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诚胡说八道。”高弘图这会说话真是毫不客气,“文武并重必然导致藩镇割据甚至于武臣篡权,汉末之群雄并起,唐末之藩镇割据,还有南北朝时之南朝以及五代十国时期之五代之频繁的政权更迭,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
“政权更迭又如何?”崇祯反问,“有危及华夏衣冠吗?有摧毁儒家宗庙吗?”

“这个……”高弘图顿时间语塞,因为无论是南北朝时的宋齐梁陈,还是五代十国时期的后梁、后唐、后晋、后汉以及后周,全都沿续了华夏衣冠,也没摧毁儒家宗庙,反倒是宋亡之后蒙元入主中原,华夏衣冠尽毁。

崇祯又接着说道:“对于一姓王朝而言,藩镇割据或者武臣篡权自然是大患,但是对于华夏衣冠而言,以文驭武的危害甚至还在藩镇割据又或者武臣篡权之上,因为武臣当政至少可以让中原王朝保持对周边蛮夷的武力优势。”

高弘图黑着脸道:“照圣上这么说,臣等保大明还错了?”

“朕可没有说你们做了。”崇祯道,“朕只是想说,无论是文武并重、以文制武又或者以武驭文,这些全都不是问题。”

高弘图道:“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

崇祯说道:“问题出在资源分配或者说利益分配,如果不能解决资源或者利益分配失衡的问题,无论采用哪种国策都必然败亡。”

高弘图皱眉道:“资源或者利益分配?”

“朕就索性直说了吧,就是土地分配。”崇祯道,“如果不能解决土地分配的痼疾,抑制不了土地兼并,别说以文制武,就是把你们文臣一个个都变成李靖那样的战神也是拯救不了大宋抑或大明,因为越来越严重的土地兼并终有一天会拖垮大明的财政。”

高弘图闻此便陷入到了沉默。

大明朝的财政就是这样被拖垮的。

这一点,是他高弘图也没办法否认的。

顿了顿,崇祯又说道:“高弘图,朕跟你说这些,就只是想要揭穿你,你们文官士大夫也不是圣人,什么华夏衣冠什么儒家宗庙,这些不过只是你们的托词而已,你们真正在意的其实只有内阁当政,也就是手中的权力又或者说利益。”

高弘图脸色一沉,当即想要反驳,却被崇祯一伸手制止。

“你先不要急着反驳,先听朕把话说完。”崇祯一摆手说道,“高弘图,一开始朕对你其实并无成见。”

“相反,朕对你还颇为欣赏,因为你清廉自守,能力也有。”

“朕对你们东林党也不反感,至少你们心里还是装着大明。”

“所以上一次回到南京之后,朕也没有与你们有过多的争执。”

“你们东林党想要完全掌控内阁,朕也依着你们,四个辅臣全是东林党的人。”

“朕对你们的要求其实不高,也不要你们做什么,只要你们东林党谨守本分,做好自己的事情,朕便绝不会轻易碰你们。”

“可是你们东林党却不愿意。”

“你们东林党非要夺走朕的内务府,甚至非要置朕于死地。”

“你们东林党的这些做法,实在让朕无法苟同,更难容忍。”

“如果任由你们把持朝政,继续胡作非为,神州再度陆沉、华夏衣冠再度沦丧,定然是无可避免的结果。”

说到这一顿,崇祯又说道:“所以朕只能将东林党连根拔起。”

到这,崇祯也是亮出獠牙,高弘图对此早有预料,因而并不怎么吃惊。

“危言悚听。”高弘图甚至于还有心情反驳,“神州陆沉、衣冠沦丧就只在宋末时期发生这么一次,何况这也不是以文制武以及士大夫共治所导致的。”

“更何况区区建奴与强盛的蒙元也是完全不可以道里计。”

说到这一顿,高弘图又道:“是以宋末时的情况不会再度发生。”

“说这么多,高弘图你还是看不到问题本质吗?”崇祯沉声道,“朕刚才说了,不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就必然导致财政的崩溃,财政的崩溃就必然导致一个王朝的覆灭,等到一个王朝覆灭之时,以文制武的恶果才会真正体现出来。”

“文武并重,纵然王朝覆灭也绝不至于衣冠沦丧、宗庙尽毁。”

“因为篡权的武臣以及割据地方的藩镇都不会不要衣冠宗庙。”

“但是一旦采用以文制武,一旦失去对周边蛮族的武力压制,是真的会导致华夏衣冠沦丧、宗庙尽毁啊!”说到这一顿,崇祯又说道:“那些蛮夷可不会在乎华夏衣冠,而只会在乎他们的金钱鼠尾以及秃顶髡发。”

“看到问题本质又能如何?”

高弘图似乎有些懊恼羞怒:“老夫承认东林党解决不了土地兼并的问题,但是圣上你就能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罗织罪名强行罚没勋贵官绅之田产,然后再行发卖?百年后再出一个不讲规矩的蛮横皇帝,照着你的法子重新再来一次?”

崇祯闻此笑了笑说:“高弘图,你们是不是很担心朕也会在江南均田亩?”

“这难道不是事实?”高弘图哂然一笑,又说道,“均完了北方的田亩,再接下来就该沦到江南半壁均田亩了,圣上你用不着否认。”

“不过臣也不妨把话摞在这里,圣上你均不了江南的田。”

“除非你能把东林党人全杀光,把朝中的文武百官全杀光,再把江南的几千万黎庶百姓也全杀光,否则你就不要妄想能在江南均田。”

崇祯摇摇头说:“如果朕跟你说,朕从未打算在江南均田,你信吗?”

高弘图哂然说:“圣上,你不要把别人想得那么傻,这个世界上不只你一个聪明人,不均田你上哪筹银子?又拿什么来募兵?”

“高弘图,你心里很清楚,这次你肯定是活不了啦。”

停顿了下,崇祯又道:“所以朕也就用不着拿假话来诓你,朕就只打算在黄河以北均田亩,而从未想过在江南半壁均田亩。”

高弘图便很认真的打量着崇祯,似在分辨他的话是真是伪。

崇祯又道:“土地兼并于历朝历代的皇帝而言是天大的难题,但是于朕而言却是天大助力,彼之砒霜,吾之蜜糖,只有朕有办法将这个难题转化为助力。”

“大言不惭。”高弘图哂然道,“多少先贤都解决不了的难题,你能解决?”

说这句话时,高弘图心里却忍不住掠过一个念头,煤山悟道!如果煤山悟道是真,没准圣上真会有办法?

“你不相信?那朕就与你说说,反正时间有的是。”

崇祯笑了笑,又说道:“高弘图,大明朝很快就要从农业文明进化到工业文明了,到时候数以万计甚至十万计的工厂以及作坊将会在江南大地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而这么多的工厂以及作坊将会需要数以千万计的工人。”

说到这,崇祯向高弘图大概讲了下工业革命前景。

又接着说道:“如果没有土地兼并,就没有那么多的失地农民,如果没有失地农民,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工人可用,所以你说,朕会蠢到在江南推行均田,重新将数以千万计的农民禁锢在田垄间?”

高弘图听得瞠目结舌。

数以十万计的工厂以及作坊?

数以千万计的失地农民变成工人?

只用烧炭就能日行数百里的铁车?

不用风帆就在海上行驶的铁甲战舰?

圣上,你怕不是脑子被烧糊涂了吧?

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乱七八糟的想法?

崇祯摇头道:“可惜呀,这样的盛世你是看不到了。”

听到这一句,高弘图忽然反应过来,这不过是崇祯的攻心之计。

“如此说来,老臣大抵也能猜到圣上你的用意了。”高弘图哂然一笑又道,“圣上如果指望说些匪夷所思的事物以及话语,就让老臣主动认罪,却是痴心妄想,不可能!老臣的意念坚如磐石,绝对不会有丝毫动摇。”

高弘图只当成是崇祯编出来的胡话。

高弘图的这个反应,早在崇祯的意料之中。

当下崇祯笑着说道:“朕也没想过让你主动认罪。”

听到这话,高弘图心下顿时咯顿一声,心说坏了。

果然,崇祯笑着说:“朕想要的是让你的三位得意门生主动认罪,只要他们认罪,也就相当于高弘图你认罪了,不是吗?”

“圣上真是好心计。”高弘图强自镇定道,“不过,这都没有用的,袁彭年他们三个的意志也是跟老夫一般坚韧,绝无可能主动认罪的。”

“噢,是吗?那就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崇祯笑道。

说完,崇祯就操起木桨往回划,高弘图想了想也是跟着操起木桨。

划了近小半个时辰,终于划回到岸边,高弘图定睛看时,却发现岸边人群中多了三张熟悉的面孔,不是他的三个得意门生又是谁?

只见袁彭年、刘正宗还有李景濂都用狐疑的眼睛看着他。

恩师!高弘图的耳畔仿佛能够听到三位门生的疑问,你与圣上在湖中聊了些什么?竟然聊了这么长时间,这都聊了快三个半时辰!

高弘图有心想要说,就聊了各自理念,却苦于不能发声。

总不能当众人面跟三个门生说,老夫什么都没有说,你们三个别瞎想,这样的话,岂不就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

只能是等私下里见面时找机会再分说。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崇祯不会再给他们私下见面的机会。

“徐应伟,送高阁老回府!”崇祯吩咐道,“这段时间南京城内有些乱,你务必保证高阁老的人身安全,断不可出纰漏。”

“学生领旨。”徐应伟轰然应诺。

再向高弘图一肃手说:“高阁老,请上车。”

高弘图只能用阴郁的目光扫了一眼他的三位门生,然后低头上了马车。

刘正宗还有李景濂很快也被勤王士子送走,只有袁彭年被带上了御辇,跟崇祯父子三人同乘一车回城。

朱慈炯手摁腰刀刀柄,警惕的盯着袁彭年。

朱慈炯虽然今年也只有十五岁,但进入今年春天,便开始疯狂的窜个,到现在他的个头已经长到崇祯耳朵的位置。

而且这小子长得比朱慈烺墩实。

所以摁着刀柄跪坐在那里还是颇有震慑力。

但其实他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袁彭年带着镣铐呢。

“袁彭年,你一定很想知道朕与高弘图究竟在湖中说了些什么吧?”崇祯淡淡一笑,又说道,“告诉你也没什么,我们就只是聊了聊各自的理念。”

“高弘图跟朕说了弑君的理由,朕也跟他说了为何要铲除东林党。”

稍稍一顿,崇祯又道:“因为方圆几百步内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俩,所以我们都没什么保留,把想说的话都说了。”

“圣上是在暗示于臣,让臣承认与弑君谋逆案有关联?”

袁彭年哂然一笑说道:“若如此,臣劝圣上还是不必费心了,无论任何时候臣都只有一句话,臣没有参与弑君案,没有就是没有。”

“臣与杜宏域的确相识,但也只是相识而已。”

“杜宏域为何弑君谋逆,臣实不知情,与臣更是毫无关联。”

“当然了,圣上如果非要因为臣与杜宏域相识就屈打成招,将弑君谋逆的罪名也安一个到臣的头上来,臣也没办法。”

停顿了下,又道:“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袁彭年!”朱慈炯大怒,“孤劝你做人不要太嚣张。”

“定王殿下请息雷霆之怒。”袁彭年道,“臣不过实话实说。”

“好一张利嘴,难怪高弘图如此器重你。”崇祯哂然一笑说,“不过,你若是以为你们已经控制了士林舆论及江南民意,所以朕就拿你们没奈何,那就大错特错。”

“圣上言重了。”袁彭年道,“我们东林党何德何能,能操控士林清议以及民意?”

说到这里一顿,袁彭年又接着肃然说道:“另外臣也想真诚的奉劝圣上一句,公道自在人心,江南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

【作者君曰:没有绝对的坏人与好人,只有利益之争】

【觉得作者君写得好的点这赏月票,觉得不好就算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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