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谢殊干笑:“其实也没什么不同吧?仲卿昨夜说那话就很突然,我也没放在心上,只当是玩笑,今后也别再提了吧。”
卫屹之笑得分外温柔:“怎么会是玩笑呢?一听闻你可能此生无后,我便不忍心弃你不顾了。”

“……”谢殊沉痛闭眼,刚将他一军,就被反将回头了。

正拉扯不清的时候,沐白走了进来,一看到武陵王握着自家公子的手,眼睛立即瞪圆了。

谢殊挣开卫屹之:“怎么了,有事?”

“公、公子,冉公子请您回去。”

“好,这就回去。”谢殊站起身,重重叹了口气:“仲卿再好好想想吧,切莫走错路啊,我先回去了。”

她一走,卫屹之自然也不会久留,叫上苻玄就要走人。

出巷弄后,苻玄见他笑若春风,笑着说了句:“郡王这下心情倒是好了许多。”

卫屹之的笑忽而僵了一下,之后一路都沉着脸没说话。

苻玄之前就守在门外,对他说的话听去了不少,以为他是介意被自己发现了对丞相的心意,忙宽解道:“郡王不必在意,属下见过秦帝后宫男宠众多,对此已习以为常。何况郡王对丞相是真情厚意,比起秦帝已不知好了多少倍。”

卫屹之皱眉,当今天下的确男风盛行,但他身负统帅之责,为能服众,向来严于律己。他承认对谢殊动了心,却也一直压抑着,从没想过真和一个男子成就什么好事。如今尚未确定谢殊是男是女,他所言所行本是抱着试探之心,可苻玄说的没错,刚才他还真有吐露真心后的轻松喜悦。

“以后这种话不要说了。”

苻玄看了看他的脸色,连忙称是。

谢殊以为谢冉叫她回去是有什么急事,哪知进了书房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直直地盯着自己。连沐白也跟着他一起盯,盯得她一头冷汗。

“怎么了?”

谢冉几次欲言又止,好半天才道:“我刚得到消息,武陵王将抓到的那大夫冲入徐州军营做军医去了,临走前他来了信,说不辱使命,请丞相放心。”

谢殊欣慰地点头:“他可比那个齐徵靠谱多了。嗯?难道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不是,”谢冉瞥她一眼:“他在信中还附了张方子,我以为是丞相有恙,便叫沐白去按方配药,哪知府中大夫说这方子是治……治男子不举之症的。”

“……”谢殊无言以对。

那大夫虽然是谢家人,可她是第一次用,哪里敢全然相信,便告诉他自己真是无法人道,让他一定要将这消息传递给卫屹之。哪知他居然这么忠诚,办好了事还惦记着她的身子,居然还配了方子给她。

事到如今,她只能话说一半:“其实也没那么严重,不过本相希望后代健全,不管问题大小,还是要好好调理身子的。”

谢冉感慨万千,这人本是他的对手,夺走了他的机会,却又成为他赖以生存的大树,可最终还是敌不过造化弄人。他忧心忡忡:“不严重就好,丞相好好调理身体,未免消息走漏,暂时还是不要论及婚娶了吧。”

谢殊就等他这句话呢,连连点头:“退疾所言甚是。”

谢冉离开后,沐白瘪着嘴走了过来,泪光闪闪地鼓励她:“公子,不要放弃,您再努力试试!”

谢殊眼角直抽:“好,我会努力的。”

“公子放心,不管公子变成什么样子,属下都会追随左右用心伺候的!”

谢殊拍拍他的肩:“知道你最忠心,所以当初论文论武你都不出类拔萃,祖父还是选了你在我身边啊。”

沐白喷泪:“属下有这么差嘛……”

戏做全套了,大家都相信她身体阴柔是早年饥饿造的孽了,也都因为她无法人道表示出同情了,更可以暂时放下婚娶之事了。

一切都很美好,只是此后每天都要喝药。

谢冉和沐白,一个为了靠山,一个为了尽忠,对谢殊的身子极其上心,四处求医问药,为防消息走漏,更是亲力亲为,弄得她哭笑不得。

谢殊是过过苦日子的人,真金白银换来的药却只能悄悄倒掉,肉疼的要命。

她摸摸窗台那株每天被喂药的兰花:“虽然你很娇贵,但这些药更贵,可要挺住啊。”

没几日到了休沐,卫屹之忽然来探望她了。

沐白觉得他上次在酒家里对自家公子太无礼,去通秉谢殊时很不给面子:“公子要不要属下轰他走?”

谢殊失笑:“你看清楚那是谁,普天之下有几个人敢随便轰他?”

沐白蔫儿了,怏怏退出了门。

卫屹之今日形容闲散的很,用支竹簪束着发髻,身着石青宽袍,宛若清闲隐士。他走入谢殊书房,手中提着只漆盒。

谢殊请他就座,又命沐白奉茶,客套道:“仲卿人来就行了,何必还带东西。”

卫屹之笑道:“这东西对你有好处的。”他将漆盒打开,里面是两颗黑乎乎的丹丸。

“这是什么?”

“药啊,如意虽身有隐疾,为兄却觉得不能就此放弃,还是要继续医治,说不定能好起来呢?”卫屹之取了只茶杯,放了颗丹丸进去,倒入热水,不多时丹丸化开,一杯清澈的白水被染得黑乎乎的。

谢殊闻到那冲鼻的苦味,暗道不妙。

“来,喝下去吧。”

谢殊对着他笑意温和的脸呵呵干笑:“我日日在府中服药,大夫告诫过,不可另服他药,恐会药物相克啊。”

“你多虑了,我岂能害你?”卫屹之放下茶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展开后递给她看:“这是药方,都是温和药材,你若不放心,便拿去给府中大夫验证,若有问题,我一力承担。”

算你狠!

谢殊端起茶杯,暗暗吸气,喝杯苦药总比断头流血来得强,不算什么。

卫屹之问她:“可要加些蜂蜜?很苦的。”

谢殊英勇地摇头:“我虽不及仲卿英武,好歹也是男子,岂会怕苦?”说完仰头灌下,一滴不剩。

哪知这药根本不是很苦,简直是苦的要人命!而且就附着在喉间,苦味久久不散。

谢殊忍着飙泪的冲动,淡定地倒水,其实已经等不及要灌水漱口了。

卫屹之握了她倒水的手,关切地问:“如意怎么了?果然还是太苦了吧?”

谢殊抬眼看他,心里咬牙切齿,嘴上说着“还好还好”。

卫屹之见她苦的眼里都盈了泪光,边给她倒水边道:“怎么可能还好呢,大夫都特地嘱咐说这药奇苦无比啊。”他将水递过去,夸了句:“如意真男儿。”

谢殊有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冲动。

卫屹之起身坐到她身边,伸手抹去她唇边药渍。

谢殊连忙往旁边坐了坐:“仲卿,你不会还没想通吧?”

卫屹之叹气:“我为将多年,言出必行,说了就是说了,只有你把那些话不当回事罢了。”

“那难道你要逼迫我不成?”

“怎么会?我一己痴念,只求你不要嫌弃我就好了。”

谢殊扭头,这样下去越来越难应付了。

离开时正值午后,卫屹之走出谢家时脸上还带着笑,一看到苻玄就收敛起来。

马车走到半道,竟遇见桓廷,他没有乘车,纵马过街,看来十分急切。

卫屹之探身出去叫住他,“恩平这么着急是要去哪里?”

桓廷急急勒马:“回府去,我家阿翁不太好。先不说了,回头再叙。”说完拍马就走,顷刻便不见踪影。

桓廷与祖父桓怀庆感情深厚,从小到大都是亲昵地叫阿翁。桓怀庆是当朝太子太傅,年事已高,看来是时日无多了。

卫屹之吩咐苻玄:“你去桓家外面守着,但凡有人是要去谢家或皇宫方向,便将他阻截下来,但不可暴露身份。”

苻玄诧异道:“郡王要将此事瞒着丞相吗?”

“桓谢有姻亲关系,自然亲厚。目前桓家无可用者,若桓怀庆时日无多,肯定会将太傅之位交给谢家人。他是先帝看重的老臣,若借机向陛下举荐人选,必定能成。”

苻玄明白了,连忙去办。

卫屹之在车内坐了许久才吩咐车夫继续走。

说到底,他始终和谢殊是政敌。

桓怀庆果然派人去了相府,但等到天黑也不见谢家有人来,忙将孙儿叫到跟前,让他亲自去谢家走一趟。

桓廷抹干眼泪,跨马出府去了。

苻玄自然拦不住桓廷,谢殊很快就收到消息,立即赶去见桓怀庆。

“谢家可有能用之人?”桓怀庆躺在床上,气若游丝:“我早已写好奏折,只差填个名字,只要丞相说个人选就好。”

谢殊皱着眉在他眼前踱步。

太子太傅是八公之一,位高权重,最重要的是在太子废立的关键时刻能起作用。皇帝对废太子的事绝对没有死心,一旦得到这个位子,今后绝对事半功倍。

可她想破脑袋,竟想不出一个能用的人来。

桓怀庆看出端倪,叹了口气:“我已尽力,不管此事是否能成,都请丞相以后对桓家多多照拂。”

谢殊郑重地点点头:“太傅放心,本相谨记在心。”

回到谢家,谢殊一夜都没睡好。

本以为桓怀庆还能再拖两天,哪知说没就没了,谢殊正准备早朝,听到消息后更加心急。

早朝时,皇帝因此也心情沉重,再想想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的太后,更觉生命无常。

感慨完了就该议论正事了,有大臣适时地提出了重选太傅的事。

几乎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谢殊,认为她会提出人选,哪知最先出列的竟是大司马。

“微臣有个好人选。隐士荀丕是先父老师,文采品行出众,陛下不妨召他入宫。”

皇帝皱眉道:“他是隐士,如何召的来?”

卫屹之道:“微臣已经亲自去请了他,他也答应了。”

谢殊立即扫过去,暗暗咬牙,最后心一横,出列道:“微臣倒不觉得荀丕合适,倒是会稽刺史王敬之可堪重任。”

荀丕德高望重,王敬之身家显赫,都是不错的人选。

皇帝撑着额头犹豫,大司马这方已经跪了一地的人,大多是武将,不得不重视。可谢殊这方也不甘示弱,跪的人数更多,因为光禄大夫王慕领着王家势力也参与了进来。

皇帝明白卫屹之是想控制太傅一职以达成废太子的目的,他也乐见其成。可是王敬之做了太傅,辅佐未来君主的功劳会重振王家,世家之间也会愈发平衡。

谢殊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在左右为难,拱手道:“陛下不妨问问太子自己的意思。”

皇帝看她一眼:“也好。”

谢冉将太子哄得好得很,问他的意思就等于又给王敬之多了一份支持。不用等太子出列禀明心意,卫屹之就知道自己已经败了,而这次是皇帝默许的。

果然,太子点的人的确就是王敬之。

中书监袁临领旨去下诏令,祥公公高唱退朝。站在文官之首的谢殊看了一眼武官之首的卫屹之,拂袖而去。

骠骑将军杨峤看到这幕,走到卫屹之身旁道:“丞相这是犯傻了不成?怎么将好好的机会让给王家了?他莫非忘了王敬之与您交好?”

卫屹之冷笑:“王敬之并非与本王交好,只是想与本王联手,如今他有了重振王家的机会,再不需要联合本王了。”

杨峤皱眉:“难道丞相是故意的?”

卫屹之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谢殊将王敬之调回都城绝不是临时起念,一定是早有计划,只是刚好遇到了这次机会而已。这段时间他一直借机刺探她,只怕她早有利用王家来防范他的意思了。

谢殊下朝后先去桓家吊唁了桓怀庆。

桓廷分外伤心,翩翩贵公子哭得双眼红肿直抽气。她上前安慰道:“表弟节哀顺变,太傅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般模样,当早日振作,光大桓门。”

太尉桓培圣闻言心情激荡,当即朝她下拜:“桓家誓死追随丞相。”

桓廷没心情在意这些,揪着谢殊的衣袖,哭得半个人都靠在她胳膊上。

谢殊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那边下人引着武陵王来吊唁了。

卫屹之上前扶住桓廷身子,隔开了他和谢殊,好言好语地宽慰他。

桓廷对今日朝中的事一无所知,一手握着他的手,一手揪着谢殊衣袖,又哭了好一会儿才停住,被下人搀下去休息了。

谢殊并没有与卫屹之交谈,立即告辞走人。

她觉得这次的分歧是个好机会,可以和他拉开距离,之后他就没机会再试探自己了。

卫屹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已经感觉到了她刻意的疏远。

转眼到了上巳节,因为陆熙奂一事,今年谢殊没有召集世家去会稽集会,世家子弟们只好自己去找乐子。

谢殊接到了不少邀请,都没有去,因为她知道卫屹之一定会在。

上巳节后就到了春日围猎时。

附庸风雅的晋国向来重文轻武,所以出类拔萃的武将很少,而像卫屹之这样的军事奇才更是可遇不可求。皇帝这几年有意改变现状,一直鼓励大家习武,每到春秋围猎便下令所有年满十四的世家子弟参与其间,文武百官更是不可缺席。

谢殊避无可避了,只能打起精神去参加,其实她对打猎半点兴趣也没有,烤猎物的时候倒还有点兴趣。

乐游苑内,皇族贵胄全都跨在马上,皇帝本人也不例外。由他打了第一只猎物作为开场,众人立即兴高采烈地散开去寻找目标。

谢殊穿着窄袖胡服,骑在马上围观,没多久就无聊地想提前回去了。这时九皇子司马霆远远打马而来,一路疾驰到了她身边。

“丞相是百官之首,当做表率,今日围猎,也当参与才是。”

谢殊拱了拱手:“九殿下还是别拿本相打趣了,本相是文官,不会武艺。”

司马霆冷笑:“世家子弟哪个没学过骑射,丞相回到谢家后没好好受教导吗?”

今日谢家也有年轻子弟参与,但家族里毕竟年轻后辈少,大部分人不是上了年纪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都只纷纷聚在外围看热闹,此时听了这话便有些拉不下脸面。

谢殊笑了笑:“九殿下说的是,本相自上次在石头城险遭刺杀后,就觉得是该好好练练骑射呢。”

司马霆哼了一声,上次那事被栽赃说是他做的,他还记得,被皇帝教训了一顿更记得,谢殊这是在提醒自己少得罪他?真是个不懂礼数的庶人!

“既然丞相也觉得该好好练练,那就今日吧。”他转头吩咐道:“为丞相准备十支羽箭,丞相只是练练手,十支绰绰有余了,多了也用不着。”

宦官得令去取箭,用朱砂在箭柄上写上丞相名讳。这是规矩,最后清点猎物时,通过羽箭数量就能分出高低来。

谢殊看他这么坚持,只能硬着头皮上,总之这小子不看自己丢回脸就是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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