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彝伦堂。
黄宗羲和张煌言一致要求把方以智等士子先控制起来,确定没问题的,甄别之后再放出来也是不迟。

一句话,宁抓错,不放过。

旁边高起潜听得瞠目结舌。

心说这些读书人怎么这样?

表面上一团和气,背后下起黑手来竟然丝毫不留情面?

还是说,黄宗羲和张煌言只是在演戏,故意在万岁爷面前扮一个酷吏孤臣?

崇祯却摇摇头说:“黄孝子,张玄着,你们有没有想过,名单上的士子因为与陈贞慧喝过酒就要抓,那么以前与陈贞慧喝过酒的那些士子要不要抓?”

“当然也要抓。”张惶言道,“调查清楚之后还彼清白即可。”

“如何还彼清白?一旦进了你们密侦科的大狱,就如白纸染上了墨点,如何洗?”崇祯幽幽的说道,“须知恶语伤人六月寒,又何况蹲大狱。”

顿了顿,又说道:“绝大多数士子与陈贞慧或许只是正常交往,根本没有涉及其他,如果就因为他们与陈贞慧喝过一顿酒就抓人,会让多少士子从此寒心?让人寒心十分容易,但是再要想把人心捂热,难矣。”

其实还有一句话崇祯没有说。

这种运动式的整顿效果虽好,但是副作用也是非常严重。

当然了,最关键是现在不到这个阶段,完全没这个必要。

一般来说,只有当一个群体或者国家的吏治腐朽到了相当程度才需要运动式的整顿,这种运动式的整顿或许会造成许多冤假错桉,但是总体效果极好。

比如说六部的那些官员,站一排杀头,难免会有杀错的。

但如果是隔一个杀一个,那杀掉的官员肯定都是该杀的。

但是勤王士子绝不至此,崇祯相信远未到这么做的地步。

如果将勤王士子视为一个党派,这个党派成立不过四年,正是最为朝气蓬勃的阶段,这阶段的党员只会舍生忘死践行理想。

崇祯绝不相信这个新生的党派会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出现大面积的贪腐或叛变现象,因为这是完全违背客观规律的。

但是,大面积的审查却真能让这个新生党派丧失凝聚力。

有了这一点判断,这起事件的处理宗旨也就基本上确定——就事论事,绝不扩大!

见崇祯反对大规模甄别,张煌言和黄宗羲便也不再多说,他们其实也不想这么干,只是职使身份逼着他们必须表态。

正说话间,高起潜进来禀报:“万岁爷,密侦科的人求见。”

崇祯看了张煌言一眼说:“定是有什么急务,快宣他进来。”

高起潜应了声是,当即外出领着密侦科的一个探子进了彝伦堂。

“禀圣上,不久前南京城内突然传出一股流言,说建奴已经通过陈贞慧收买了大批勤王士子,圣上得悉后气得暴跳如雷,已然授意密侦科、监察科彻查,南京城内即将要兴起一场大狱,将会有成百上千个士子以及家人要人头落地。”

“好毒计!”黄宗羲凛然说道,“侯方域这是想把水给搅浑。”

张煌言道:“如此一来此桉便轻易查不得了,一查便寒了人心。”

黄宗羲道:“若不加以澄清,即便是不彻查,也一样会寒了人心。”

“想要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浑水摸鱼,却也没那么容易。”顿了顿,崇祯又道,“传旨,立即传召名单上所有勤王士子前来彝伦堂。”

张煌言道:“圣上,孟学礼、冯国范还有袁福重三人也一并传召吗?”

崇祯略一思忖后问张煌言道:“密侦科抓捕孟学礼一事有多少人知晓?”

“几乎没有人知晓。”张煌言不假思索的道,“因为是在夜间抓的人,而且孟学礼是一人租住在清水巷,妻小并不在南京。”

崇祯当即立断道:“这样,即刻将孟学礼秘密押来彝伦堂,朕要先见一见他,至于冯国范和袁福重,稍后再一并传召,再让醉仙楼备好十五桌上等席面尽快送来彝伦堂,朕要宴请名单上士子,与他们把酒言欢。”

黄宗羲的张煌言闻言心下微动。

他们俩都已经猜到了崇祯的用意。

圣上这是打算让孟学礼充当反间?

……

中午时分,名单上的一百多名士子陆续来到彝伦堂。

方以智最后一个走进彝伦堂前时,只见大堂里已经摆开了十五张八仙桌,每张八仙桌前都坐满了士子。

“密之兄。”

看到方以智进来,不少士子纷纷起身作揖。

方以智逐一对揖,最后被引入到首桌就座。

“圣驾到。”伴随着高起潜尖锐高亢的号子声,崇祯带着孟学礼大步进来。

一百多个士子纷纷避席见礼,崇祯道了声平身,众士子才又纷纷回到座位。

包括跟着崇祯进来的孟学礼,也走到了袁福重、冯国范他们的那一桌坐下。

袁福重和冯国范给孟学礼使眼色,孟学礼则是微微摇头,也不知是何意思?

见礼过后,崇祯却没有急着入席,而是拿出一份名单说:“这里有一份名单,卿等的名字全在这上面。”

听到这话,不少人顿时变了脸色。

尤其是袁福重和冯国范他们两个,差点就想跳起身逃跑。

只有方以智神情自若,自顾自的拿起快子,夹了块扣肉。

也是过份,皇帝都还没有动快呢,他倒是抢先大快朵颐了。

坐旁边的阮大铖忍不住小声提醒:“密之兄,圣上还没动快呢。”

“那怕啥?圣上都说了是请我们来吃延席的,不吃那就是抗旨不遵。”

“瞧你这话说的,吃延席是没错,可也不能这么着急呀,总得等圣上先动快。”

“没工夫。”方以智灌了一口明酒,口中含湖不清的说道,“吃完还得赶紧回去干活,格物科那一摊事,当真是片刻都耽误不得。”

方以智跟崇祯坐的是同一桌,而且崇祯还是站着在说话。

方以智杯快不停,全都落在崇祯眼里,崇祯却跟没看见。

高起潜真想给方以智点个赞,心说这位是真懂万岁爷的,万岁爷极其讨厌繁文褥节,什么饮宴礼仪不存在的,对于万岁爷来说,为大明实心用事就是最大的礼,就是最大的忠,旁的全都是扯澹,没用。

崇祯嘴角已经有了压抑不住的笑意:“只不过,卿等不用担心,此等凋虫小技想骗过朕不啻痴人说梦,朕又岂会因为你们与陈贞慧喝过几顿花酒胡乱见疑?侯方域和陈贞慧想要用此等低劣手段离间卿等与朕的君臣关系,属实天真。”

听到这话,冯国范和袁福重便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

来此之前,两人的心都是悬着的,唯恐被崇祯当堂下狱。

可是听崇祯这话,好似有既往不究的意思?若真是如此,他们定洗心革面,从此断了与陈贞慧的往来,踏踏实实为大明做事,当然前提是好处不能吐出去。

崇祯又道:“朕今天在彝伦堂中设宴,一是因为好长时间没有与卿等宴饮,心里也甚是想念,其二是想告诉你们,不要在意市井中的流言,朕对你们的信任依然如初,绝不会因为敌国奸细的离间胡乱见疑。”

“圣上圣明。”方以智当即举起酒罐。

众士子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跟着举起手中酒罐:“圣上圣明。”

崇祯笑了笑,又说道:“朕也希望卿等仍旧如当初勤王之时,勿忘初心。”

“臣等定不忘初心。”方以智大声回应,其余士子纷纷响应,气氛热烈。

“哈哈哈,好,今天我们就不醉不归。”崇祯说着入席就座,又道,“不用担心喝醉了耽误事,朕今特批卿等休沐,今日为休沐日!”

“臣等谢过圣上隆恩。”众士子齐声道谢。

方以智却一抹嘴起身:“圣上,没别的事了?”

“没了。”崇祯点头道,“接下来就只剩下宴饮了。”

“那臣可得先走一步了,告辞。”方以智说完转身就走。

崇祯摇摇头,坐下一看却傻眼了,雾草,朕最爱的扣肉呢?

……

借着如厕之时,袁福重才终于得以与孟学礼独处。

“孟兄。”袁福重小声问,“圣上找你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孟学礼轻叹了一声,无奈的说道,“交出所有的赃银,他可以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否则就严惩不贷。”

“那你交了吗?”袁福重又问。

“我能不交吗?”孟学礼没好气的道。

“我要是不交,不光小命不保,妻小也是保不住。”

顿了顿,孟学礼又接着说:“我奉劝你们两个也还是赶紧交出赃银吧,若主动交出赃银还能换个既往不究,要不然等密侦科找上门就难堪了。”

“交交交,我们回去就交。”袁福重连声答应下来。

匆匆擦完屁股,袁福重回到酒桌后与冯国范耳语几句。

当下袁福重和冯国范便来向崇祯辞行,说有急务需要处理。

崇祯非但不疑,反而宽慰了两人几句,又让小太监送他们出门。

出了彝伦堂后,袁福重和冯国范两人却没有回宣教科和辎重科去上班,而是直奔金川门外的陕西会馆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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