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二位还想和他们讲道理?!
小蝎的这句话既刺耳,而又实在。

就现在的结果来看,他们与怀人讲道理显然是行不通的。

罗其昉与骆光清皆是脸色僵硬,面露尴尬之色,被小蝎方才那番话说得哑口无言,无言以对。

岑隐静静地看着二人,眸光微闪。

自他抵达怀州后,对罗其昉和骆光清基本上是抱着放养的态度,由着他们自己去做,但是对于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他是一清二楚的。

他故意没有事先提点他们该怎么做,而是看着他们如何行事。

四月底,岑隐定下了要准备五万个帐篷后,就看着他们去军中让人收集准备,又派人满城采买布料和找绣娘,兴师动众,不仅是大越城,几乎是大半个怀州都知道朝廷要定制一大批帐篷。

结果,因为他们的大肆采买,数城的布商都开始漫天涨价,不仅油布涨价,还有不少人故意囤货,只肯出售手头的一部分货品,还托辞说缺货,就算罗其昉表示,这是为了地龙翻身做的准备也没用。

商人皆是逐利,他们的眼里只有近在眼前的利益,根本就不会理会到底是为了什么,以致罗其昉二人反而被这些商人牵着鼻子走。

另外,罗其昉聘用绣娘做工也是按日结算,以致那些绣娘消极怠工,反正做一天缝二十个帐篷是那么几个铜板,缝十个帐篷也是一样的铜板,何必做那么多呢!

也因为如此,忙活了那么久才整出了区区一万个帐篷。

锦衣卫每天都会把这些事禀到岑隐面前,他也就这么听着,看着,直到今天才出手。

归根究底,罗其昉和骆光清对待怀人的手段还是太软了。

他们并不是没能力,说到底,大盛拿下怀州也不过一年有余,这一年半中,怀州从一开始的民心不稳,百废待兴,到现在的欣欣向荣。这若是不知情的人来到怀州,怕是想不到前年底的怀州是何模样……

但是,罗其昉和骆光清还是太嫩,做事顾忌太多了,以致畏首畏尾的。

岑隐浅啜了口热茶,优雅地放下了茶盅,淡淡道:“你们要认清一点,这里是怀州。”

“前年,它还是怀国。”岑隐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有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怀州人不是大盛人。

怀地自古以来都是民风彪悍,百姓好战,争强斗狠,本来就没那么容易驯化,再加上怀州归顺大盛也不过短短一年半而已,现在的怀州乍一看还算安稳,风平浪静,实际上,怀州百姓的心里对大盛或多或少都是有所排斥的,怀州的“安稳”其实不过是一层纸,可以轻易被戳破。

治理怀州,不能像治理大盛其他州一样,手段太软,就会像罗其昉和骆光清这般被牵着鼻子走。

罗其昉二人的脸色又难看几分,依旧无言以对。他们都知道岑隐说得没错,是他们大意了。

屋子里陷入一片沉寂。

不知何时,窗外的灿日被云层挡住,连带屋子里也暗了三分。

岑隐眯了眯眼,随手掸去了飘在肩头的一片残花,简简单单的动作就透着一股杀伐之气,寒气四溢。

罗其昉和骆光清不由打了一个寒颤,再次意识到眼前这个青年可是东厂厂督岑隐,那个杀伐果敢、人人敬畏的岑隐!

岑隐徐徐又道:“若你们连小小的怀州都拿捏不住,那就不用再管了!”

岑隐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清冷如水。

“……”

罗其昉和骆光清的眼睛瞬间都瞪到了极致,心里浮现出同一个念头:

岑隐果然是要夺权!

他让他们不要管,那就表示岑隐打算在怀州安插他自己的人手,他这次来怀州带了不少东厂与锦衣卫的人,这些人经常在城中游荡,全都在对怀州虎视眈眈,不知何时,就会意图插手怀州的政务与军务。

警惕之余,罗其昉和骆光清两人心里又觉得惭愧,几乎是无地自容:终究是他们太没用了,给皇上丢脸了。

当初皇上从怀州返京前,亲自把怀州交给了他们,当时他们就暗自发誓,要替皇上看好怀州的,这才短短一年,他们就出了这么多岔子……

罗其昉和骆光清彼此互看了一眼,皆是暗暗咬牙,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决心。

不就是强征吗,不就是一些帐篷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们当初既然连这片怀国都拿下了,现在又何惧这些小小的阻碍!

他们手头有兵,他们的背后有大盛、有新帝作为倚靠,他们又有什么不敢做,不能做的!!

两人的眼睛里都燃起了熊熊火焰,血脉偾张。

罗其昉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异常的坚定,直视着岑隐幽深如渊的眸子,毅然道:“岑督主,下官立刻去办,一定会把事办好。”

“下官愿立下军令状,请岑督主‘放心’。”

罗其昉在最后两个字上加重音量,仿佛在说,怀州就不劳岑隐“操心”了。

岑隐挑了挑右眉,脸上看不出喜怒,扬手做了个手势。

小蝎立刻取来了笔墨纸砚,以镇纸压好一张绢纸的两角,意思很明确了,让罗其昉自己写军令状。

罗其昉既然都放了话,就猜到了岑隐既然想要夺权,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让他写军令状。

果不其然!

罗其昉案首阔步地走到了书案前,他自己磨了墨,然后提起笔,一鼓作气地写完了军令状,又就着印泥在左下角按下了指印。

大红色的指印在雪白的纸上如鲜血般刺眼,宣示着罗其昉的决心。

小蝎吹干了那份军令状上的墨迹,接着就把它呈送到岑隐跟前。

岑隐瞟了一眼军令状,神色淡淡,跟着,目光又看向了另一边的骆光清。

“……”骆光清心里咯噔一下。

岑隐吩咐道:“骆光清,你即刻带三千人去通尓城,那里是震中,届时,遭受的损伤也定是最为严重的,由你亲自负责当地百姓的疏散和安置,并统管、协调周边几城的事宜。”

“现有的物资都带上,还缺的……”说着,岑隐的目光再次落到了罗其昉身上,“就看他能筹到多少了。”

罗其昉只觉得肩头像是压了一座小山似的,沉甸甸的,压力更大了。

岑隐的右手成拳在案头叩动了两下,又问道:“对于通尓城周边几城,你们有什么打算?”

“这几城的知县、守备是何人?能力如何?”

“……”

岑隐又抛出一连串的问题,罗其昉神色一肃,理了理思绪,对答如流。

屋子里三人的说话声此起彼伏,间或着,有风拂翠竹的沙沙声响起。

直到半个时辰后,罗其昉与骆光清才一起退了出来。

两人相视苦笑了一下,皆是满头大汗,从头发到衣裳都湿了一大片。

罗其昉从袖袋中摸出一块帕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液,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眸光微闪,思忖着:这位一度代替废帝慕建铭手掌大盛朝堂的岑督主果然不是什么普通人,连他身边一个近身服侍的小内侍都不简单!

骆光清也与罗其昉想到一个方向去了,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回头朝后面的屋子望去。

这一瞬,罗其昉与骆光清开始有点同情京里的人,尤其是内阁的几位阁老,他们整天和这么位祖宗共事,怕是会被他折腾得折寿好几年。

同情之余,罗其昉心底又有一丝唏嘘,神情复杂地轻叹道:“难怪啊……”

也难怪这么些年,京里的那些个文武百官都是服服帖帖的,不敢出什么幺蛾子,毕竟在岑隐的面前,在这种绝对的权势与威压下,他们怕是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依令行事。

不知道是谁轻轻地叹了口气,风一吹,那叹息声就被吹散,连空中的云层也渐渐散去,那烈日又开始释放出灼灼的热量。

骆光清也擦了把汗,回过神来,看着罗其昉正色道:“其昉,我今天下午就启程,这里就交给你了。”

通尓城是重中之重,时间紧急,他必须即刻带兵出发,尽量将这次地龙翻身的损失降到最低才行。

罗其昉对着骆光清拱了拱手,“骆兄,一路顺风。”

两人都振奋起了精神,箭步如飞地离开了。

他们也该干活去了!

这一次,他们已经给皇上丢脸了,不能再出任何岔子了!

接下来他们必须办得漂漂亮亮,让岑隐挑不出错处才好。

岑隐依旧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窗外摇曳的翠竹林,修长的手指在手边的白瓷浮纹茶盅上随意地摩挲着。

这两个人啊,委实太嫩了……

岑隐估摸着自己一年内怕是回不了京城了。

小蝎机灵地去给岑隐重新泡了一盅新茶,屋子里又飘起了属于龙井的茶香,淡淡的,沁人心脾。

接下来的几天,骆光清与罗其昉所有的动向又一一地由锦衣卫继续禀到了岑隐这里。

骆光清与当天下午就率领三千精锐快马加鞭地离开了大越城,去往百里外的通尓城,随他一起上路的还有一万个帐篷、二十车粮草与两车药材。

次日,也就是六月三十日,罗其昉就拟出了一道强征令,以一种以为强势的态度在包括大越城在内的数城内强征大批量的油布,遭到了那些布庄的联合反抗,最后,还是罗其昉出动了军队才把这些闹事的商户镇压住。

“……督主,罗大人这两天一共征到三万匹油布。”一个方脸的锦衣卫维持着抱拳的姿势,一五一十地禀着,“都是那些怀州商人故意囤积在布庄内的布匹,本来他们还打算继续哄抬价格好卖个高价。”

方脸的锦衣卫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虽说商人逐利,但马上就有天灾降临,弄不好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现在要用上这些帐篷的可是他们怀州自己的百姓!”

这些怀州商人此举无异于发国难财了!对于这种无良奸商,何必跟他们讲什么道义!

锦衣卫一边禀着,一边忍不住去打量岑隐的神色。

岑隐坐在一张红漆木雕花案后,一手拿着一把刻刀,一手拿着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鸡血石印石,慢条斯理地刻着印石,随意的一个动作都是说不出的优雅。

这块鸡血石小印已经刻得七七八八,印钮上蹲的红狐狸栩栩如生,爪子里还捧着一朵大红牡丹花。

岑隐由着慢慢悠悠地以刻刀雕琢着印钮上的细节,如花蕊,如狐狸眼,如狐狸爪子……一下又一下,刻刀在印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比窗外的风拂树叶声还要细微。

“嚓嚓嚓……”

“沙沙沙……”

方脸的锦衣卫继续禀着:“此外,罗大人还在各地发榜,以每顶帐篷四文的价钱招募妇人来缝制帐篷,现约莫已经招集了两千妇人。另外,周边几城也在知县、守备的主导下招募人手……”

他很快就禀完了正事,抬头又看了岑隐一眼,见他还在刻印,自觉地闭上了嘴。

他既不敢走,也不敢打扰岑隐,生怕打扰到他。

万一害得督主毁了这方小印,自己可担待不起啊!

锦衣卫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时间静静地流逝,屋子里静悄悄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岑隐终于放下了刻刀。

他把手里的这方小印把玩了一番,又仔细端详了一番,然后勾唇笑了。

昳丽的面庞,眸子清亮,艳色逼人。

“小蝎,你去把王程辉叫来。”岑隐淡淡地吩咐道,同时仔细地把手里刚刻好的鸡血石小印收了一个红木匣子里。

那红木匣子精致漂亮,匣子上刻着牡丹花纹与云纹,一看就是用来送人的。

莫非这小印是督主打算赠于谁的?方脸的锦衣卫忍不住心道,心里多少有些好奇这到底是送给谁的。好奇归好奇,就算让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打探督主的事。

小蝎立刻领命,退出去的同时,也把那方脸的锦衣卫给捎走了。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后,一个高大魁梧的东厂番子就随小蝎进来了。

“王程辉,”岑隐指了指案头的那个木匣子道,“你亲自把这个送去京城……”他本来想说沐国公府的,话到嘴边还是改了口,“送给皇后。”

小蝎垂首不语,捧起匣子递给了王程辉,他自然知道这匣子里的东西到底是送给谁的。

“是,督主。属下今日就快马加鞭赶去京城。”王程辉神色郑重地接过了匣子,心里叹道:督主对皇后娘娘真好,人在怀州也一直想着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真不愧是督主的义妹!

王程辉登时觉得自己身负重任,小心翼翼地捧着匣子退了出去。

随着他的退出,屋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唯有庭院里的花木摇曳不已。

这边的气氛平静祥和,可是大越城里却不平静,可谓浪潮迭起。

七月初三,两万顶帐篷从大越城发往了通尓城。

距离军令状上的五万顶帐篷,这还远远不够,大越城还有其他周边会被地龙翻身波及的地区也同样需要帐篷。

罗其昉还在继续贴榜雇佣妇人,这帐篷做起来不难,并不需要高明的女红,朝廷给的银钱也不少,不少周边村镇的妇人也都来应征。

罗其昉干脆让那些妇人在当地缝制帐篷,然后由军队每天到各村镇负责将完成的帐篷运送回大越城。

与此同时,强征油布的事也没停下,声势浩大。

七月初四,罗其昉亲自带人到布商在大越城西的仓库中又搜出了一大批油布,以五月初的市价强征了去。

城里的商人越来越不满,积压了好几日的怒火节节攀升,到了此刻,他们的怒意终于如火山般爆发了出来。

由商会的会长与几个长老牵头,十几人气势汹汹地去了拓族族长的府邸,想请对方出面为他们商户主持公道。

“拓哈拉,这些大盛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商会的会长是一个六十几岁、发须花白的矮胖老者,一见面,就喋喋不休地抱怨了起来,把这些天朝廷在周边几城强征油布的事一一说了。

中原千百年来,都是重农轻商,商人在大盛的地位不高,但是南怀与大盛不同,从来都没有重农轻商的概念,这些富足的商人在原南怀的地位还是颇高的,只低于各族族长与朝廷官员们。

也正因为着几百年来顺风顺水的日子过惯了,他们行事一向嚣张自我,随心所欲,唯利是图。

“他们这简直就是强盗!”另一个留着虬髯胡的中年男子愤愤地骂道。

其他商会的长老们也是纷纷附和,心里觉得这些个大盛人简直是莫名其妙,先是神神道道地非说近期会有地龙翻身,还要做什么帐篷。

当时商会就开会讨论过这件事,想着不管这些大盛人是不是有毛病,对他们而言,这是个赚钱的机会。

所以,他们就开始逐步囤货,逐步涨价了,并开始垄断,甚至也把那些商会以外的小商户也都拉拢起来,让他们统一战线,就等着放长线钓大鱼,大赚上一笔。

计划起初进行得很顺利,他们中的不少人也靠着逐步提价,限购,赚了一笔,他们正琢磨着要再继续提价时,没想到大盛人突然改变了策略,居然搞起了强征!

按照强征给的价格,他们根本就挣不了多少银子,那还不如上个月就卖了呢!

想着刚刚被强征走的油布,几个商户就觉得好像被剜了块血肉般,心疼极了。

“拓哈拉,你和其他几位族长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商会会长对着包括拓哈拉在内的几个部族族长行了怀人的礼节,义愤填膺地说道。

拓哈拉与其他几位族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种做法不想罗其昉的风格,他们几乎可以猜到这是那个什么岑隐在背后策划。

这些族长本就对岑隐的目中无人不满了,现在更甚。

其中一个族长摸着人中的胡须道:“什么地龙翻身!依我看,这不过是借口,是揽权的借口!要是现在不把那个岑隐的气势压下去,这怀州,可就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了!”

其他族长与商会众人也是纷纷点头。

“必须要讨一个说法!”拓哈拉重重地一掌拍在案上,令得案上的果盆、酒杯都震了一震。

众人皆是心有同感,于是择日不如撞日,他们便一起出发了,打算去讨个说法。

这一行人都冲去见了罗其昉。

七月的夏蝉歇斯底里地鸣叫着,似乎在为他们助威。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