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出,车驾次第被称之为“卤簿”,有大驾、法驾、小驾的区别。
今日王莽出巡鸿门,用的是中等规格的法驾。

除了天子的金根车外,左右一共有属车三十六乘车,五威司命统睦侯陈崇、五威中城将军说符侯崔发作为奉引在前,奉车郎御马,侍中参乘,建华旗,鸣玉鸾。

法驾后有金鉦黄钺,黄门鼓车,吹吹打打奏乐。

前驱的规模也很大,数百人的队列,大夫级别的朝臣持着九斿云罕,凤皇闟戟。而大司空王邑居于最前方,身边是持皮轩鸾旗的骁骑。

等天子法驾抵达后,驻扎在鸿门练兵的太师王匡、更始将军廉丹来稽首拜见,而后迎着天子上了高台,观望北征大军盛况。

高台前方是太师王匡花了大功夫训练的数万精锐,以六郡良家子为主,车骑材官一应俱全,旌旗招展。

而高台后方,则是更始将军廉丹统领的羡卒,来自全国的十万猪突豨勇们,其作用只是来凑数壮声势,战时充当辅兵。

大司空王邑奉皇命去羡卒营中巡查,见他带着亲随驰入营地后,几位偏将军、裨将军与一名校尉前来迎接。

王邑公事公办叮嘱他们几句后,让偏将军、裨将军们各自下去准备,却留下了那位国字脸的校尉。

“下吏见过大司空……”校尉过来再拜,礼节很足,王邑却笑着扶起他:“没有外人,客气什么?周公万般都好,就是太矜礼了。”

“周公”是此人的字,他名叫窦融,乃是王邑小妻的兄长。

但窦融可不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十多年前那场仗,窦融担任军司马,追击翟义立有勋劳,战后以军功封“建武男”,也算跻身功臣之列,出入贵戚。

只可惜随着王邑被雪藏,窦融作为他的老部下,没能在仕途上更进一步,直到近来才担任了校尉。

王邑感慨道:“区区校尉太委屈周公了,但今日却是个好机会,我让你好生训练曲中猪突豨勇,练得如何?”

窦融自信地说道:“其他不敢说,十万猪突豨勇中,我所率的曲应是翘楚。”

其他各部只给羡卒三分之一的口粮,窦融却让他们吃一半,换取奴隶兵们隔三差五学习一下金鼓、旗号、进退。练得勉勉强强,和正规军当然没法比,但放在更始将军廉丹的羡军中,算是矮子里拔高个,毕竟友军都是风吹就倒的德性。

“善。”王邑很满意:“待会陛下登台观三军威仪时,我会故意指着你的曲,说成是后军最佳。如此你便有机会登台面见陛下,让他记住你,等打完这场仗回来,指不定就升官封侯了。”

窦融连忙道:“融不敢奢求高官厚爵,只愿大司空能让我带着猪突豨勇五千人前往河西驻扎。”

一听窦融又老调重弹,王邑顿时不乐意了,板起脸道:“周公啊周公,你为何竟对河西念念不忘?”

窦融应道:“融家与河西颇有渊源,高祖父尝为张掖太守,从祖父为护羌校尉,从弟窦友亦为张掖大尹……”

说来好笑,虽然他高祖父和从弟都在张掖做官,却已不是一个地方。

只因王莽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非要把武威改名张掖。可是河西四郡本就有一个张掖郡啊,王莽于是让张掖改名“设屏”,所以窦友如今所在的,其实是武威。

这便是窦融的理由,他认为自家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如今朝廷用兵于匈奴,其他地域他不熟悉,去了河西却如鱼儿入水,而居延塞也是直面匈奴右部的前线。

“没出息!”

王邑一心为爱妾之兄着想:“且不说此番北征,名为击匈奴,实则是为安定缘边各郡,清剿叛逆,加强边塞防备,好让常安以北无虞。就说河西偏远贫苦,多风沙,你这一去小半年,若是朝廷一份诏令,要你留任当地做官,岂不是要回不来?汝女弟只怕又要在我面前终日哭泣。”

“就是不回来才好啊!”

窦融心中如此道,他是聪明人,也瞧着天下形势越来越不对,重耳在外而安,申生在内而亡,还是看准时机离开为妙。

窦融为人外表谦卑,但亦喜欢结闾里豪杰,以任侠为名,在河西很有人脉,去那是上佳选择。

但他素知王邑对朝廷的忠诚,想到大司空掾范升冒死进谏却被王邑踢走,更不敢表露心迹,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待会要好好表现一番。

等窦融回到队列时,发现位于他右边的梁丘赐校尉部也已集结完毕。

而位于阵列最前排的,是一位年纪轻轻的军司马,窦融听说过他的名号,来自列尉,以孝义闻名的第五伦。

第五伦所部八百猪突豨勇都安静地坐在地上,秩序不比窦融的部下差,而他们额头上,竟是清一色的一抹黄巾!

……

皇帝王莽已在众公卿簇拥下,登上了云台望楼,但见前阵大司马董忠所部精锐甲士车骑横列,旌旗招展,站在太阳下甲光鳞鳞,呼喊时声震四野,乍一看确实十分精锐。

王莽今日一身玄黄礼服,坐于云母屏风后没有说话,只是使了个眼色,统睦侯陈崇便立刻指着大军,对一旁观礼的“恭奴善于”须卜当说道。

“善于,新军威武么?”

须卜当的妻子,乃是宁胡阏氏王昭君的女儿,又因为亲附中国,时常作为使节,学过点汉语,立刻应道:“小王从没见过如此威武的军队。”

陈崇笑道:“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国,何国不克?善于,陛下如今倾国相助,汝心中可有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须卜当自从来到常安被王莽强行加冕后,早就身不由己,也绝了回匈奴的念头,只能听凭摆布。

今日的仪式还安排了不少花活,诸如在军队前列,驰来虎贲百人,当先则是一辆大甲高车,一个巨人操控车马,身披孟贲之甲,来到高台正面时还高呼一声,一个人的声音竟几乎盖过了万千士卒的嘈杂。

王邑介绍道:“陛下,这便是来自东莱的巨母霸。”

云母屏风后的王莽颔首,声音还是那么嘶哑:“夙夜连率韩博献巨母霸居心不良,想要借他比拟秦时有十二巨人出于临洮,而秦覆亡,非所宜言也,应该惩罚。但巨母霸本人主动参军是好的,待会让他上来,予要就近看看这文母太后降下的霸王符。”

王邑应诺,又乘机道:“陛下,高台后方是更始将军所部猪突豨勇,不妨也看看?”

王莽没有立刻答应,只看了一眼身旁司命所持刻漏,直到时辰已到时,王莽才郑重转身,他御座下竟然是有小轮的。周边的侍从们,也各持仪仗器物随之转动,整齐划一。

随着高台上旗帜摇动,早就得了王邑叮嘱的窦融立刻让士卒们起身,排开阵列演练起进退来——一般来说后军是不准动的,但谁让他是王邑大舅哥呢?

这时候身旁一声锣响,梁丘赐部中,前排一个营的黄巾士卒们原本静坐于地,此刻却猛地起身,站得笔直,因为第五伦答应了,今日他们表现若要,今天回去加餐,说不定还有老肥肉吃。

两阵相邻,一静一动,窦融虽然这两月奋力训练士卒,可他们的素质基础摆在那,仍显得有些乱,倒是第五伦手下八百人扬长避短,以不动之姿,倒是显得格外规整。

而更具优势的,是他们缠在头顶的醒目黄巾。

皇帝所在的高台离得远,猪突豨勇们又站得密集,一眼看去根本找不到重点,多看一会就眼花缭乱,相比于拙力表现的窦融部,第五伦的部下却能被一眼看到。

很快,天子再发鹤音:“以黄巾抹额者谁人?”

不断有骑士在后军和高台间往返,将信息通报给皇帝:“是校尉梁丘赐,前排者乃是军司马第五伦。”

“第五伦是谁?似是听过。”

王莽看向旁人,一贯机敏的陈崇这次却没说话,还是说符侯崔发禀报道:“乃是扬雄弟子,上书代师请罪,主动请缨入伍,愿奋击匈奴。”

“原来是他。”

王莽这才记起来,又让人去听听,第五伦的部下们喊的是什么?

毕竟,八百人的声音是很容易湮没在数千数万之中的。

骑士很快就跑了个往返,禀报道:“彼辈喊的是……”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当中黄门持节来到后军时,窦融还以为是王邑已将自己名姓上报,要得召见了,立刻整理衣冠,王邑可叮嘱过他,待会上了高台,千万不能说自己字“周公”,唯恐惹了皇帝念起旧事,心生不快。

等中黄门来到近前时,窦融露出满脸笑容,才要出去迎接,却不料中黄门却拐到了隔壁梁丘赐军中。

然后就带着梁丘赐,还有那年轻的军司马第五伦,往高台而去。

窦融一时愕然,有一点点尴尬,敢情自己辛苦训练士卒两月,还不如这第五伦简单的站立不动、黄巾抹额亮眼啊!

他手下的军司马们义愤填膺,觉得第五伦投机取巧,窦融却是想了想后哈哈一笑,很快释然了,不怒反喜。

“引起皇帝瞩目不是什么好事,反倒是默默无闻容易活下来,我本就不欲为高官,这风头,且让别人出去吧!”

窦融能有这种想法,是因为没有刀子悬在头顶逼着。可第五伦不同,他在朝中没有过硬的靠山,却已经招惹了当权者,只要五威司命陈崇愿意,很容易弄死他。

所以他无法低调,只能奋力扑腾方能安全。思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吸引王莽注意后,让陈崇不好直接下黑手。

除了他和梁丘赐外,一同被召见的还有巨毋霸,巨毋霸扫了一眼身后的小个子,他虽然人长得凶神恶煞,却不是极恶之辈,甚至还谦逊地比了比手,让二人先上。

梁丘赐连道不敢,等巨毋霸登台时还对第五伦低声道:“这巨人乃是此战祥瑞,万不可与之争。”能蹭着第五伦的表现得到皇帝召见,梁丘赐已经十分满意。

等他们跟在踩得梯子咯吱作响的巨毋霸身后登顶,先过来的是一群郎卫,为首的是五威中郎将刘叠,刘叠是刘歆的儿子,与第五伦打过照面,对他一笑,然后例行规矩,让人对众人搜身。

末了才带着他们前行,第五伦瞥眼看着左右,侍御数百人皆持兵,期门武士陛戟,陈列台侧,群臣以次排列,守卫相当森严。

等他们经过一重重戒备后,就靠近了皇帝在高台上的御座,在这,第五伦看到了老仇人统睦侯陈崇,只没瞧见刘歆。

再往前,便是天子御座,左右有云母屏风遮蔽,左右还站着两位身材高瘦,穿着五色服饰的司命,手中抱着礼器。

这时,第五伦停下了脚步,瞳孔睁大,因为左边司命手中的器物,他总觉得十分眼熟。

那是一根金属管,长约五六十厘米,红铜所铸,夹杂五色药石,色彩斑斓。

随着皇帝王莽那带轮子会动的御座缓缓转向他们,司命也随之而动。

弯弯曲曲的柄持在司命礼官手中,笔直管身则被他平平举起,黑黝黝的中空管口,就这样对准了第五伦!

……

PS:威斗而已啦。

第三章在1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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