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听到门外的动静时像疯了一样冲出院子,他远远地看见从三里屯的村头,两辆黄包车在村民们的围观下行使而来。和母亲一同乘车的是一个看起来八九岁的小男孩,小男西装革履,胸前还系着黑色的蝴蝶结,母亲让车夫停车,然后拉着小男孩的手下了车。
我从没有看过这么干净精致的小孩,没有半点瑕疵,他的脸不像三里屯的其他小孩那样满是冻皴的疮,衣服也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全是鼻涕和油污,他的衣服一尘不染,甚至连个褶子都见不着,像是过年时镇上的小贩卖的瓷娃娃。

“这谁家的小孩长得真水灵。”一些村民议论纷纷。

小男孩被母亲领着走到父亲面前,他望着周围陌生的村民,脸颊依偎在母亲的手腕上,眼中满是恐惧。

另一辆黄包车上的中年人也下了车,他带着眼镜,看起来很是斯文,却不苟言笑,他的眼神里露出某种不满,似乎很厌恶三里屯村民的围观。

父亲憋了一肚子的话要问,此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的眼神有些闪躲,她开口说道:“正阳,这是陈生,以后要在咱家住下了。”

母亲的话很决绝,以前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征询父亲的意见,可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孩,她的态度却异常坚定。

“姓陈。”父亲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他当初娶母亲过门的时候就有人在他耳边说过些什么。

大概在十年前,一个逃难的读书人流落到浅塘镇,饥寒交迫之下被独住在镇上手工厂房宿舍的母亲收留,那时候的母亲二八年华,还没嫁给父亲江正阳,逃难的读书人叫陈公博,长得相貌堂堂,出口成章。母亲和陈公博郎才女貌,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可好景不长,两人在一起没多久,就有人找到了陈公博,把陈公博接到了上海。

那时候母亲才知道这个才华横溢的男人已经有了家室,接走陈公博的人告诉母亲,这个男人她高攀不起,让她不要纠缠。

母亲从小就受惯了委屈,她心里伤心,却也没有闹腾,临行前还和陈公博安安静静地吃了个早饭。

但造化弄人,陈公博走后不久,母亲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这个时代,女子未婚先孕是有违妇道的,母亲怀孕的事情很快被工厂的同事发现并上报给了厂房领导,厂房领导将母亲开除并通报批评,让母亲颜面无存。

向来不受家里人待见的母亲回家之后被娘家人连打带骂地赶出家门,她在镇上租了个简陋的板房,每天替人洗衣服赚口饭钱,她一有空就听收音机里的广播,借报纸看,想要再看看那个人的名字。

直到某一天她在广播里听到了陈公博三个字,才知道原来陈公博是那么大的官儿,汪精卫身边的大红人,上海市市长。

母亲在绝望中给陈公博写了信,并且告知她现在已经有了身孕,母亲苦等无果,在绝望中将孩子生了下来。只是在她生产后没多久,陈公博就派人前来抱走了孩子,母亲依然没闹,而是屈从命运的安排,好在对方留下了通讯地址,她在这些年里每年都会写很多信给自己素未谋面的儿子。

陈公博这个人太过有名,要是陈生没有出现,也许这件事情会就此揭过,但既然他来了,母亲自然就会被推到风口浪尖,关于她的陈年往事很快会被传得沸沸扬扬。

那个时代,一个女人的名声太重要,甚至重过性命,可一个男人的脸面同样重要,父亲是爱母亲的,但是母亲却带来了一个不属于他们两人的孩子,一个孽种。

父亲听着三里屯的村民七嘴八舌的议论,脸色很难看,母亲脸上也挂不住,领着陈生就进了家门。

我跟着母亲回家,回头看向父亲时,正看见穿着西装的中年人把父亲叫到一旁,他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说了很久,而陈生就一直拉着母亲的手不放,时不时好奇地看向我。

母亲说:“江绒你过来,你这是你哥哥,陈生。”

我向陈生做了个鬼脸,然后拉着陈生的衣袖喊了一声:“哥哥,我想穿你的衣服!”

陈生被我吓得呜呜啼哭,他挣开我的手,看着自己衣袖上脏兮兮的手印,让我走开。

母亲把陈生抱在怀里,然后瞪着我,我见母亲生气,哼了一声说:“小气鬼,不给拉倒,这里是我家!”

陈生听到我这么说,哭声更大了,正在这时候中年人和父亲从院子外进来,陈生挣脱母亲,跑向中年人委屈地说道:“黎叔,我不要在这里,你带我走。”

这个被称为黎叔的人蹲下来,擦着陈生脸上的眼泪说道:“小少爷,你就安稳在这里先过两年,这里有你的亲生母亲,你在上海时候不也一直想见她的吗?等上海那边的风波过了黎叔再来接你,我们可是说好了的。”

“可我就是不想在这里。”陈生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我,似乎很讨厌我。

中年人起身,看着手腕上的表说道:“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江正阳,该说的我也都说了,陈生要是在你这里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后果。”

中年人说完,向母亲点了点头,接着就转身出了院子,陈生呜呜小声哭着追出去,嘴里一直喊着黎叔带我走,黎叔带我走。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的话,我真希望那个叫黎叔的人能将陈生带走,让他不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

中年人走后,母亲让我出去把陈生追回来,我刚跑出院子,身后就传来父亲重重的巴掌声,父亲吼道:“张秀梅,咱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三里屯外,陈生一直追着拉黄包车的车夫,而那个叫黎叔的男人始终没有回头,直到陈生累得停下来,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小小的肩膀一直在耸动。

“哥哥,跟我回家吧。”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有这么好看的小孩做哥哥,我也不希望他走。

陈生抹着眼泪,眼睛通红地看向我,他撇了撇嘴,很不情愿地被我拉着手牵回三里屯。

回屯子的路上,胖子马小五带着一帮孩子像是看稀有动物一样一路跟着我们,我瞅着小五说道:“再看我就把你眼珠抠出来。”

小五哼了一声说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看就不是你亲哥,我妈说了,他是你妈和别的男人生的野种。”

陈生听了小五的话,猛地挣开我的手扑向小五,小五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陈生压在雪地里,两个人很快掐在一起。

陈生虽然比小五个子高一些,但小五的力气大得吓人,一个城里的小孩怎么可能打得过三里屯的小霸王,很快陈生被小五用胳膊抵在雪地上,而我被一群孩子拦在一边。

紧接着就传来了一声惨叫,不过叫的不是陈生,而是小五,只见陈生死死地咬住小五的胳膊,嘴角都已经开始流血。

小五哇哇大哭,一边捶打陈生一边让他松口,陈生发出像小猫发怒时候才有的声音,他显然恨透了小五管他叫野种。

眼看着小五哭得死去活来,我听着都心疼,便喊道:“哥哥,松口吧,他以后不敢了。”

我的话音刚落陈生就松了口,小五胖胖的胳膊上两排小小的牙龈,鲜血顺着手腕淌下来。

小五回家没多久,牛爱花不无意外地就领着他找上了门,这次牛爱花的嗓门扯破了天,整个三里屯的人都能听见她的叫喊。

“张秀梅,你看看你生的好儿子,这才来屯子第一天就敢骑在老娘头上撒野!他是属狗的吗,你自己睁开狗眼看看他把我儿子咬的!”

“我们家上辈子就是欠你们的,闺女跟我儿子过意不去,儿子还是跟我儿子过意不去,一个用爪子一个用牙,就没一个有教养的东西,两个跟狗生出来的野种!”

牛爱花堵在我家门口骂了半天,惹得很多村民围观过来,而父亲和母亲愣是一句话也没说。

陈生攥着拳头死死地盯着牛爱花,牛爱花猛然看到陈生的眼神被吓了一跳,她咽了口唾沫没有再骂,然后不知羞耻地到我们家堂屋里拎走了半袋大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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