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的书房之中,王源和颜真卿对坐长谈。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但王源和颜真卿显然并无睡意,故而遣散众人之后,两人决定在书房之中彻夜长谈一番。
谈话自然是从当年两人初见面时的梨花诗会上开始,二人缅怀了当年那场盛会。那时的王源还是初出茅庐的青涩少年,那时的颜真卿还只是个意气书生,正潜心于书法之艺。谁能想到五年后,两人的际遇已经是如此不同。

“哎。时光荏苒啊,一晃都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我时时想起那日情形,还历历在目,宛如还在昨日一般。当真是物是人非,让人唏嘘。”谈及那场盛会,颜真卿恢复了文人本色,感叹不已。

王源微笑道:“颜太守还经常想起那场诗会么?我倒是没有常常想起了,倒是诗会上的人我还都记得他们。不过当年的那些人却已经有很多不在人世了。想想才五年时间,世事变化之快教人难以想象。”

两人也许是年纪和性格的不同,对于时间概念的感慨也自不同。五年时间,在颜真卿看来过得太快,几乎弹指之间的事情。而对于王源而言,却觉得这五年时间像是过了半辈子般的漫长。越是年长者越是觉得人生苦短若白驹过隙,而少年人却永远憧憬着明天,期待着明天的到来,总嫌弃时间太慢。

“是啊。世事变化之快确实难以置信。王相国这么一说,老夫想起了李林甫、李适之、杨国忠、李邕他们。都是我大唐的风云人物,怎奈才五年时间,便已经作古了。这么一想,当真是教人无限感慨。”颜真卿叹道。

王源点头道:“是啊,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这些事不能细想,若细细一想,会让人意志颓废,生出人生如梦之感。”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好句子啊,王相国还是那般出口锦绣,文采惊艳。”颜真卿道。

王源摆手叹道:“莫提什么文采惊艳了,很久没写诗了。”

颜真卿一笑,淡淡问道:“王相国心中对于李林甫杨国忠李适之他们是怎么看的。他们死后的名声都不好,人都说他们是奸相呢。还有人说他们对安禄山谋反之事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李林甫死后不是被认为和安禄山合谋么?”

王源微笑道:“颜太守对那样的话也信么?朝廷之中的倾轧总是不留后路,就像杨国忠,他挖了李林甫的坟,但他自己的下场又如何?这些事都是做不得数的,只是为了攻击而攻击罢了。”

“哦?看来王相国对于朝廷对几人下的定论似乎有些不同的意见。”颜真卿道。

王源看着颜真卿道:“今日咱们是私下里谈话,我也不瞒你。在我看来,无论他人如何评价,我都认为他们是让人尊敬的。或许他们每个人都行有瑕疵,但我并不认为他们死后如朝廷评价的那般不堪。将来若有机会,我希望能为他们一一正名。”

颜真卿身子一震,诧异的看着王源道:“王相国当真是这么想的?这几位都被称为朝廷的罪人,有的被称为祸国殃民的奸相,王相国却要为他们平反么?”

王源微笑道:“对人的评价需要公正合理。有时候人做出错误的决定不是他们故意为之,或者是因为形势所迫,或者是因为看不清后果。譬如当年李林甫竭力重用安禄山等胡人将领。以胡制胡未必不是个好办法。事实上安禄山确实保证了我大唐东北边镇的长久安宁。然而,何至于到了如今的地步,安禄山起兵造反,将我大唐江山搅的天翻地覆。李林甫肯定是有责任的,但有责任的可不仅是他一人,而是整个朝廷。缺少有效的监管,纵容坐大,却不知其害,这便是朝廷政策的问题。这不仅仅是李林甫的问题,包括陛下在内的所有人都有责任。将这样的责任甩给某一人或某几个人,那是不公平也不公正的。”

颜真卿捻须不语,他其实也一直在反思朝中这些年的事情,只是他心里即便有不同的看法也不会像王源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刚才那么问,只是想探探王源的口风,却不料王源毫无顾忌的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倒让颜真卿自惭形愧,觉得自己不够堂皇。其实他的想法和王源是一样的,只是不敢说出口罢了。

“譬如杨国忠,安禄山造反说是要清君侧剪除杨家奸佞,朝廷中很多人也以为是杨国忠逼得安禄山反了,因为杨国忠天天都在说安禄山要造反的事。然而事实如何?安禄山确实是反了,而且并非是为了清君侧。杨国忠死了,也没见他息兵啊。安禄山就是要造反当皇帝,杨国忠逼不逼他,他都是要反的。相反朝廷若是能听从杨国忠的建议,早早做出准备,那反而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可惜人人都把杨国忠的话当做是诬陷倾轧之语,能说这全是杨国忠的错么?”

王源继续说道,这些都是他心中想说的话,本来这些话不该说出来,但不知为何,今日当着颜真卿的面,王源居然就这么冲口而出,毫不掩饰了。

颜真卿点头叹道:“王相国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当真让颜某佩服之极。不瞒你说,颜某其实也是怎么想的。当今天下之人,衡量他人喜欢非黑即白。一有污点便全盘抹杀他人的功绩,这是颜某不能接受的。”

王源呵呵笑道:“看来我和颜太守在这件事上倒是心有戚戚了。”

颜真卿皱眉低声道:“颜某还有很多事想不通。譬如为何李林甫杨国忠等人被朝廷定性为奸相。但奸相们都死了,为何大唐却沦落到风雨飘摇之地?奸相们活着的时候,虽然相互争斗倾轧,但大唐天下却依旧稳定繁荣?有些事当真让人想不通。”

王源微笑道:“我替你补充几个问题,为何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安禄山凭借着他的二三十万兵马便可横扫北方,攻占两京之地?安禄山只有二三十万兵马。可我大唐用来平叛的兵力有多少?洛阳城中守军十万,潼关之战十五万大军,加之京城禁军二十余万。总兵力近五十万。然则如何?为何会节节败退,为何会丢下长安入蜀地避祸?当真是安禄山的兵马所向无敌么?显然并非如此。那是什么缘故?”

颜真卿拍着大腿道:“正是,这也是颜某想不通的事情。到底这是怎么了?若说安禄山的兵马所向无敌我是绝不信的,瞧瞧,连我这个不懂领军之人,凭着七拼八凑起来的万余兵力都能坚守小城半年多,凭什么长安一日便破?凭什么潼关那么轻易的便丢了?”

王源哈哈笑道:“颜太守,你是不是真的想要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颜真卿呆呆的看着王源道:“莫非王相国知道原因?”

王源呵呵笑道:“颜太守,你也莫装作毫不知情。事实上这些原因有识之士都明白,只是没人愿意点明罢了。我不信颜太守不知道原因所在。”

颜真卿咂嘴道:“我心中确实有些想法,但颜某想知道王相国心里是怎么想的。是否和颜某所想的一致。”

王源笑道:“好,我并不害怕说出心里的想法,事实上我在陛下面前都曾直言过。这一切发生的重要原因都要源于一个人,那便是当今陛下。”

颜真卿吁了口气,他想听到这句话,但他又怕听到这句话。他很想王源拒绝他的问题,但王源却如此坦诚,直接便告诉了自己答案。而要命的是,这也是他自己心里敢想而不敢说的话。

“若不是陛下的急功近利,又怎会有潼关之失?包括在此之前的很多次对外征伐,包括当年的石堡城之战王忠嗣的惨败,当年和吐蕃作战时陛下下达的直捣逻些城的旨意,导致河西陇右联军的全军覆没,都是陛下插手的结果。陛下或许是好意,但陛下插手军务听信谗言才是这一切发生的根源。当然,最终都是别人的错,都是别人背了黑锅,但这正是问题所在。陛下永远不承认他的错误,这种错误便会一而再而三的发生。我这话或许有些大逆不道,但当着陛下的面,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王源冷声道。

颜真卿愕然道:“这些话你在陛下面前也说了?”

王源点头道:“为何不说?错便是错,不能因为他是皇帝便不指出来。若不知错在何处,岂非一错再错。我大唐已经是风雨飘摇,可容不得再生大错。陛下确实是圣明之君,然而那是以前的陛下。陛下也是人,他也会因为自己的功劳而骄傲自满。一个普通人骄纵的行为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但陛下可不是普通人,他是天下之主,他若犯错影响的不是他个人,而是天下万民。故而身为天子是绝对不可以骄纵松懈的,一不小心,便会天下大乱。这些话我都当面同陛下直言过。不仅如此,我还要求陛下答应了我一个条件,我才同意出任平叛大元帅之职的。”

“那是……什么条件?”颜真卿已经惊讶的合不拢嘴了。

“我告诉陛下,我若领军平叛,便不要他插手军务,我要军务自专之权。”

“军务自专之权?这……陛下能同意?”颜真卿咽着吐沫道。

“陛下当然同意了,否则我怎会出现在这里。军务自专,责任自然也是我来负。我向陛下许诺,三年时间平息叛乱,若不能,我愿受任何处罚。只有一个条件,便是按我的办法去平叛,任何人不得指手画脚。这之后才有了通州大捷,才有了出蜀作战。形势正在一步步的好转,这正是各负其责的结果。”

颜真卿不知说什么才好。颜真卿第一次真正的意识到,眼前这个王源早已不是当年梨花诗会上那个诗文惊艳的少年了。他浑身上下都带着一股凌厉之气,充满了自信和霸道,简直已经和当年那个少年判若两人。

“很多人对我此举表示不满,说我利用形势危急逼迫陛下,争权夺利。还有人说我挟天子以令诸侯呢。”王源呵呵笑道。

“啊?谁会说出这样的话?”颜真卿惊诧不断,他没想到外边的世界如此精彩。王源口中简单的一句话包涵了多少的纷繁和乱局,这几乎让颜真卿有些应接不暇。

“前相国房琯便是这么说的,而且是当着陛下的面这么说我的。”王源道。

“房琯么?他当了相国?”

“前相国。”王源纠正道:“他已经被陛下杀了。”

“被陛下杀了?就因为说了这句话?”颜真卿道。

王源笑道:“看来颜太守也认为我在挟持陛下了。我确实会杀了房琯,但却不是因为这句话。陛下杀他是为了安我的心,我杀他却是因为他擅自挪用我的军粮,让我大军陷入险境。”

当下王源将房琯所为简单的说了一遍。颜真卿听后点头道:“该杀,想不到房琯居然蠢到这种地步,于平叛大事也敢羁绊,杀之不冤。”

王源笑道:“总算颜太守还是个明白人。很多人都说是因为那句话我才杀了他,看来颜太守毕竟是明白人。”

颜真卿道:“虽是无稽之谈,但此事必给王相国带来困扰了吧。”

王源笑道:“困扰我是不怕的,我做事但求无愧于心,他人如何评论我却是不管的。若是天天在意他人心中的想法,那也不用去做事了。我的原则是,但去做便是,以事实来还击。待我荡平叛军之后,我便解甲归田辞官归隐,到那时流言自灭。”

颜真卿点头道:“王相国这正是做事的态度,这一单颜某深深认同。那些人的想法不足为虑,陛下杀房琯,恐也是恼怒房琯之言。陛下还是信任你,珍惜你的。”

王源一笑道:“但愿如此吧。但其实我也并不需要陛下的认可。我这话或许又有些大逆不道,但我可以告诉颜太守,我平叛不是为了陛下,我是为了天下百姓。单单是为了陛下,我反而没有这个动力。为解百姓之倒悬,我可以承受任何诘难和质疑。但除了这一条,任何人都别想左右我。”

颜真卿已经快要疯了,跟王源这一番谈话简直高潮不断,王源的每一句话都让颜真卿觉得世界观在面前坍塌。他会认为王源的说法是不对的,但王源话却又是有道理的。但这种道理却又不是那种让人认可的道理。他只能死命的为王源的话找依据:天下是君王的,百姓是君王的,为百姓便是为陛下。恩,其实王相国是忠君的,只是说法不同而已。这么一想,颜真卿才能心里好受一些。

王源也不知道为何自己要和颜真卿说这么多话,从颜真卿纠结的表情之中他也知道颜真卿其实是难以理解自己的话的,但王源并不在意。他只是凭着直觉认为,颜真卿会是高仙芝之外的另一个能理解自己的人,在这年代知己寥寥,王源希望能多找到几个能从思想和内心都能交谈的人。但现在看来,颜真卿显然还没达到那样的要求,但起码自己的话会在颜真卿心中扎根,让颜真卿好好的去思考。他相信颜真卿的智慧会想的通,正如他为何坚守平原城一样,他自己以为是忠君,其实他是为了守护百姓的职责,只是他自己并没有深思罢了。

“罢了,这些事不说也罢,咱们还是来谈谈眼前之事吧,这才是迫在眉睫的问题。那日我从李光弼和郭子仪的口中听到了你尚坚守于此的消息之后,我便立刻率三千骑兵奔袭来救援。路上多有耽搁,但终于还是赶上了,不负我这一路奔波。”王源微笑道。

颜真卿拱手道:“多谢王相国率兵来救援,颜某当真感激不尽。但下官有一说一,相国只带着这三千兵马前来,恐难让我平原城军民脱困啊。城中百姓数万,城外还有那么多的贼兵,现在反而是两难之境了。本来是我们被困,现在王相国也要被困在这里了。”

王源哈哈笑道:“颜太守,你未免太小瞧了我吧。你以为我们进城是被困在此处么?你以为我会在乎城外那点叛军兵马么?你知道我这三千兵马一路上干了些什么事么?我们攻下了壶关,出太行之后,一天内连破三城。邺城邢州魏州三城守军上万均为我这三千人歼灭。你以为我们是怎么来的?一路杀出一条血路才到达这里的呢。”

“什么?破了壶关,一日连破三城?”颜真卿咂舌道。

“难道我还撒谎不成?”王源笑道。

“我的天,就你们这三千人?”

“是啊,难道还有天兵天将助我不成不?”王源笑道。

颜真卿眼珠子都要飞出来了:“这怎么可能?若是如此,你这三千兵马不就是天兵天将么?”

王源呵呵笑道:“天兵天将不敢当,区区万余贼兵倒是不再话下。不过我们的踪迹已经暴露,四面八方定有无数贼兵兵马正朝着这里赶来。所以我们要在数日内击溃围城之敌离开平原城。往南渡黄河,那里才是出路。我也不瞒你,我来救你是目的之一,目的之二便是巡视黄河南岸诸郡,让他们做好死战的准备,因为我估计,叛军怕是很快便要往南攻击了。决不能让南方州府落入安禄山手里,否则我钱粮尽断,形势便难以为继了。”

颜真卿点头道:“相国所言极是,没说的,一切听相国吩咐便是。相国说怎么做便怎么做。”

王源微笑道:“好。那么咱们便分分工。我负责击溃城外之敌,你负责让百姓们准备好撤离。本来我们撤离是不能带着百姓走的,但我估计若是不带着百姓一起离开,你恐怕是不答应的,所以请你组织好百姓。老弱病残的要弄些车辆让他们乘坐,安排人照顾他们。路上一定要组织好。否则数万百姓拖拖拉拉毫无规矩的走,走不到黄河边上,便要被叛军兵马追上了。到那时可没有城池保护了。”

颜真卿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这一撤离涉及数万百姓,若不做好准备组织工作,那便是一场灾难。

“相国放心,下官必安排的妥当。今夜我们偷运了些粮食进来,这几日让百姓们饱食几餐,增加些体力。此去黄河北岸一百八十多里,这段路可不容易走。”

王源微笑道:“说的是,我们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渡过了黄河才算脱困,否则便是功亏一篑。行百里路半九十,我可不想栽在最后这十里路上。”

“下官明白。”颜真卿郑重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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