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有意逗她,“那我做什么亏心事了?”
“你自己心里有数。”

这可把他难住了,左想右想,最后还是老实承认:“我真不知道。”

“张可茹。”她提醒他。

“张可茹?她怎么了?”

“她现在在医院里。”

“噢。”这下他明白了,“你替她打抱不平来了?”

顿时觉得好笑,打开烟盒取出一支来,随手在桌上顿了顿,然后点上火,在一片灰色的烟雾迷漫里,他仍旧是那种毫不在意的腔调:“你怎么跟她交上朋友了?”

“那你甭管。”守守看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突然觉得有点灰心,“反正你这样不对。”

“那你说我该怎么样啊?”他忍住笑意,“我最后还送她一套房子,小三百万呢,她要再不满意,那胃口也忒大了。”

“她不是要房子,更不是要你的钱。”

“那她要什么啊?”

“她不是要钱,她就要你。”

“我?”纪南方嗤之以鼻,“她要得起吗?”

守守突然举手就将一整杯咖啡泼向他,纪南方一时没反应过来,褐色的咖啡顺着他的衣领淋淋漓漓往下滴,她有种歇斯底里的失控:“凭什么?你凭什么这样说?就是因为她爱你,你就这样践踏她?她真心实意地爱你,不是因为你是什么人,有多少钱,而你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说?你懂得什么叫爱情吗?你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吗?”她的眼睛在荧荧的烛光中饱含着温热,“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过就是因为爱上你,所以比你卑微,比你渺小,被你轻蔑,被你看不起,被你不珍惜……”说到这里,她突然迅速地低下头去,过了几秒钟,她重新抬起脸来,“对不起,三哥,我先走了。”

不等他说什么,她已经仓皇得几乎像逃一样,匆匆忙忙抓起手袋就走掉了。

她很少叫他三哥。

还是很小的时候,想要吃巧克力,可是她在换牙,家里人不许她吃。她站在糖果罐前面,看了好一会儿,是真的很想吃,最后才有点怯意地叫他:“三哥……”

他当时好像“哼”了一声,有点不屑地抓了两块巧克力给她:“别说是我给的。”

在他的记忆里,她一直是个小丫头,跟在叶慎宽、叶慎容还有自己的后头,像个小尾巴,讨人厌,惹他们烦。因为是女孩子,偏偏又要照顾她,麻烦得要命。

是什么时候,小丫头就长大了,而且比以前更麻烦?

他追了出去,她走得很快,就那样一直往前走,疾步往前走,他觉得不对,顾不上开车,快步追上去,终于抓住了她的胳膊:“丫头!”

她似乎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竟然是泪流满面。

他也吃了一惊,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她虽然是女孩子,可是并不娇滴滴,相反有一种执拗的倔强,从小到大,他没见她哭过几回。

“守守。”他问,“出什么事了?”

她嘴角微动,仿佛想要说什么,可是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站在那里,默默流泪。他们站在繁华的街道旁,每一盏路过的车灯都仿佛流星,那样多,那样密,透过模糊的泪光看出去,五颜六色,光怪陆离,就像一条河,泛着灯影光色的河。而她除了掉眼泪,什么都不能做,什么也做不了。

她爱的那个人,已经不顾一切而去,这辈子也不会再回头了。

他那样傲慢,那样狠心,硬生生拉开她的手:“叶慎守,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别缠着我行不行?”

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她不过就是因为爱上他,所以比他卑微,比他渺小,被他轻蔑,被他看不起,被他不珍惜……

她满心欢喜,以为遇上这辈子等了又等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却一举手,就将她推倒在地。如果他不曾爱过她,为什么原先对她那样好,给她希望,给她承诺,到了最后一刹那,却翻脸绝情。把她撇下来,孤零零的一个人,在这城市里,在这世上,从此把她撇下,再不管她。

她哭得像个孩子,气噎声堵,连气都透不过来,只是嚎啕大哭,在这车水马龙的街头。从小她就被教导,女孩子要自重自爱,不管任何场合、任何情况,尤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可是她受不了,她真的受不了,她第一次爱上一个人,好比小孩子,头一次尝到糖的甜,可不过片刻又被生生夺走。他竟然撇下她,那样残忍地撇下她。

纪南方第一次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有很多女人在他面前流过眼泪,也有很多女人哭着离开他,可他并没有想过守守会在自己面前哭。在他心里,她不过就是那个倔强的小丫头,其实她现在仍像个孩子,就像孩子一样在哭泣,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哭得连身体都在微微发抖。他想,什么事情会如此痛苦,让这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泣不成声?他将自己的手帕给她,可是她不接。已经有路人频频侧目,他问:“守守,先到我车上去好不好?”

她只是哭,他半强迫地把她弄到自己车上去,她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所以只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那样用力,他一度误以为,她是想把她自己的心揪出来一般。她哭到蜷成一团,像小小的婴儿,又像是很弱小的什么动物。起先的嚎啕渐渐失了力气,最后只余下呜咽,直哭得嘴唇发紫。他有点担心她会晕过去,只好把她抱起来,像抱小孩子:“守守,你别哭了,守守……”

他一声接一声唤她的小名,她全身还在发抖,像小孩子闭住气了,隔了好久,才抽噎一下,抓在自己胸口的手指终于松开了,可是旋即又抓住了他的衣襟,像只小小的无尾熊,软软地趴在那里。他小心地问:“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她的嘴唇仍在哆嗦,终于哽咽着说出一句话来:“我不回去。”

“那你先别哭了。”他有点担心,又有点说不出的心烦意乱,“你吃过晚饭没有?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小时候她就嘴馋,长大后依然这样,叶慎宽、叶慎容一得罪她就请她吃饭,他也一样。

“我不要吃饭。”她抽噎了一下,手指仍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纪南方终于想起来,这还是她五岁时候落下的毛病。那年夏天天气很热,他们在北戴河,一群孩子玩得疯了,连涨潮都忘了。她一个人陷在水深处,眼睁睁看着海浪扑过来,连哭都忘了。最后被救上来的时候,她紧紧抓着大人的衣襟,就像现在这样,半晌都没有缓过气来,更别说哭了。后来只要受到大的惊吓,或者伤心的时候,她总是下意识会抓着人,仿佛即将溺毙的人,有一种绝望的惊恸。

纪南方开车在内环上转了一圈,又问她:“我送你回家?”

守守哭得精疲力竭,连脸都是肿的,近乎固执地摇头,只不想回家去。

纪南方没有办法,只好就近下了辅路,将车一直往前开。

守守蜷在后座,觉得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倒想睡了。只合了一会儿眼,纪南方已经把车停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脸:“守守,醒醒。”他的声音很低,有点像她的大表哥。小时候有次她不听话,被外婆关在琴房里,表哥从窗外给她递零食,就像现在这样,低低地叫她的乳名,偷偷塞给她好吃的曲奇饼。她睡得有点迷糊,睁了睁眼,看到是纪南方,一时不太想说话。

是一幢公寓,他们从地下停车场直接上楼去,私人管家在电梯门口等,中规中矩的英式作派,说的却是中文:“纪先生,晚上好。”

守守想起有次去叶慎容那里,私人管家也是站在电梯门口,开口却是英文。她一想到电影里口沫横飞的台词:“一口地道的伦敦腔,倍有面子。”就忍不住要笑,只好拼命绷着脸,越忍越忍不住,笑得那管家都有点莫明其妙了,不过专业素质就是专业素质,饶是她笑成那样,仍旧彬彬有礼,报之以礼貌的微笑。

管家替他们开门,复式,很宽敞,客厅一面全是弧形的玻璃窗,足下是灯海一样的城市夜色。

“没多少人来过。”纪南方说,“回去也别告诉我妈有这地方,省得她啰唆。”

她知道,哥哥们也有这种地方。狡兔三窟,偶尔偏要寻个僻静,所以总留着最后一窟不让人知道。

他将盥洗间指给她看,让她去洗了脸。出来后他也已经把被她泼了咖啡的衣服全换掉了,穿了件宽松的套头毛衣,她很少看到他穿成这样,长手长脚,倒有点像学校里的师兄们,显得很年轻,像大男生。她不由得多打量两眼,他只问她:“你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我给你弄。”

这可把她给震惊了:“你?会做饭?”

“你可把我想得太能耐了,”他忍不住笑,“我只会订餐。”

“那我要吃比萨,十二寸的,辣的,咖喱至尊好了。”

“垃圾食品,小孩子。”

“我今年都满二十岁了,马上就二十一了,不是小孩子了。”

这句话真正逗得他大笑起来:“哟,都二十岁了。”

她没有力气跟他吵架,狠狠瞪了他一眼,大摇大摆地参观起屋子来。客厅转过走廊是一间视听室,一堆器材搁在那里,她专业多少沾边,放眼望去全是发烧级中的极品,忍不住批评:“烧钱!”

“钱挣来就是花的。”他仍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不花钱挣钱干吗?”

视听室旁则是偌大的CD室,三面墙从天到地,密密匝匝,眼花缭乱全部是CD,分门别类,放置得整整齐齐。这房子本来就高,架子从地面一直抵到天花板,更显得气势恢弘,看上去像国家图书馆的音像资料室,又像是唱片公司的CD仓库。她随便打量了一下,就看到心爱:“这张借我。”

“不行!CD跟老婆不外借。”

“小气!”她气恼,“再说你有老婆吗?等你有了老婆再说这话不迟。”

她跟他一吵架就肚子饿,幸好订餐及时到了。酒店服务生一直送到餐厅,摆好餐具才离开。结果她面前那份是海鲜饭,她不满:“我要吃比萨!”

“小孩子乖乖吃饭!”

她拗不过,只好坐下来吃,折腾了大半宿,也确实饿了。海鲜饭很好吃,用料实在,味道也地道。他吃的是牛扒,餐盘旁搁着杯红酒,她不假思索拿起来一仰脖子就喝掉了。

纪南方一怔,她已经喝完了,拿餐巾拭了拭嘴角,乌溜溜的大眼睛只望着他,十分无辜的样子。

“这是82年的Latour。”

“那又怎么样?”

“有你这样牛饮的吗?”

“假洋鬼子,假作派!我为什么非得把舌头卷起来,一点点地啜?”她一边说,一边做了个卷舌头的鬼脸。把舌头真正卷得像小管,又像是一条蛇,小小的,红色的,带着异样的妖艳,或许有点凉凉的果子香气,其实是酒香。纪南方只觉得真像条小蛇,似乎嗖嗖地往人眼睛里钻,尔后又往人心里钻。

他一晚上都有些心浮气躁,到这时候终于忍无可忍:“叶慎守,你安静会儿行不行?”

话出了口他又后悔了,但守守并没有放在心上,反倒自以为是笑眯眯地问:“你今天打牌输了钱是不是?”

他从鼻子里笑了一声,未置可否。

吃饱了,守守也觉得高兴一点了,无所事事地窝在视听室沙发里,抱着膝看他蹲在地上调试功放。没想到平常最修边幅的纪三公子,还有捋起袖子干活的时候。他低头认真做事,有几缕额发垂下来,并不显得凌乱,反倒看起来顺眼很多,起码守守觉得顺眼很多--她永远觉得哥哥们的朋友太稳重、太无动于衷,个个好似泰山崩于前不色变,多可怕。

“放蔡琴的《被遗忘的时光》。”她跃跃欲试,“看看是不是真的高音甜,中音准,低音劲。”

他头都没抬:“要听自己去找。”

她一想到那堆山填海样的CD就头晕:“太多了,怎么找啊?”

“C字栏,往右第四格或第五格,都是她的CD。”

她一时矫舌:“这么厉害,你都记得?”

他仍旧头都没抬:“该记得的东西,我从来都记得。”

是谁在敲打我窗

是谁在撩动琴弦

那一段被遗忘的时光

渐渐地回升出我心坎

记忆中那欢乐的情景

慢慢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

窗外仿佛真的有一点雨声,其实这城市的秋天很少下雨,但窗上有轻微的声音,或许是风。

守守觉得自己快要睡着了,倦倦地望去,墙上全是一方一方金字塔形的吸音棉,像是小时候吃过的一种巧克力,一格一格,凸出小小的尖,入口却是温软的,带着可可脂特有的滑腻香气。

纪南方坐在沙发另一端,点燃一支烟,淡淡的白色烟雾弥散开来,他的眼神有点飘忽。

“你一定是想起旧情人了。”守守微带怜悯,又有点唏嘘的样子,“这首歌真惆怅。”

今天晚上他确实有点沉默,但听到她这样说,他脸上是一种啼笑皆非的样子:“你胡说八道什么?”

暖气太暖,她本来趿着他的一双拖鞋,太大,索性褪掉,将脚蜷起来,窝在沙发里:“我大哥每次想起那位姐姐,就会听一张黑胶碟,名字叫《Kinderspiele》。他在香港认得她,当时大哥在碟店淘碟,他和那位姐姐同时看中这张,相持不下,连老板都没有办法,最后他开价高,买下来。那位姐姐生气得要命,没想到大哥买下来后,当场就送给了她,两人就这样认识。真浪漫,像电影对不对?”

他掸了掸烟灰,问:“后来呢?”

“后来--”她眼珠子一转,“后来的事你都知道。哼!你甭想骗我出卖我大哥,然后再拿这猛料去笑话他。”

他笑了一声:“这么轻易就看破我的企图,太没劲了。”

她觉得很安心,像是小时候和哥哥们待在一起的感觉。她十二岁就到英国去,当时陪着她飞越重洋的是叶慎容。他那时也在英国念书,半大不小的两个孩子,在异国他乡真有点相依为命的感觉。虽然物质上丰沛,可是精神上其实很孤独。同学朋友虽然多,在一起也十分热闹,但那是不一样的。其实自幼她父母工作忙,很少会过问她,她有什么烦恼,也都会对哥哥们讲。她父亲排行最末,伯伯们个个又都生的是儿子,只有她父亲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所以从小哥哥们将她爱护得很好。

蔡琴还在一遍一遍地唱,低沉醇厚的女音:“那缓缓飘落的小雨,不停地打在我窗,只有那沉默无语的我,不时地回想过去……”

环绕效果太理想,几乎听得清蔡琴的每一次换气,每一声呼吸,声线如同飘散的小雨,带着些微凉意,渐渐渗入人心底。

守守托着腮,纪南方似乎也走了神,因为他手里的烟灰积了好长一截,都一动未动。

“纪南方……”

“干什么?”

“你真的没有想起谁?”她拉住他的胳膊,轻轻摇了一下,“不会的,不可能的,你一定是想到某个姐姐,所以才会这样发呆。”

“真的没有。”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小丫头别胡说八道。”

“别弄乱我的刘海。”她有点不太高兴。原来她一直留长发,前不久终于剪掉了,剪得极短,绒绒的像朵蒲公英。

因为易长宁说过喜欢她长发的样子,所以她就把头发给剪了。

那样赌气,可是有什么用处,易长宁永远也看不到了。

他们听了好几张CD,夜深人静,守守真的倦了,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起先还东倒西歪,偶尔跟纪南方说句话,最后渐渐靠在他胳膊上,睡着了。

纪南方有点发怔,她绒绒的头发就贴在他衣服上,软得几乎像朵云,或许伸一伸手,它就会消失殆尽。而她的脸却是真实的,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弯弯的小扇子。这样一低头,就可以望见黑丝绒似的,一根一根的睫毛。很长,很清晰,像是被谁精心一笔一笔描出来,几乎像假的一样。其实她哭过,洗过脸后又没有化妆,脸上很干净,有一种少女的盈润光泽。他也见过不化妆的女人,但总觉得像是缺了点什么,即使再美的美人仿佛也有点失色。可她这样干净,又这样精致,连呼吸里都带了一点点甜,让他想起她刚刚那个鬼脸,小小的红舌头。

他猛然摇了一下头,突然有种想给自己一巴掌的冲动,不假思索伸手把她摇醒:“守守,别睡了,我送你回去。”

她惺忪地睁开眼,看了看腕表,只觉得渴睡:“都快三点了……我就在这儿将就一下得了。”

“那不行。”他态度蛮横,“我送你回家,这儿没客房。”

“那我就睡沙发。”

“不行!”

“那我睡你床。”她口齿不清,思维却还清楚,“你睡沙发。”

“不行!”

“你很烦呢。”她嘟囔,将自己往温暖更深处挤了挤,重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脚都有点肿了,因为穿着牛仔裤,睡了整夜,连身都没有翻。

守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哪儿。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