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五,骆光清率十万大军在万众瞩目中奔赴舜桦城,罗其昉则留在大越城负责后方支援等事宜。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一路南下,所经之处,声势赫赫,自是瞒不过人,不需特意宣传,岑隐下令攻打舜桦城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怀州。

身在舜桦城的苏娜自然是第一时间就听闻了这个消息。

苏娜并不怕,从她自立为王那一刻起,大盛军就想拿下她,可是,都这么久了,大盛还不是拿她束手无策!毕竟这里是怀地,不是大盛。

她现在所在的舜桦城易守难攻,又有达维族、泰西族等几个部族依附于她,数城连成一线,朝廷军一时半会儿根本打不下,现在对她来说反而是一个好机会,大盛军的大部队已经离开了大越城,也就是说,大越城内空虚,兵力不足,她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联系上大越城里的那些部族族长,然后里应外和,复辟怀国。

苏娜积极地行动了起来,派了两拨探子悄悄潜入大越城。

但是,半个月过去了,大越城里始终没有回应。

这让苏娜百思不得其解,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从原本的气定神闲渐渐地变得焦虑起来。

去岁她自立为王时,她也曾派人去和这些部族族长暗中接触过,当时他们虽然没有明确同意支持她,但也表示,若是有机会,就会帮她复国。

明明现在就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而让苏娜更慌的是,她不但没有得到那些部族族长的回应,而且,她派出去的探子犹如石沉大海,也没有再回来。

与此同时,大盛军一路势如破竹地南下,在三个月内,接连拿下了广义城、熙宁城、安南城三城,大盛军距离舜桦城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到次年正月二十五日,大盛军兵临城下,苏娜都没能从大越城等来她盼望的里应外和。

苏娜自然不可能就此投降,下令怀军全力守城,等待援军。

舜桦城中,除了那些普通的百姓外,有三万将士,个个都是精锐,而且舜桦城有易守难攻的天然优势,城里的粮草又充足,她相信他们可以拖住大盛军一段时间。

接下来,她要等的是援军,只要达维族等几族派来了援军,他们与她定可以前后夹击,把大盛军杀个落花流水。

抱着这样的念头,苏娜在王宫里度过了最艰难也最漫长的三日,正月二十八日,她终于等来了盼望已久的援军,然而,不过区区八千人,泰西族没有派援军来,这八千人不消半天就被大盛军歼灭了。

接下来,大盛军攻城的势头更猛了,城墙上的怀兵在大盛的火铳攻击下根本毫无反击之力,无数血淋淋的尸体堆在城墙上方,尸积如山。

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舜桦城中,即便是身在王宫中的苏娜,似乎也能闻到那股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无论她用在自己再浓的熏香与脂粉也压不过那股气味。

“咚!咚!咚……”

远处传来了如雷般的巨响,一声还比一声响,然而,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阳光灿烂。

苏娜心里明白得很,这不是雷声,这是攻城槌在撞击城门的声响。

曾经,在大越城被慕炎率兵攻下的那一夜,她也听到过这个声音,然后,她的父王率群臣向慕炎跪降乞怜;然后,她从高高在上的公主变成了卑微的女奴,任由桑家人欺凌……

“咚!咚!咚……”

随着那撞城门的声响反复响起,苏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血色自她脸上褪去,面如纸色。

苏娜更怕了。

她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着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她。

对了!

苏娜的脑海中浮现一道身影,眼睛一亮,连忙吩咐侍女道:“快!快把慕祐景叫来!”

对了,慕祐景是大盛的三皇子。

侍女也是惶惶不安,连忙领命,没一会儿,着一袭宝蓝翻领锦袍的慕祐景就跟着侍女来了,他形容憔悴,眼窝处有一片浓浓的青影,下巴上布满了细碎的胡渣。

很显然,这段日子,慕祐景也是忐忑不安,同苏娜一样已经几个晚上没睡好了。

“阿景,”苏娜说着一口标准的大盛话,用一种命令的口吻道,“你是大盛的皇子,你快去城头,让大盛即刻退兵!”

慕祐景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这不妥吧?”

城墙上那么危险,火铳与羽箭都无眼,万一打到他身上,他可就没命了。

苏娜脸色一冷。这是命令,她可不是与在与慕祐景商量!

“让你去你就去!”苏娜强势地说道,眼神阴鸷冰冷,就差说,他是想死,还是想活了。

慕祐景握紧了拳头,只觉得浑身发寒。

他当然是想活的,否则他又何至于委屈自己与人共侍一妻!

现在,他也没有选择了,苏娜能保住怀国,他才有王夫的身份,他才有机会将来再反攻大盛。

他不能死在这里!

慕祐景心神不宁地离开了王宫,在一队怀人侍卫的押送下来到了北城门处。

“咚!咚!”

攻城槌撞城的声响震耳欲聋,从城门到到他们脚下的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着。

慕祐景踩着一级级石阶上了城墙,他的腿、他的脚都在抖,连他自己也不确定是他在抖,还是脚下的阶梯在抖。

慕祐景慢慢地走到了城墙上,入目之处都是怀兵的尸体,士兵们已经死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二成的伤兵还在苟延残喘着,在垂死挣扎着

慕祐景心如擂鼓,不敢再看这些形容恐怖的尸体,目光望向了城门外,那数以万计穿着大盛盔甲的将士是那么陌生而又那么熟悉。

慕祐景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下方声嘶力竭地喊道:“本宫是大盛的三皇子。”

他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过去。

骆光清虽然没听到,却认出了慕祐景。

他才抬手做了手势,很快,撞城门的攻城槌就停了下来,其他的大盛将士也暂时停下了攻击,城门内外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慕祐景本来七上八下的,见状,一下子就有了底气,觉得自己的名号与身份还是管用的。

慕祐景深吸一口气,接着高喊起来:“大盛的将士们,现在京城被逆贼慕炎所控,父皇被人逼宫谋害,生死不明!”

“你们既然是大盛将士,就应该勤王救驾,复我大盛正统!”

慕祐景说得慷慨激昂,声情并茂。

城门下方,又静了几息。

跟着,那数以万计的大盛将士就爆出了一阵狂笑。

骆光清勾出了一个冷笑,同时抬起了右手,旁边的一个亲兵立刻把一张弓递到他手中。

骆光清动作娴熟地拉弓搭箭,弓满如满月,然后放手。

“嗖!”

羽箭宛如流星急速地划过天空,朝着城墙上方射去……

慕祐景的眼睛瞬间瞪到了极致,眼看着那支羽箭朝自己迎面射来,那尖锐的箭尖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嗖!”

那支羽箭在他脸颊边恰好擦过,他只觉得右颊上传来一阵刺痛……

慕祐景脚下一软,脱力般跌坐在地上,脸庞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他这副被吓得脚软的样子也落入了下方数万大盛将士的眼中,又引来一阵如海浪般的哄笑声。

“就凭你,还敢和皇上相提并论?!”

“一个躲在女人石榴裙下的窝囊废!”

城外所有的大盛士兵整齐划一地喊了起来,喊声如雷,连带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震了一震。

慕祐景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根本就无法直视下方这些大盛将士。

他连滚带爬在城墙上连连后退,仿佛这样就能逃避那些鄙夷的目光似的。

骆光清也懒得为慕祐景这种软骨头浪费时间,挥臂下令:“攻城!”

那些大盛的士兵们在方才的呼喊中被鼓舞了士气,一个个神采焕发,那沉甸甸的攻城槌再一次朝城门撞去。

“咚!”

又是一阵巨响,这一次,城门被撞开了!

那些大盛士兵们如洪水般冲进了舜桦城,城内的怀人士兵与百姓们慌了,七嘴八舌地叫着、跑着:

“大盛人打进来了!”

“快逃啊!”

“逃兵必杀!”

“……”

舜桦城乱成了一锅粥,彻底乱了。

相比下,大盛的士兵们是那么井然有序,锐气十足,一边挥舞着手里的武器,一边喊着:“降者不杀!”

以大盛话说一遍,再以怀语说一遍。

舜桦城的沦陷已经成了一场无可挽回的定局,饶是慕祐景蓄意抹黑了自己的脸,混在溃逃的怀兵和百姓们中间,他还是被大盛的士兵拿住了,被押到了骆光清的马前。

跨坐在一匹黑马的骆光清居高临下地望着慕祐景,唇角噙着一抹讥诮的笑。

“哎呦,原来是三皇子殿下啊!”

“殿下不是成了女王的王夫吗?!怎么混成这样?!”

“莫非,女王逃跑都没带上殿下?看来殿下这王夫好像不太得宠的样子。”

骆光清的这番话再次引来周围的那些大盛士兵们一片轰然大笑。

慕祐景真恨不得挖个地动钻进去,僵立原地,头根本就抬不起来了。

骆光清嘴角翘得更高,故意斥道:“都笑什么笑,还不赶紧去把苏娜抓回来!”

他的眼底难掩调侃的笑意。

他身旁的这些将士都是他的亲兵,自是明白他的心意。

“是,骆总兵!”

一众大盛士兵齐声应命,然后训练有素地散开。

次日一早,等到舜桦城上下尽皆归服时,苏娜也被擒住可。苏娜和慕祐景作为战利品,先行被押送回了大越城,骆光清还要留在舜桦城继续处理后续事宜。

二月初六,当苏娜的囚车进大越城的时候,所有的部族族长都派了人去城门口围观。

当确认囚车里的人确实是苏娜后,这些部族族长纷纷跑去岑隐那里示好,几乎是争先恐后地表起了忠心来:

“岑督主,我们是真心归顺大……朝廷的!”

“没错,吾等绝无二心,对朝廷是忠心耿耿。”

“岑督主,以后朝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吾等决不推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这一幕罗其昉自是看在眼里的,再一次赞叹岑隐的手段。从此以后,这些部族族长再也不敢有任何异心了。

这些部族族长退下后,岑隐就吩咐罗其昉派人把包括苏娜与慕祐景在内的一众人犯押回京城,并为骆光清准备庆功宴。

三月初一,一众人犯就抵达了京城,慕炎下令三司会审,根本就没见苏娜与慕祐景。

三月初三,由大理寺、刑部与都察院主审此案,定为谋逆罪,主犯苏娜和慕祐景等一众主犯被三司判了斩立决,慕炎当天就批了这道折子。

这件事关注的人太多了,消息一下就传开了。

那些朝臣在背后难免也会悄悄地议论几句,有人心里多少觉得,慕祐景好歹是宗室,是新帝的堂弟,判斩立决太过了,但慕炎登基这一年多来,威严渐重,这些人也只敢在心里腹诽两句,根本就没人敢在金銮殿上提。

当天牢中的慕祐知道这个判决后,吓到了,他以为他最多也就是跟上次一样判个流放岭南,却没想到等来的竟然会是死刑。

怎么会这样呢?!

慕炎甚至留了父皇一命,怎么会要自己的命呢!

“慕炎……我要见慕……不,我要见皇上!”

“帮我传话给皇上,我要见他!”

“我愿意去岭南……跟皇上说,我这次一定去岭南!”

“……”

慕祐景在天牢里叫了一天一夜都没停歇,叫得声音都嘶哑了,然而,无论他怎么叫,都没人理他。

对于这些天牢的牢头狱卒而言,慕祐景已经是个死人了。

惊恐不已的慕祐景食不下咽,夜不成寐,甚至没有吃他的断头饭,在行刑的时候直接昏死了过去。

刽子手早就见怪不怪,刑场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丑态没见过,依旧稳稳地挥起了屠刀。

刀起刀落,血液高高地飞溅了起来。

午门行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御书房:

“皇上,慕祐景、苏娜等一干人犯已行刑!”

慕炎刚忙完了手头的政事,难得提早可以收工,他正急着回重华宫,只随口敷衍地应了一句,就把来传话的内侍给打发走了。

慕炎正急着呢,慕祐景这等无关紧要的人根本占不了他半点心思。

慕炎担心的自是端木绯。

自打前两天起,端木绯就好像身上很不舒坦,懒懒的,整天在睡觉,有时候他们俩明明在说话,她突然就托着下巴睡着了。

他说要叫太医给她看看,端木绯又懒,说着说着就把他给敷衍过去了。

慕炎知道,端木绯从前还是楚青辞时,自小就是泡在药罐子中长大的,三天两头看大夫,看得怕了,因此,现在她连每三天一次的平安脉都不愿意请,宫里的内侍、宫女们又都纵着她。

慕炎越想越急,加快脚步朝重华宫方向走去,这一路,內侍宫女们看到他,皆是停下了脚步,俯首行礼。

慕炎风风火火地回到了重华宫,一个圆脸宫女迎了上来,福身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在午睡。”

慕炎皱了皱眉头,急了。

端木绯虽然每天都有睡午觉的习惯,但是一般也就睡一个时辰,现在都快申时了,早该起了。

慕炎觉得还是得找太医才行。

“宣太医!”

慕炎丢下一句后,就朝寝宫方向走去,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见慕炎来了,碧蝉与绿萝识趣地退了出去。

端木绯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块绣着龙凤的大红锦被,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在锦被的映衬下显得更小巧、也更精致了。

慕炎走到了榻边,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然后在榻边坐下了,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揪住似的,他心里是怕的。

蓁蓁可不能生病啊!

端木绯的右手从锦被下露出了一半,白皙的指尖小巧柔嫩,仿佛一碰就会坏似的。

慕炎抬手想碰她的手,又怕吵到了她,手指在快碰到她时,又停住了。

端木绯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感觉到似乎旁边有人,她的眼睫颤了颤,慢慢地睁开了眼,眼睛看着睡眼惺忪的。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榻边的慕炎,微微一笑,“阿炎,你回来了!”

她想要起身,慕炎连忙把她扶了起来,亲自给她穿衣裳。

端木绯一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一边配和他偶尔抬下手什么的。

她还没完全睡醒,见着东西就想靠过去,当他给她系腰带时,她就慵懒地靠在了他怀里,就像是一只娇滴滴的狮子猫。

慕炎给她穿好了衣裳,又拉着她去梳妆台坐下,亲自那牛角梳给她梳头。

他不会梳什么繁复的发型,就只能简单地帮端木绯把头发编成了麻花辫子,在发尾系上头绳。

这时,帘子外传来了绿萝的声音:“皇上,何太医来了。”

何太医?!端木绯眨了眨眼,眼睛一下子变得清明了不少,彻底醒了。

“进来吧。”慕炎道,然后软言哄着端木绯,“蓁蓁,没事的,诊个平安脉就好。”

“……”端木绯看着倒映在铜镜中的慕炎,小嘴微张。

她觉得自己没事啊,只是最近有些犯困而已,都春天了,春困很正常的!

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看着慕炎担忧的眸子,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那绣着牡丹花的门帘被人从外面打起,绿萝与碧蝉带着何太医进来了。

何太医与端木绯也是老熟人了,可是此刻在慕炎跟前,何太医难免有些诚惶诚恐,恭恭敬敬地给帝后行了礼,目光落在了抓在慕炎右手中的牛角梳上,愣了一下。

他的目光在牛角梳与端木绯的麻花辫之间扫视了一下,总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脑子放空。

慕炎从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催促道:“快给皇后看看!”

何太医连连应声,端木绯乖乖地伸出了右手,由着何太医把三根手指搭在她腕间。

慕炎目光灼灼地盯着何太医,碧蝉与绿萝也是屏息以待。

寝宫内,静悄悄的。

外面的宫人似乎也知道太医来了,全都收了声音,唯有春风习习,吹得那长满花苞的枝叶微微摇曳。

春意正浓,生机勃勃。

何太医久久没有说话,诊了端木绯右手后,又诊左手,继续沉默,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一脸肃然的样子。

何太医的神情实在是太过严正,看得慕炎胆战心惊,心一点点地往上提。

他生怕端木绯真病了。

碧蝉与绿萝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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