朋友和自己一样,他倒数第一,起码江生也该倒数那样才让他心里有些安慰。

而我们放学回家后,江生总会将我拦在家里让我先认识几个字,背会几句诗再出去玩,小五有时就站在旁边等着,心里多少有些难受。

几天之后的下午,江生一如既往地来到操场旁的树桩上坐着,那时操场上一群学生正在踢球,一名个子高高的男生一脚将球踢向江生,江生正在发呆,没注意迎面飞来的球,脑袋上重重地挨了一记。

好在那时踢的球都是皮球,比足球要轻很多,饶是如此江生也疼得紧,额头上很快红了一片。

“哎,小赤佬,把球踢来!”那名高个子男生远远地喊道。

江生又疼又气,那男生又用上海的方言骂他小赤佬,他哪里会搭理?

“你是聋子咧,老子叫你听不见?”高个子男生见江生不搭理,愤而走向江生。

江生见高个男生气势汹汹地走来,就从树桩上站起来。男生拎着江生的衣领就将江生拽了下来,他吼道:“妈的我说话你听不见是不是,你以为学习好有什么了不起,去把球给我捡起来!”

那男生叫秦飞,今年十岁,入学的第一天就在班上打架,后来的两个月里打架更是频繁,时常将一些孩子堵在角落里踹,三里屯也有几个孩子被他欺负过。

之前我说过,浅塘镇的小学都是镇上各村的孩子,但还有一部分就是浅塘镇镇上的孩子。

那时候能住在镇上的家庭肯定比住在乡下的人家要富贵不少,这秦飞便是浅塘镇上的孩子。

班上近百人,大多数孩子都在七到九岁之间,秦飞便属于晚入学的人,他比一般的孩子个子要高不少,甚至比江生都要高一些。

秦飞将江生一把从树桩上拉下就吼了起来,江生抓住秦飞的手腕猛地一拧将他推开。

秦飞踉跄摔倒在地,爬起来就一脚踹向江生。

江生那时在打架方面还有些木讷,别人打他向来不跑,看着秦飞一脚踹来他就用手格挡,他在上海时候从未打过架,身边整天跟着管家也没人敢打他,第一次打架的时候还是刚来三里屯那天和小五打的,被愤怒冲昏的他打不过小五才不得已用嘴咬。

那时的小学课间比较长,张先生下课后便回到老师们共同的办公教室,有时老师们忘记打铜锣学生便一直在操场上玩不用上课。

秦飞在班上飞扬跋扈两个月,一般孩子都打不过他,谁都被他欺负怕了,久而久之自然有一些学生认他做老大,整天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

见秦飞被打,一帮孩子自然就将江生围起来,有两个还上前动手推江生。

秦飞一脸坏相地瞅着江生说道:“妈的,整天听那老家伙讲你这厉害那厉害的,你跟老子动手试试?”

“江生?”赵大海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住江生,就立马跑到人群中劝架,他拦在江生跟前,看向秦飞说道:“秦飞,江生是我朋友,你不要欺负他。”

“你他妈算老几啊!”秦飞笑了一声,将赵大海一脚踢倒在木桩旁边。

那时的小五正郁郁不振地趴在教室里睡觉,赵大海突然就火急火燎地从教室外面跑进来,他喊道:“小五,江生被人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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