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小楼也跟着沉默了一阵子。
她梳理着意识海里的信息, 列出了几个疑问,指着水幕上孤劫的影像的问道:“这位前辈的肉身,还在么?”

小镜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孤劫刀未曾现世,他还好端端的。”

“孤劫前辈,也是个身怀上古清浊之气的中古魔族么?若是活到现在, 和澄空一样, 也是‘古’字辈的?”

“孤劫比澄空高了几辈。”

“晚辈还有疑问。”

“你问。”

简小楼咬了咬下唇, 组织语言:“身怀上古清浊之气的,不一定都是从人界飞升上去的修仙者吧?”

小镜主面无表情:“那是自然,修仙者只是大多数, 还有天界原本就存在的各种精灵和物化人,以及元始神魔与精灵结合,繁育出的后代。”

他口中的精灵, 指的是草木精怪等有生命体。

有一点不得不提, 在天界,妖也属于精灵。

而物化人, 则是指无生命体、比如法宝兵刃等生出的意识化身。

小镜主解答之后, 简小楼发现自己问错了,重新问道:“那在清浊之气消耗干净之后飞升的修仙者,是不是可以通过其他途径取得呢?”

“可以。除了元始神魔,神界任何生物的清浊之气, 与本命真气都是无法融合的,也就意味着自身存储的清浊之气,可以被剥离, 可以被抢夺。澄空正是因为得到了焚灯……得到了那盏长明灯,才获得了清浊之气。”回答这个问题时,小镜主的唇角不自觉轻扬,“上古刚结束那会儿,修仙者们四处抢夺神魔留下来的法宝,还有一些自以为是的修真者,甚至将主意打到‘序’的身上来,简直要笑死我……”

简小楼差不多明白了,中古时代,抢夺清浊之气乃天界之日常。

当代天界应该很少会发生了,毕竟清浊之气是一种不可再生的消耗品。

“那孤劫前辈属于哪一种呢?”简小楼摸了摸下巴,看一眼水幕中那个拥有浅金色眼瞳、浑身冒黑气的魔君,“绝对不是飞升上去的。”

“你从何得知?”

“我隐约记得谁同我说过,孤劫前辈是混沌的后代……”

至于谁说的,简小楼像是得了老年痴呆,怎么想都不想起来。

小镜主忽而转头,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你想起来多少?”

简小楼被她盯的心里发毛:“只想起来他是混沌的后代。”

小镜主观察她许久,确认她是否说了谎话。

身为轮回界最高掌权人,小镜主很清楚,叶隐当年炼制的那根锁魂钉,说她冷酷也好,看破也罢,的确被她毁掉了。叶隐吃了大乘寺禁地里的佛莲子,拥有实体以后,通过轮回池转世成简小楼,会想起前世的几率是极小的。

但她灵魂内,始终有着一半属于轮回道的力量,这是一个不确定因素。

毕竟,从从古至今,没有“轮回意识”转世的先例。

在小镜主看来,简小楼的存在是个错误,扰乱了星域世界的秩序,使得因果错乱,轮回动荡。

可他已经不能将简小楼从历史中抹除,因为她造成的这股时空地震,早就震到了天界,牵连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

小镜主收回思绪,捏了捏眉心,声音有些消沉:“混沌,是最古老的四位元始祖魔之一。其实‘魔’这个字是一个统称,拥有煞、魇、魅、怪四个分支。混沌魔,真身类似黑蛇,是煞的元始祖魔,差不多也是当时魔族的先驱领袖,所以魔族生存的世界,叫做混沌领域。但在混沌魔陨落之后,煞这一脉便逐渐被其他三脉驱逐,甚至联合剿杀,你可知道原因?”

简小楼摇头,也不问,反正他会说。

“魔族吸取着天地间所有黑暗物质,譬如人性中的‘恶毒’与“暴戾”,便是元始魔从自身提取的因子核,改良之后,种到人族身上去。提起‘魔’,世人往往会联想到“邪恶”。对于其他三脉来说,邪恶只是一种天道赐予他们的能量,可以抑制,可以纠正。之于煞而言,‘邪恶’更像是一种传染病,你们人间不是常说什么“天煞孤星,大凶之象”么?他们自己倒霉也就罢了,与其亲近之人,多半心智受损、走火入魔、厄运缠身。你将这魔族四脉的幼童送去修道或者修佛,其他三脉多数可以培养出善良正直的品行,唯有煞不行。”

简小楼坐直了些:“为何?”

“没等这孩子长大,以他为中心,方圆五千里的活物都会死绝了。”

简小楼深深吸了口气。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煞都这么厉害,煞也分等级,凶煞是最强悍的第一等。”

“孤劫前辈就是一个凶煞。”

“孤劫君是混沌魔与一条蛇妖结合,留下来的直系后代。”

原来凶煞如此凶残。

简小楼有些毛骨悚然,怪不得深渊里那柄孤劫刀辐射程度如此之广,导致幽冥兽阴阳失调,没有雌性兽,快要繁衍不下去了。

她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情,越想越疑惑:“正如您所言,您不可能拿着您的月痕剑去镇守深渊,根据《天兵谱》记载,孤劫刀仅次于前辈您的月痕剑,可见是一件天界至宝,神族定是耗费了大气力才抓到孤劫前辈,铸造出此刀。不好生供着,竟拿去钉一只死去的佛族战宠,且多年不回人间来取走,这不合逻辑啊。”

“你接着看下去就知道了。”

大概是话说多了有些累,小镜主朝着水幕使了个眼色。

简小楼欲言又止,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叫“浑天仪”的水幕,恍然发觉自己与小镜主聊天时,水幕上的影像是静止的,宛如一幅水彩画。

现在,画中世界又活了过来。

————

水幕内,中古天界。

孤劫松垮垮的立于台阶,将善谨佛祖那枚储物戒戴在小指上,大了一圈,他握拳在唇边,轻轻呵了口气,储物戒表层透出银光,慢慢缩小,恰到好处的包裹住他的手指。

随后,他曲起另一只手的指节,弹了下戒指,笑着道:“意外吧小轮子,我啊,就喜欢看你目瞪口呆的样子。”

小镜主无语,眼瞎了吧,他是目瞪口呆么?

尤其那声“小轮子”,叫的可真亲昵,抱歉,他和他真的不熟。

何况“小轮子”什么的,难听死了好吗?

小镜主心里戏很多,表面仍是冷冷淡淡,维持着自己一贯的高冷模样:“请叫我小镜主。”

“哦,你不喜欢小轮子这个称呼啊,你不是轮回小镜主么?”孤劫下巴微微鼓起,似乎为此很伤脑筋,尔后一本正经地道,“那我叫你小镜子好了,怎么样,总该喜欢了吧。”

不等小镜主说话,他抢着道,“不喜欢千万别勉强,我接着想,一定想到你满意为止。”

小镜主硬生生将那句“不喜欢”咽了下去。

随便吧,一个称呼而已,自己也是吃饱了撑的,和他计较什么。

再说,“小镜子”比“小轮子”好听多了。

“我说了,我帮不了你。”

“我又不是聋子,听见了。”孤劫掏了掏耳朵,指指善谨,“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找他。”

戒子被抢了,善谨一直也没说话,孤劫现在鲜少露面,但两人差不多是同时代的,从前也打过交道,对他爱胡闹的个性多少有些了解。

他的本意不是抢夺戒子,有事求小镜主帮忙,顺手抓去玩罢了,一定会归还的。

此刻,听见孤劫是冲着自己来的,善谨终于蹙了蹙眉。他的眉毛黑又浓,似刀裁过一般凌厉,声音也是清亮高亢:“找我作甚?”

孤劫问:“那个,佛渡苍生对不对?”

“对。”

“魔算不算苍生。”

“算。

“那你快快渡我去轮回。”

“渡你……”善谨愣了一下,“你想让我杀了你?寻死的话,自行了断不就行了,何必非得脏了我的手?”

面对羞辱,孤劫浑不在意,摇摇手指道:“我是让你渡我去轮回,不是让你杀了我。”

善谨眯着眼睛看他,慢条斯理地道:“送你去轮回,还不是杀了你?”

“当然不是了。”

“怎么不是?”

澄空插了一嘴:“的确不是啊太师父,天界神魔是脱离轮回的,神魂寂灭是他们唯一的归宿,您杀了他,他入不了轮回。他的意思是……”

善谨的脸色有点黑,连徒孙都知道的事情,他岂会不知?

装作不知,只是故意戏弄对方罢了。

现在戏弄不下去了,还显得自己特无知。

他不搭理澄空,看向一旁始终摆着一副高冷脸的小镜主:“你说的帮不了他,指的就是这件事?”

小镜主点了点头:“他想入轮回,投胎转世,求了我三千年。众所周知,天界没有轮回。”

凡人历经苦修,飞升天界,正是为了跳出轮回,求得更长的寿命。

澄空好奇着问:“前辈,那我们佛修飞升来天界之后,为何还可以下界轮回,进行红尘历练呢?”

小镜主淡淡瞟了他一眼:“因为元始神魔创造轮回时,世间尚没有佛道。你佛道的精髓,便是不断涅槃。若是神魔想要去轮回,转修佛道即可,然而孤劫君乃凶煞,他修不了佛道。”

善谨双手一垂:“那没办法了。”

孤劫打量他:“真没办法?”

善谨非常坚定:“没。”

孤劫亮出手指上的储物戒:“善谨和尚,收集这些宝贝,花了不少功夫吧?”

“恩。”

“若是毁掉,你会很心疼吧?”

眼底微光一凝,善谨冷笑一声:“你刚才也听见了,没有时光砂,这些宝物毫无意义。”

说完他抄起手来,摆出一副“你毁,你随便毁,老子皱一下眉头算老子输”的态度。

孤劫笑呵呵:“若是我可以帮你找到时光兽呢?”

善谨正心虚,岂料峰回路转,出乎意料:“你找?你知道我找了多少年了么?”

“可你没找到。”

“我找不到,你凭什么找到”

“你管我呢,反正我知道时光兽在哪里,真的,不骗你。”孤劫啧啧嘴,“我可以先带你去找时光兽,你再送我去轮回。”又补充,“不过啊,时光兽肯不肯带你前往时间轴,你最终能否得到时光砂,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我不负责。”

话说到这份上,由不得善谨不信他当真知道时光兽的下落,不心动是假的,但……

“我没本事渡凶煞轮回,谁都没那本事。”

“一定有办法。”孤劫的声音充满了自信,“三万年前,我在轮回司命盘……哦,就是那个‘序’中,捕捉到了一些未来影像,那是轮回转世之后的我……”

善谨直接否定:“不可能。”

“这不可能吧。”澄空摸着自己的光头,眨了眨眼睛,“小镜主前辈不是说过,拥有轮回之力的人才可以从‘序’中窥探命数?”

“恩。”小镜主保持着身躯一动不动的坐姿,只微微颔首。

孤劫强调:“我真窥探到了。”

善谨看向小镜主。

小镜主摇头:“我窥探不到。”

善谨旋即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

孤劫收起嘴角的笑容,认真道:“此事我骗你们有什么意思?”

善谨低头看脚:“那就不知道了,魔族一贯诡计多端,何况是你孤劫君。”

“其实有你们在,可以证明一下他说的是真是假。”小镜主本想继续旁观,但见孤劫隐隐有怒意表露,生怕他发飙出手,殃及自己的轮回殿。

要知道,他的轮回殿可不是用法术变出来的,每一块仙砖灵瓦、玉髓冰魄,哪怕檐角挂着的那一排灯笼,都是他亲自设计、亲自建造摆放的。

更难的是,由于他无法离开轮回镜,一应灵宝材料需要他拿劳动力做交换,一点点积攒起来。就比如善谨求他帮忙铸造婆娑眼,需要付给他酬劳,不然凭啥帮他们佛族干活?

神、魔、佛三道,小镜主从来不站队,却与这三道的高层人物都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以“特殊技能”为自己赚取物资。不是他势利眼,只和高层人物打交道,修为低些的神佛魔,根本找不到轮回道,即使找到了,进来了,也会因为承受不住阴世界强大的负能量而灰飞烟灭。

当然,他也的确是个势利眼,他要的酬劳,没有极高的修为或者丰厚的家底,还真给不了。

他不只需要建造宫殿的材料,通过“序”,他可以学习任何小世界的文明。炼丹、铸器、制符,甚至包括一些“高等文明武器”。这些,统统需要大量资源。

不是他好学,实在是太无聊了。

“什么办法?”

三个人齐刷刷的看向小镜主。

小镜主掐了个手诀,周遭场景变化,巨大的齿轮交接转动,如一条蜿蜒着的巨龙。善谨和孤劫都没什么反应,澄空因是第一次见到,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序”,天界称之为“轮回司命盘”,人间众生命数,皆在其中。

小镜主背靠着司命盘,齿轮黑亮的微光撒在他脸上,显得他愈发充满了神秘感:“‘序’唯有我可以掌控,孤劫君说他能够捕捉到自己的来世,此言若真,他也应该能够捕捉到别人的命数。我是没有命数的,但你们有,若是他可以捕捉,证明他没有说谎。”

澄空质疑:“我家太师父年事已高,不会再去人间轮回了,晚辈倒有可能去人间历劫,但未来之事尚未发生,晚辈也不知道,岂不是由着孤劫前辈随便说?”

善谨问道:“小镜主也一同窥探我徒孙的未来,比对一下?”

“不。”小镜主摇头,“过去、现在、未来,三者构成一个轮回,其中‘未来’最不稳定,既是注定的,却也因为处于末端,容易被一些外力因素介入导致改变。所以人只知过去和现在,不知未来。我与孤劫捕捉到的未来,未必是同一个未来。”

善谨皱眉:“嗯?”

小镜主道:“‘未来’多变,‘过去’却很稳定,而且是已知的。”

“小镜子真是聪明,我明白了。”

孤劫靠近一面齿轮,覆手上去,转头看着澄空的脸,仔仔细细的看,连皮肤的纹路都记得分毫不差。

澄空被那双浅金色的眼睛看的心里发毛,同时也在心里感叹,这样一双灿烂眼瞳的主人,竟然是个人人喊打的凶煞,可惜了啊。

————

现实中。

“前辈,在中古时代,唯有您可以从‘序’中感应命数?”

简小楼像看电影一样,盯着水幕里的齿轮世界,这样看过去,和先前身临其境的感觉全然不同。

元始神魔创造出的这套轮回体系,站在“法宝”角度上真的很难理解,但以她学习到的地球文明,可以如此类比,整个轮回殿等同一台精密的计算机,大小齿轮就是机器的零件,齿轮间的运转规律可以视为“系统”,而众生命数,差不多就是数据。

没有管理员权限,无法调取数据。

这个管理员,自然就是小镜主。

“没错。”小镜主淡淡地道,“不止中古时代,现在也是。”

“那、晚辈为何也可以?”简小楼刚才还从司命盘里捕捉到了姬蝉和她女儿的命数。

“接着看。”

简小楼不敢再问了。

她看一眼水幕里中古时代的小镜主,再看一眼自己面前的小镜主。

两者之间至少间隔几千万年,从容貌到气质,没有一丁点变化。一丝不苟的头发,一丝不苟的对襟长袍,一丝不苟的神情。小镜主,绝对是简小楼生平所见最高冷的男人。

咦,用“男人”称呼他合适么?

除非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神魂和肉身,轮回意识是没有性别的吧?

简小楼疑惑着摸了摸下巴。

————

水幕内。

孤劫已经收回了手,摩挲着小指上的储物戒,半响没有开口说话。

澄空忐忑道:“前辈,怎么样呀?”

他挺想知道自己前世,也不怕孤劫胡说,稍后小镜主是会验证的。

孤劫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捕捉是捕捉到了,但应该不是你的前世,是你还在人间修行时的一些场景,你的俗家名字,叫做师涵。”

“是的。”澄空愣了一下,点点头,人间修行到二十二阶,耗去将近六十万年光景,如今想来都恍如隔世,莫说尚未剃度出家之前的日子了。

“不足为奇。”善谨不做反应,澄空的俗家名字他也知道。

孤劫撩开袍子,半蹲,伸手去摸趴在地上的梵天吼:“我看到的第一个场景是一间静室,那静室不大,九尺见长,你穿着一件赭色道袍,正在炼制丹药,你的脸色瞧着并不怎么好看,似乎为了什么事情犹豫不决,焦躁不安……”

梵天吼虽然没有躲避,却炸起脖子上的鬃毛,怒视着他。

澄空呆滞一瞬之后,道:“小僧少年时,的确曾是个丹药师,在一个五等小门派落霞宗内修行,负责药阁一应事务。”

孤劫越发来劲儿,双手捧着梵天吼的脸揉面团似的揉了起来,梵天吼本想发作,被善谨的眼神制止:“第二个场景,是一群操控着尸体傀儡的家伙,攻进你所在的炼丹门派,如入无人之境。”

澄空神色倏变:“是、是阴鬼派的邪修……”

“你的那些师兄弟们,实在是不堪一击……”

“不是我们落霞宗弟子不堪一击,是有内奸,将我们山门法阵的破解之法告诉了阴鬼派……”

“那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我瞧你那些师兄弟,各个气血衰败、虚耗过度的样子。”

澄空紧抿着唇,唇瓣发白:“我知道内奸的存在,也知道阴鬼派将要进攻的计划,可我不仅没有上报师门,还在给门派弟子们提供的基础丹药中,悄无声息的加入了一些毒素,导致他们在决战中气血衰败,不然的话,我们落霞宗未必会满门覆灭。”

孤劫抬起头:“为什么呢?”

澄空视线下垂:“因为……”

“澄空资质绝佳,有一手炼丹的好本领。”见自家徒孙难以启齿,善谨接口道,“那落霞宗区区小宗,宗主想要留住他炼制丹药给门下弟子,便将自己一个义女许配给他,后被澄空发现,那女人竟是他师父的情人,放在他身边监视着他。澄空心魔缠身,便起了歹毒的心思,落霞宗覆灭之后,他受尽煎熬,剃度修了佛道。”

说着,剜了孤劫一眼,“收起你这幅促狭的嘴脸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门渡的是有缘人,迷途只需知返即可。此事是他入我佛道的契机,所遭遇的一切,皆为天劫。”

“哦。”孤劫耸了耸肩,收回□□梵天吼的手,站起身来,微微笑着给了澄空一个眼神,不再问了。

他知道了。澄空看出了孤劫笑意下的那抹嘲讽,仿佛在说:既是迷途知返,为何不肯说实话?

义女情人什么的,全是假话,他的确资质奇佳,但在炼丹术上并没有太高的天赋,真正有炼丹天赋的,是他的二师兄。

他嫉妒他二师兄,即使二师兄手把手悉心教导他炼丹。

他气他师父器重他二师兄,即使他师父待他并不薄。

他恨宗门上下弟子,总是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二师兄,即使弟子们从未得罪过他。

是的,没有人得罪过他一丁点,他就是看他二师兄不顺眼,谁看他二师兄顺眼,就是和他作对。

每个做了坏事的人,总被询问原因,其实很多时候没有原因,只有人心恶毒。

澄空作为一方小世界内数一数二的高僧,从人间飞升上界之后,再次沦为食物链的最底层,有个靠山好办事,需要择一寺而居,佛域第一寺大乘寺自然是他的首位选择。

拜入大乘寺,需要经过严厉的考核筛选,其中有一条是陈述自己生平过往、入道契机。

同样是作恶,“误入歧途”和“人性本恶”,两者的性质是不同的。他不了解大乘寺那些佛爷们收徒的尺度,不敢轻易冒险。

所以,他说了谎话。

澄空向孤劫投去感激的目光,感激他没有当着自家太师父的面拆穿这个谎言。时至今日,谎言本身早就没有意义,说谎的动机才是他的大罪过。

近些年来,太师父让他参与宝物材料的收集工作,还带他出入轮回镜这样神秘的领域,很显然是在栽培他啊。依照太师父的脾气,一旦发现他在入寺考核时说了谎,他在天界,怕是再也混不出头了。

生怕小镜主也去窥探他的过去,与孤劫进行比对,澄空连忙问了一句:“前辈,您之前提过小僧在静室炼丹的情况,小僧多嘴问一句,静室墙壁上,是否挂着一副字画?”

“是有一副字画。”

“您可还记得,画的是什么?”

“这个啊……”孤劫对字画不感兴趣,而且时隔多年,他说出来澄空自己都未必记得,便没有多加留意,“画的是只红烧蹄膀吧?”

狗屁的红烧蹄膀!

谁会在炼丹房里挂副红烧蹄膀?

澄空头疼的厉害,这前辈很清楚无论他说画的是什么,自己都会认同,于是故意戏耍他。

他陪着笑脸:“您再想想?”

孤劫摸摸下巴,满脸严肃:“是只叫花鸡?”

鸡你大爷!澄空真想骂人了:“前辈再想想?”

“哦哦,我想起来了。”孤劫目光一定,“是个穿红衣裳的俊俏男人坐在冰面上钓鱼。”

“没错。”澄空终于舒了口气,原来他记得,省的自己再说谎了。

有了这样的细节,小镜主已经没有验证的必要,只剩下疑惑:“孤劫君与我轮回道,究竟有着什么渊源呢?”

“我不知道,送我去轮回,你们往后肯定就知道了。”孤劫继续和善谨谈交易,“怎么样?我以时光兽的踪迹作为交换。”

“你为何会找上我?”善谨也不再怀疑,开始好奇起来。

“你法号善谨,‘善’这个字,你名实其副,但‘谨’这个字,你名副其实。”孤劫闲不住似的,在齿轮间隙中走来走去,手指“嗒嗒”点在齿轮壁上,“说好听点是谨慎,难听点就是胆小,做什么事情都瞻前顾后,打群架你永远都是最后来,来了也是站最后。”

“所以我熬死了我的师父师兄弟,熬死了我徒子徒孙,活到现在,成为佛域第一人。”善谨不在意他的鄙夷之词,因为他善谨怕死,全天界都知道。

孤劫扬了扬眉:“不用说的那么难听,你有今日成就绝对不是‘胆小怕死’熬出来的。我孤劫也一样。”他举起手臂,亮出那枚储物戒,“婆娑眼,锁魂钉,须弥刺。佛族最大的劫难莫过于红尘历练,古往今来,折损了你门下不少弟子,你能想出以穿越时空、收割分|身阅历代替红尘历练的法子,我真好奇,你还有什么逆天的法子想不出来?”

先前的鄙夷,或多或少有些玩笑的成分,直到说起“收割分|身”,孤劫是很认真的在鄙视善谨,“如此修来的佛,算什么佛?”

善谨回的毫不迟疑:“我要我佛道不灭,长存天界人间,就是我的佛。”

孤劫摆摆手:“我懒得听你说些大道理,总之我信任你的智慧与能力。这笔买卖做不做,一句话的事儿。当然了,我也不一定非得就找你,琳琅阁赫天尊的能耐不输你,而且他也在找时光兽的下落。”

善谨皱了皱眉:“你要挟我?”

孤劫阴沉沉地一笑:“对啊我要挟你,我可是有备而来,你还是快点答应吧。”

这死皮赖脸的态度也是没谁了,澄空在一旁着急,竟又觉得孤劫这凶煞还挺有趣的。

善谨思忖片刻:“我需要时间,你先带我去找时光兽,我在路上慢慢想。”

“你不认账怎么办?”

“我是这种人?”

“我和你又不熟,哪里知道你是哪种人?”孤劫道,“事不宜迟,走吧。”

这算是答应了。

————

简小楼看的正入神,水幕上的画面突然消失了。

等了半响,她忍不住转头问道:“前辈,他们抓到时光兽了吗?”

问完之后又觉得自己真够白痴的,婆娑眼早就铸造出来了,于是她换个问法:“他们是怎样抓到时光兽的?”

小镜主道:“你很好奇?”

简小楼讪讪道:“有些好奇,这让晚辈想起当年遇见时光兽的事情了,那可真是一段惨痛的经历。”

“很抱歉,找寻时光兽的过程,因为牵扯到与你无关的一些人的秘密,我不便让你知晓。”

“是晚辈冒昧了。”简小楼表示理解的点了点头,“那之后呢,善谨佛祖可有想到办法帮助孤劫前辈进入轮回么?《天兵谱》上介绍,孤劫刀是孤劫前辈以肉身作为献祭,由神界月上宫玄诚子真君锻造,晚辈先前以为,孤劫前辈是被强行抓去的,如今看来,莫非他是自愿的?是他进入轮回、投胎转世的途径?”

“孤劫刀,是个预料之中的意外。”小镜主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又一颗小齿轮慢慢浮现,“善谨认为,要送孤劫君入轮回,首先得完全消了他的煞气,最好的方式,是将孤劫君留在大乘寺修行,受阖寺佛修业力清洗自身。但这起码需要数千万年时间,孤劫君这种瘟神体质,佛修业力影响他之前,必定先被他的煞气所摧毁。所以在他入寺之前,需要先经历天火炼化,将他身体的煞气炼化至最低。孤劫君同意之后,两人便开始在天界人间四处寻找火种,耗费数百年,终于得到一簇珍贵的、蕴含清浊之气的均天业火。火种寻到之后,两人前往了月上宫。”

“去找玄诚子真君?”

“在当时,神界最顶尖的四大门派,依次是琳琅阁、星雨岛、月上宫和天逸门。玄诚子是月上宫的护法大长老,神界中,武力值排名第二十二,铸器师排名第六。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驾驭钧天业火,才可以在漫长的炼化过程中,保证自己不被煞气伤害。”

小镜主吹了口气,手心里的小齿轮飞入水幕内,“还有一点,玄诚子和善谨来自同一个人间小世界,受过善谨不少提携。”

水幕再次有了影像,只不过没有声音传出。

简小楼看过去,更换一枚齿轮之后,果然换了一副场景。雪野无垠,银装素裹,一条蜿蜒的河谷,两岸玉树琼花,如诗如画。

树下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个她认识,正是孤劫和善谨。

两人对面站着一个长相清秀的男子,二十出头的皮相,圆眼挺鼻,两侧嘴角各有一个深深的笑靥,加上说话时肢体语言极为丰富,整个人显得活力四射。

若非小镜主提醒了他是月上宫护法长老,乍见之下,还以为是人间少年得意的探花郎。

简小楼正想问为何没有声音,小镜主一挥手,连画面都没有了。

她大概明白,恐怕又涉及了“**”。

再看到小镜主取出第三枚小齿轮,她暗自皱了皱眉,第二枚齿轮的用途,难道只是给她看一眼玄诚子长什么样子?

她赶紧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他的脸。

小镜主把玩着手里的齿轮:“你刚才看到的场景,是善谨将孤劫交给了玄诚子。之后善谨便离开了,每隔百年左右来一次月上宫,探一探孤劫的情况,生怕他撑不住死掉了。这场炼化的目的,是在保证孤劫意识不灭的情况下,最大限度的祛除煞气……”

简小楼默默点头。

小镜主见她情绪平稳,真像一个旁观者听故事一样,问了一句:“你知道保证意识不灭,是什么意思?”

“不死?”

“你因为身怀异火,也被炼化过吧?”

“恩,我十五岁入火炼宗时,被一个伪君子抽出魂魄,和他寻来的一块儿黑石头一起被扔进炉子里,炼成了一柄剑,后来成了我的佩剑,取名斩业剑。”现在说来轻松,那时若不是夜游隔着六星骨片教导,她早就死了,“后来,还被天道宗修士扔进大葫里炼化。”在葫芦肚子里碰上了念溟,斩业剑也是那时候融化了。

“痛苦么?”

废话,简小楼心里想着,嘴上应道:“痛苦。”

“孤劫被炼化了几万年光景,有意识,且不抵抗,你觉得他痛苦么?”

“他是……”简小楼一句“他是自找的”差点出口,好端端活着不行,非得去自杀,自杀也就算了,还留下一柄孤劫刀祸害后世,“晚辈实在想不通,孤劫前辈为何非得入轮回?因为是凶煞,天界的过街老鼠,混不下去了?”

“他的确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随便在地底挖个洞,一住几千几百年。天界包括魔族在内,见过他的寥寥无几,大多数后辈们,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小镜主将第三颗齿轮弹进水幕中,“玄诚子比较年轻,算是孤劫的晚辈,对孤劫一样没印象,只知是个凶煞。等他炼化孤劫时,才惊觉孤劫体内蕴含的力量,竟然近乎于元始魔,被天火炼化出的煞气,在炉中久久不散。他立刻去查,终于被他查出,孤劫君竟是混沌始祖魔的直系后代。”

简小楼眨了眨眼:“在此之前,众人都不知道孤劫的来历?”

“不知,恐怕连孤劫自己都不清楚。”小镜主慢慢道,“眼看煞气积聚即将炸炉,玄诚子暂停了炼化,送信给善谨。然而信息送出许久,迟迟得不到善谨回应,玄诚子亲自去了一趟大乘寺,才知善谨三年前闭了关。时间拖得久了,先前的惊骇慢慢消失,玄诚子渐渐兴奋起来,既然不能散去,不如收集起来,锻造成天兵……”

“他难道不知,以煞气铸刀,会是一柄不祥之刀?”

“他当然知道,但哪位铸器名家不渴望铸造一柄真正的天兵呢,何况此神兵现世,他月上宫实力必定大增。”

和简小楼想的一样,她终于认同了小镜主之前说的那句话,天界的神佛魔,只是比人间修者力量更强大一些的修仙者们罢了。

跳的出轮回,跳不出自己的执念与**。

小镜主道:“玄诚子收回了信,回到月上宫开始秘密铸刀。善谨出关之后,依然是每百年来探望一次,几万年之后,孤劫的承受逼近极限,便被善谨收入佛宝,带回大乘寺。至于那簇钧天业火,原本是作为报酬送给玄诚子的。瞒着善谨铸刀,玄诚子心有愧疚,倒贴许多天地灵宝,以那簇火种为引,打造了一盏业火长明灯,一并送给了善谨。”

“善谨佛祖将这盏长明灯,赐给了澄空?”

“澄空正是吸取了天火内蕴含的清浊之气,境界才有了极大的提升。”

小镜主说着,手掌隔空抚过水幕,影像再一次出现。

简小楼看到了一座苍翠青山,山脚下一片湖泊,满池碧绿的莲叶。

善谨和孤劫比肩站在岸边一株榕树下。

善谨还是原来的样子,孤劫却变化惊人,他依然带着面具,周身已经看不到太多黑气,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松松垮垮的,瞧着整个人清瘦的可怜,如一支风中摇曳的白玉兰。

————

“你让我住在水里?”

孤劫看着面前的湖,频频蹙眉,委屈的像个孩子,“怕我身上残留的煞气影响到你的弟子,将我封印在禁地我理解,可我不爱住在水里。”

善谨指了指地下:“我让澄空在湖底给你挖了个地宫。”

孤劫松了口气:“还好。”

善谨微微笑了笑:“对外宣称是将你这凶煞封印起来,但你在地宫内的活动是不受限的,我会让澄空每隔段日子过来一趟,你需要什么,和他说就是了。”

“不需要,不要来烦我。”孤劫摆摆手,又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来,前去人间轮回转世?”

“必须等你残存的煞气完全消除,然后,是重塑神魂。”善谨指着湖泊,“湖里的水,是从小镜主那里取来的渡魂水,我亲手栽种了九十九株佛心莲,待佛心莲结出二十五颗佛莲子,说明你神魂重塑完成,就可以离开了。”

“恐怕会是个很漫长的过程。”孤劫喃喃自语着向前走了一步,弯下腰,伸手鞠了一捧水。

善谨提醒道:“还有,禁地内设有重重结界,小镜主的渡魂水也不是寻常人可以接近的,佛莲子应是非常安全,但凡事总有万一,你自己也得看着,这些莲子是你重塑的神魂,二十五颗,一颗也不能少。”

“我知道。”孤劫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谢了,善谨和尚。”

“无所谓谢不谢,你帮我拿到时光砂,我渡你入轮回,原本就是一场交易。”

“但这场交易,你我的付出不成正比。”孤劫弯了弯唇角。不难看出,两人通过一起抓捕时光兽,一起寻找天火种,逐渐有了些交情,“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善谨背着手:“你说。”

孤劫转头瞥一眼他的站姿:“你瞧你,哪一点像个佛祖?”

善谨仍是背着手:“说你的吧。”

孤劫垂了垂眼帘:“我知道玄诚子受过你的恩惠,但他有事瞒着你。”

“哦?”

“玄诚子在炼化我的时候,似乎没办法化解那些被天火分离出去的煞气,中途停下了。再次开始之后,他强硬的压制住我的意识,迫使我进入半昏厥状态,但我还是隐隐有感觉,他提取我身体的煞气,铸造了某种兵刃。”

“是么。”

“原本我是不确定的。”孤劫诡异一笑,“现在看着你的表情,我可以很确定的说,是的。”

四目相对许久,善谨赞许道:“不愧是混沌魔的后代。”

孤劫愣了愣。

他刚要说话,被善谨截住:“不必解释,我知你并不知情,否则以你迫切想要入轮回的心情,不会瞒着我。我是与你并肩作战的次数多了,发现了你的与众不同,才去查了下……”

他将自己查到的线索告诉孤劫。

孤劫听罢沉默不语。

“我真是不懂了,你拥有如此聪明的头脑,强悍的力量,为何能被魔族另外三脉欺压成丧家之犬?任由你们煞这一脉凋零至此?”

“那我该做什么?”

“凭你的本事,像你祖先混沌魔一样一统魔族,绝非难事。”

“那又如何呢,能使我快乐么?不能使我快乐的事情,做来有什么意义?”

“我一直以为现如今神不像神,佛不像佛,没想到连魔都不像魔了。”

“你不要岔开话题。”孤劫捧着渡魂水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你既知我与众不同,不告知玄诚子,还让他来炼我,是算准了玄诚子会留住我的煞气,锻造出一柄兵刃吧?”

“恩,他去调查你,是我暗中给的线索。他前来找我,我故意以闭关为理由避而不见。”

“理由呢?你明明知道,以凶煞之气锻造出的兵刃,恐怕会在神界引起一场动乱。”孤劫说着,恍然大悟似的“呀”了一声,“我知道了,你要的正是神界动乱,你佛域才能从中获利。”

被拆穿了心思,善谨从容道:“修佛不易,人间佛修在修者中所占比重极小,飞升者更是寥寥。佛域的发展,主要还是依靠天界土生土长的后代修者们。但修道比修佛要简单许多,小辈们择修佛者不足三成。再说这三成弟子,未曾经历过红尘,下界轮回历练,有一半被繁花迷了眼,就此堕入轮回。佛域每况愈下,神族欺压愈甚,我大限将至,澄空几个小辈却还很不成熟,我佛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扛鼎之人。”

孤劫站起身:“神界不稳,将会有大量修者涌入佛域,能够解决弟子的来源问题。同时,你圆寂之后,佛域可以安稳过渡,减轻澄空几个小辈的压力。”

善谨念了声阿弥陀佛。

“嗬,我还是第一次听你念经。”

“你不生气?”善谨看他神色轻松,并无怒意。

“我生什么气?气你算计玄诚子,将我的煞气之体铸成了剑?”嘴角微微一勾,孤劫浑不在意,“你算不上设计他,他和你一样,也是出于私心做出的选择,无论你们各自怀着怎样肮脏的心思,我都得到了我想要的。”

善谨犹豫了下,决定说出来:“你原本不必受炼化之苦,我还有其他办法。”

孤劫仍是不以为意:“我对现在的结果很满意,那就够了。”倏地笑起来,揶揄道,“只是可怜了那些人间信徒们,若是让他们知道,他们信仰的佛,竟是如此不折手段,那该多伤心啊。”

“你错了。”

“错了?”

“佛想让世人信仰的,并非佛本身,而是佛法。佛法不是佛创造的,而是佛感悟出来的伟大真理。这个真理,不会因为佛本身的善恶好坏而有丝毫改变。众生信仰佛,便是相信佛感悟出的真理,相信因果报应,就会择善而行,必将在因果的一端得到善报。他们以为,这是佛的恩赐,从而更加相信,进入一个良性循环里。”

“你一边说着自己所做的一切,是为保佛道不灭,长存天界人间。一边又说有没有佛是一样的,真理永存,众生命运始终掌握在自己手中,岂不是自相矛盾?”

善谨苦笑道:“不矛盾,真理固然存在,但世间迷障太多,需要有佛为世人点一盏明灯。当这盏明灯熄灭,或者说当人们不再相信佛,只相信物竞天择,就很难‘放下屠刀’,不去理会‘因果报应’,那么整个人间同地狱以无差别。从更深处来讲,我是在以恶制恶,以恶行善。”

孤劫好笑道:“你瞧你,一副为了拯救世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口气。明明就是卑鄙无耻,还有理了?”

“我也没说我有理啊,我们天界之人,跳的出轮回,却逃不开因果,我做的恶,自然会有恶报,我等着。”善谨也不知道为何会对一个凶煞说这些,大概是憋在心里,不吐不快吧,“你不懂我,正如我不懂你,有着接近元始魔的恐怖力量,说放弃就放弃,一门心思的求死。”

这个问题,他问过孤劫不下十次,孤劫从来置若罔闻。

这一次,善谨也没指望听到答案。

慢慢收起嬉笑的神色,孤劫静静伫立着。

稍后,他摘下脸上的面具。

浅金色眼瞳,瓷白色皮肤,清秀的如同一个文弱书生。

他从斑驳的树影中走了出去,站在湖畔边的一处空地上,正午灿烂的阳光,伴着大乘寺的钟声泼洒在他脸上。少顷,脸颊两侧爬满了狰狞的黑色纹路,随着他手掌一吸,远处花圃里的一朵灵花飞来他掌心,与他手掌接触的瞬间,化为点点黑渣。

善谨皱了皱眉头:“你身上的煞气,依然很重。”

“凶煞所在,寸草不生,我一直住在荒芜的山崖下面,或者说,无论我选择住在哪里,最终总会成为一片荒地。我没觉得有什么好,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因为自我有记忆以来就是如此,飞禽就该在天上飞,海族就该在水里游,我就该在黑暗的地底生活。白天阳光对我很不友善,夜里出来便是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孤劫看着手里的面具,睫毛越来越长,他在阳光下慢慢魔化,“你飞升天界,你入大乘寺成为一名小弟子,你一步步走上佛域巅峰。而与你年纪相仿的我,就这样不开心也不痛苦的,过着我一成不变的日子。直到有一天,我为了追踪一只魅,误入轮回殿,从轮回司命盘中,捕捉到我来世的影像。”

这正是善谨最好奇的:“你来世究竟是个什么人?”

会让他放弃堪比元始魔神的力量,甘愿堕入无尽痛苦的轮回中。

“不是人,是一条龙。”阳光刺眼,孤劫微微眯起眼睛,嘴角噙着比阳光更暖的笑意,“一方小世界,一条六爪小白龙,他有一个脾气暴躁的人族妻子,为他生了一个半人半龙的可爱女儿,乳名弯弯……”

————

简小楼的震惊可想而知。

她双眼圆睁,嘴唇微微开阖,咕哝着道:“孤、孤劫前辈最终转世成了夜游?”

尽管心中已经确定,还是转过脸,以眼神逼问小镜主。

看到小镜主点头,她脑袋里“嗡”的一声。

————

“我觉着很有趣,不断从司命盘中抽取未来碎片观看,一晃就是十数年。被小镜主轰走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回想碎片里的影像。想着那个脾气躁脑子蠢的女人,是不是又被人欺负了。想着那个贴心懂事的可怜孩子,身上的诅咒究竟祛除了没有,对了,还有一只凤凰……于是我再次闯入轮回镜,没多久又被赶回来,反复折腾十数次以后,小镜主实在烦了,便不管我了,由着我赖着不走……”

短暂的沉默过后,孤劫继续道,“可我看着看着,突然就不想看了,你可理解那种感受,入戏越深,越像是一场梦,梦醒了以后,我还是我,一个神憎鬼厌的孤家寡人,而不是有妻有女有友的小白龙。生平第一次,我感觉到了失落和彷徨……我放弃继续窥探来世,折返魔域,回到我在沼泽地底的‘家’中。平静一阵子过罢,我陷入狂躁不安的状态,我开始深深厌恶我自己……小白龙短短数万年的生命,大悲大喜,波澜壮阔,他心里很苦,却一直为了所爱而努力着,反观我自己,拥有无上的法力和漫长的生命,却仍是一条生活在腐烂泥土里的、令人作呕的蛆虫……”

大抵是他的情绪太具有渲染力,善谨也跟着落寞了一瞬,垂着睫毛道:“孤劫,听你所描述的,你来世的路并不好走。你羡慕,皆因作为一个旁观者,当你身为主角经历一切,说不定你会后悔今日的决定。”

“不悔。”孤劫的目光,透出睿智的坚毅,“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们讽我糊涂,笑我荒唐,可我认为,我孤劫才是半生懵懂,一朝闻道,死而无憾。”

“你的道,如同你这人一般与众不同。”善谨苦笑着摇摇头,招了招手,“阿清。”

随着他的呼唤,雪白的梵天吼踏云而来。

善谨侧坐在兽背上,梵天吼踏云升空:“此一别,怕是诀别。孤劫君,愿你我都能够求仁得仁。”

孤劫重新带着面具,转身落入渡魂水中:“承你善谨佛祖的吉言,愿我们求仁得仁。”

————

“等待九十九株佛心莲开花,再结二十五颗佛莲子,需要很久吧……”

简小楼怔怔望着满池荷叶,孤劫入水时激起的波纹,使得荷叶在水面上起起伏伏。

要知道,此时还只是中古时代中后期。

“很久,一颗佛莲子大约需要五十几万年……”小镜主绕开这个话题,“按照时间轴的顺序,稍后再讲孤劫的事儿,咱们接着聊那柄刀。”

暗自一个深呼吸,简小楼收紧纷乱的心绪,拱手道:“前辈请讲。”

小镜主召唤她来,绝对不是告诉她夜游是孤劫转世这么简单。

他没有再给她看影像,而是采取讲述的方式。

先前玄诚子炼化孤劫,怕被善谨佛祖发现端倪将人带走,一直谨慎小心的提取煞气,只将那刀铸出一个胚子。善谨佛祖将孤劫带回大乘寺之后,说是要闭关接着渡化他,没有上百年出不来,玄诚子便再无顾忌,全力铸造天兵。

炼化孤劫时,玄诚子会受到凶煞之气影响,每隔一段日子都会净化自身,尽管如此,仍有大量煞气残余。

铸刀时,他不眠不休,越到接近成功越是兴奋,煞气在内体积聚的越来越多。

隐隐有走火入魔的倾向,他清楚自己的状况,却不愿意停下来。

短短三年,天兵铸成,玄诚子第一件事,便是携着孤劫刀去挑战武力榜排在自己前面的那些修者,他从第二十二名,进入了前十。成为前十里最年轻的一个。

可他渐渐控制不住自己,变得嗜血残忍,阴狠暴戾,动辄血流成河。在外犯下的杀孽,月上宫尚能包容,且为他遮掩,毕竟玄诚子近来为月上宫带来不少荣耀。

然而有一日,玄诚子在宫内闭关时突然狂性大发,杀死门下无数精英弟子。宫主连同几位太上长老,耗费很大一番力气将他制服,镇压在某处寒天秘境内净化煞气。

接下来,月上宫讨论怎样处置孤劫刀。

因为玄诚子隐瞒了此刀的来历,只说是炼化了一只魔族凶煞。以凶煞锻造兵刃,算不上多稀奇的事情,只要拥有者镇得住煞气,那便是一柄杀人的利器。

月上宫认为,玄诚子还是太过年轻,才被煞气反噬。

最后,这柄刀落到了神阶为天尊的宫主手中。月上宫主决定再净化一下,净化过程中,也惊觉这煞气非同小可,蕴含着精纯的“清浊之气”。

他本想将这道“清浊之气”分离出来,为己所用,却和玄诚子一样败给了煞气。

月上宫,连宫主都发了狂,整个门派陷入危机之中。

便在此时,有消息传遍天界,说这柄刀是以孤劫肉身打造,孤劫乃上古混沌魔的直系后代,刀内不但蕴含着精纯的“清浊之气”,还是开启混沌秘境的钥匙,秘境之内,拥有大量上古遗宝。

一时间,整个神界沸腾了,各个门派都想抢到孤劫刀,甚至引动了一些久不出世的神尊。

而魔界认为混沌乃魔族始祖,此刀应当归属于魔界,也加入了这场混战。

这把火越烧越旺,孤劫刀在天界成为必争之宝,大乘寺禁地里正修行的孤劫本人,从不曾想过自己低调了大半辈子,竟被一把刀给带火了,使得“孤劫”这两个字人尽皆知。

“神魔之间的杀戮,持续了上千年,他们也渐渐看明白了,孤劫刀是柄凶刀,落在谁手里,谁便不得善终,甚至祸及满门。他们慢慢恢复了理智,由神界第一门派琳琅阁阁主郝天尊,召集当世几个掌权者,带着孤劫刀前往大乘寺,求善谨想个办法毁了去。”

简小楼叹气:“毁不掉吧?”

小镜主点点头:“恩,他们商讨了很久,决定对外宣称已经毁掉,再秘密将此刀扔至人间某个没有人类的世界去。”

“他们挑选了世界壁坚硬的深渊?”

“即使深渊的世界壁够坚硬,孤劫刀的力量依然会使之崩溃。待那时,孤劫刀将会落入世界缝隙中去,不知道多少世界遭殃。”

小镜主说到这里,简小楼差不多已经明白了。

善谨为了平息这场灾难,让郝天尊将孤劫刀钉在他的战宠身上。他座下那只梵天吼,是佛族梵天吼中的王者,它体内的佛族力量,可以压制魔族煞气。

简而言之,是以梵天吼作为刀鞘,几位神佛大能们施展神通,设下封印禁锢住孤劫刀,一起扔去深渊。

简小楼忽然很心疼梵天吼这个种族。

她一共见过两只梵天吼,都没有好下场。

阿贤也是一样,为了封印吞噬星域的沙萝,被栓在法宝世界两百万年。

不,深渊兽族才是最倒霉的。

梵天吼与孤劫刀外泄的气息,改变了深渊的地貌和灵气构成,导致这颗星球上的兽族逐渐变异,变成了怪物般的存在。

它们生不出雌性,应是受到煞气的影响。

这些年,若不是兽王带领它们不断入侵其他世界,深渊兽族早就灭绝了。

但这一切,究竟该怪谁呢?

简小楼的心情,一时间变得非常复杂:“前辈,孤劫刀充满了凶残暴戾之气,谁拿到都会迷失本性,但孤劫本人并不是如此啊。”

“这就是凶煞的可怕之处。”小镜主解释道,“但孤劫刀最初铸造完成时,并没有那么‘凶’。在不断的杀戮中,此刀吸取了大量杀气和怨气,连孤劫本人都未必驾驭的住。善谨也没想到,造成的后果如此严重,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简小楼揉着太阳穴,半天的功夫,大脑接受的信息太多,她的头很疼。

“天界终于平静下来,身怀清浊之气的神魔死伤惨重,两界需要休养生息。善谨圆寂之后,澄空接过了佛域的重任,凭借那盏长明灯站稳脚跟。他遵从善谨的吩咐,若有犹豫不定之事,前去禁地询问孤劫。前有善谨悉心教导,后有孤劫时不时的指导,澄空进步很快,终于熬至佛祖的位阶,被小辈们尊称为古佛。他的那盏佛灯进化出了一个小灯妖,澄空为他取名焚灯,送去大乘寺修行。中古时代,也差不多结束了。”

简小楼默默然听着。

原来孤劫刀,竟是天界中古时代结束的□□。

刀,诚然是一柄不详之刀,但中古神魔,最终灭于‘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后天晚上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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