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去薛冰家,小姨十万火急的电话就追来了,我老爹早上起床在院子里摔了一跤,现在躺在医院,还没睁开过眼。
头像被重锤击中了一样,我眼冒金星,顾不得跟任何人打招呼,爬上孙德茂家的中巴车,毫不客气要求马上开车。

买票的妇人看我眼含泪水,知道肯定是了不得的大事,不敢啰嗦,也帮着催司机快开车。

车在飞跑,我的心也在飞跑。我闭上眼睛,脑海中驱之不去老爹的音容笑貌。

我的老爹一辈子经历了两场战乱,第一次战乱打鬼子的时候,他跟着父母东奔西跑逃难,路上我奶奶被鬼子的飞机炸弹炸得连尸骨都没找到,我爷爷守在奶奶消失的地方,坐了三个昼夜,看也不看我老爹为他乞讨过来的窝窝头,终于在一队鬼子经过的时候,我爷爷从腰间掏出一把斧头,还没走到鬼子身边,就被一枪撂倒,这一切都被躲在土坎后的我老爹看得真真切切,他连哭的心思都没有,十个手指生生地插进土里,发誓这辈子要杀光鬼子。

老爹当时才十三岁,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瘦骨嶙峋,面黄肌瘦,某一天看到一队头上戴着灰布帽子的部队,老爹死命也要跟着走。

部队不收他这样子的,老爹就赖着,部队走到哪,他跟到哪。老爹不说兵,他帮着扛枪,给伙夫生火做饭,给马儿喂草。

部队一年到头没正面跟鬼子交过手,所以我老爹连个鬼子面也没见着。

等到部队给老爹发下军装和一把枪后,老爹才发现已经没有鬼子可打了。

没鬼子打不等于没战事,老爹的枪口掉转过来,打解放战争的仗。打了几仗后,部队转战南下,老爹是第一批南下的部队,来南方的高山密林里剿匪。

当时,老爹的团长就是何至副书记的父亲。老爹就是团长的勤务员。

我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回东北老家去看一看,他一直记得我奶奶被炸飞的地方,也记得我爷爷被一枪撂倒后,脑袋始终朝着我爹藏身的土坎。

我爹去掩埋我爷爷时,看到我爷爷的眼一直没有闭上,已经哭不出声的我爹覆上爷爷的眼,在我爷爷的小土包前插了一根柳条,一步三回头走了,这一走,就走了五十年。

五十年过去了,我爹始终没能回老家一步!

想到这里,我的心犹如刀绞般的痛,顾不得车里其他人惊讶的眼神,泪流满面。

我的老爹是个北方人,到今天,还是喜欢吃一口面食。我娘是南方人,因此我们家吃饭,往往是一道奇异的风景。我跟我娘吃饭,我老爹吃面条,或者馒头。

我给黄奇善打电话要了一台车,我必须马不停蹄直奔衡岳市。

医院的病房外围着一圈人,我匆匆扫了一眼,我老娘已经虚脱地瘫坐在医院的长椅子上,旁边的枚竹双手搂抱着我娘的腰,眼眶里噙满泪水。

小姨满面愁容在跟我姨父说话,我居然看到金玲牵着赵雨儿,默不作声地看医院走廊里人来人往。

小姨看到我,凄然一笑说:“小风,情况不太好。”

我心急火燎地问:“我爹呢?”

小姨指着病房说:“还在抢救。是脑溢血。”

我腿一软,顺着墙根滑下去,姨父一把操起我说:“小风,挺住!”

我苦笑着看着姨父,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突然,我的衣角被轻轻地扯动,接着一张纸巾递到我面前,我瞪着泪眼,看到面前赫然站着黄微微,她身后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细声安慰我说:“别急!病人还在抢救。”

我收住哭泣,问道:“你怎么来了?”

黄微微忧郁地说:“小姨给我电话,我就送大伯来医院了。”

小姨过来说:“这家医院跟微微熟。救护车也是这家医院派去的,是市里重点医院。”

我明白过来了,在医院里的这些人,都是小姨叫来的,我看一眼赵雨儿,心里咯噔一声,难道小姨还别有企图?

病房的门打开了,出来几个医生和护士。其中一个冲着黄微微摇摇头,一声不响走开了。

我再也顾不得其他,带头冲了进去。

我老爹躺在一床洁白的被单中,鼻子里插着氧气。他的脸灰白得没一点血色,微微闭着双眼,眼角似乎有一丝湿润。

我扑过去,跪在爹的床前,握住他的手,轻声叫着:“爹,我回来了。我是风儿啊。”

爹的手微微地一动,似乎感觉到了我,我伏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是我,风儿回来了。”

爹的手似乎用了点力,我感觉到一股力量穿透了我的身体。

病房里静得掉口针都能听清楚,爹的嘴角动了动,终于张开眼睛,虚弱地想笑。

我老娘终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骂道:“死老头子,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走啊。”

爹的脸上浮上来一层红晕,他四周看了看,嘴巴嗫嚅着,似乎想要说话。

我捏紧爹的手,泪眼朦胧。

突然,我听到身后传来赵雨儿稚嫩的声音:“爷爷。”

转过头,看着金玲已经哭得缩成一团,小姨牵着赵雨儿的手,把他递给我爹说:“姐夫,这是小风的干儿子,也是你孙子。”

老爹僵硬地微笑,虚弱地说:“风,爹…想…回家。”

我知道爹的“回家”含义,他在想着我的爷爷奶奶,想着还插着一根柳条的我爷爷的土包子坟。?????我使劲地点头,泣不成声。

“别哭。”老爹安慰我说:“你…已经…大了,成人……了。要……走稳。”

他又看了一眼床边围着的一圈人,眼神无限愧疚地盯着我的老娘,努力地想微笑,终于没能笑出来。

“风儿娘,把我埋到……春山……县吧。”爹说完最后一句话,手一松,合上了眼,眼角流出一滴泪,在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滚落下来,跌在白白的被单上,泅湿了一块。

我静静地握着爹的手,他的手慢慢地失去了温度,如大理石雕塑般静止在我眼前。

屋里响起一片哭声,我老娘大叫一声,晕死了过去,小姨手忙脚乱叫着医生。正乱成一团,门被推开,接着就看到何至进来,嘶哑着声音喊道:“老哥,我来晚了。”

门外跑进来几个护士,把我娘抬到一张移动病床上拉了出去。其中一个走到我爹床边,拉过白被单,就要盖上爹。

我一把扯过她的被单,哭喊着说:“你干什么?我爹还活着。”

黄微微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拉着我哭喊着:“风,大伯走了。”

我怒吼道:“胡说,我爹还活着。”

顾不得别人,我扑倒在爹的身上,哭得撕心裂肺。

何至表舅背向我们面窗而立,花白的头发随着肩膀微微地颤抖。这个在自己父亲老去都未能亲自看一眼的男人,无法抵住代自己送父归山的人离去的悲痛。

他痛苦地煎熬着自己,一个人远离妻儿回到老父亲的长眠地。何至表舅出生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他在部队宿营地出生,还没来得及包上一块布,屋外就被炸弹炸得晕天黑地。

部队紧急疏散,何至表舅被母亲抱在怀里,随着后勤人员深一脚浅一脚没命狂奔。何至表舅的团长父亲率领着部队抵抗着地面进攻的敌人,无暇分身。一眼看到我老爹,就从口袋里掏出几颗糖果,塞进我爹手里,命令他去照看何至母子。

我老爹想也没想扭头就跑,跑了三道山梁后,终于看到了虚脱瘫软在地的团长老婆。

她怀里的孩子哭得声音都快嘶哑了,小小干瘦的脸,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没半点生气。

我爹掏出团长的糖果,剥了一粒放在何至嘴边。何至伸出小小的舌头舔了舔,脸上居然露出第一丝快乐的笑容。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何至妈在这次战斗后不久,染上了产后风,拖了不到一年,遗憾撒手尘寰。

从此,小小的何至就跟在父亲身边,慢慢长大成人。

现在,我爹已经走了。何至看着这个带大自己的男人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他的心痛得比刀扎还难受。我老爹的离去,他开始真实感觉到了生离死别的滋味。或许,我老爹的离去,让何至表舅更多感觉到了亲情的哀伤。

毕竟,他算是我老爹带大的人。从某些角度来说,他对我爹的感情,比对他自己父亲来得更强烈,更哀伤。

我爹终于被拉了出去,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片哭泣声。

我站不起来,靠着墙根坐着,眼里无声地流出控制不了的泪水。

“起来。陈风。”何至表舅终于回转身来,严厉地命令我。

我在黄微微的搀扶下站起身,傻傻地看着何至。

“人走了,要办好后事。你现在是一家之主,要坚强。”何至嘶哑着声音说:“你父亲干了一辈子革命,在生对得起人民,死后对得起祖宗。”

我平静地说:“舅,我爹有个遗言,想埋到春山县去。”

何至一顿,沉吟了一下说:“好!棺葬你父亲。我违纪一次!”

他头也不回离开病房,留下哭作一团的金玲、枚竹和黄微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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