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慕炎在柳嬷嬷的引领下形色匆匆地来了。
许夕玉紧紧地握着拳头,脸上已不见方才的慌乱,而是前所未有的冷静。

“阿炎,坐下吧。”许明祯示意慕炎坐下,跟着他今日从锦衣卫来府说起,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他的声音艰涩,有失望,有惭愧,亦有无奈。

许夕玉姓许,她所为,他们许家便脱不开责任。

慕炎早就知道锦衣卫来许府拿人的事,现在才从许明祯口中知道了后面发生的事。

他的蓁蓁可真聪明,轻轻松松就把话套到了!

慕炎根本没看许夕玉,目光灼灼地看向了坐在一旁的端木绯。

说完了来龙去脉后,许明祯揉了揉眉心,又道:“阿炎,你可以把人带走。”

他说的“人”指的当然是许夕玉。

他本来以为他还能在朝中干上几年,可以助外孙一臂之力,没想到他治家不严,反而出了这么大的岔子,给外孙平添麻烦。

现在他最担心的是,许夕玉这件事会成为外孙的污点。

他们许家拖累了外孙。

许明祯的神情是沉重的,心里也是沉重的,仿佛压着一座大山,让他透不过气来。

亭子里的空气也随之一凝。

许夕玉的目光幽深,平静地说道:“炎表哥,我们谈一谈条件如何?”

慕炎这才看向了跪地的许夕玉,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说说看。”

只是这三个字就给了许夕玉偌大的信心。

她就知道,慕炎必须和她谈,在这场博弈中,她有一个先天的优势。

她姓许。

许夕玉的眼眸幽深而锐利。

她昂着下巴从地上站了起来,抚了抚衣裙,然后再次看向了慕炎,徐徐道:“炎表哥,我是无罪的。不然,许家和我同罪。”

许夕玉一眨不眨地看着慕炎,嘴角微微翘起,毫不掩饰话语中的威胁之意。

她就是在威胁慕炎,她是许家女,若是她被定了通敌罪,那么许家也会同罪,许家也会完。

现在慕炎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他不追究她的罪,要么她上公堂的时候乱说一通,把许家也拉下水,让许家给她陪葬。

慕炎没说话,把手中的折扇打开又合上,目光淡淡地看着许夕玉。

见状,许夕玉心更定了,对自己说,只要慕炎在意许家,那么他就会受到自己的掣肘,那么他就拿自己没辙。

“炎表哥,如果我跟人说,私通外族的是许家,我只是受到祖父母的指使,你说旁人会不会信?”许夕玉温温柔柔地笑了,语气依旧轻柔,话中之意却是咄咄逼人,“表哥你是聪明人,应该会明白什么样的选择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她等于是把一把刀明晃晃地架在了许家和慕炎的脖子上。

一旁的许家二老闻言,简直气疯了。

许明祯义愤地拍案而起,抬手指向了许夕玉,气得声音微颤,“你……你说什么?!”

许夕玉转头看向了许明祯夫妇俩,目光清冷。

此时此刻,她与之前那个跪地求饶的许夕玉,与平日里那个柔弱可怜的许夕玉,迥然不同。

她的唇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笑容中带着一分疏离,两分冷意,三分自得。

“祖父,我也是为了许家好。”许夕玉气定神闲地说道,笑靥如花,“要是许家出了一个通敌犯,岂不是满门都会被株连?”

“祖父,您也不用这般生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

“这事说简单其实简单得很。我好,许家就会好;我若不好,许家也别想好。”

秋风吹进亭子里,吹起她鬓角几缕碎发,零散地覆在她白皙的面颊上,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许夕玉优雅地抚了抚鬓角,再次看向了慕炎,笑吟吟地问道:“炎表哥,是不是这样?”

她从容不迫地抿唇一笑,仿佛她才是那个胜利者般,而许家和慕炎只能对着她俯首乞怜。

许家和慕家,就是她的依仗!

慕炎还是沉默,他慢慢地扇着手里的折扇,似乎在思忖斟酌着什么。

许明祯更怒,脸色铁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死死地盯着许夕玉。这个孙女根本就毫无自省之意!

许太夫人紧紧地攥着手里的帕子,眸子里明明暗暗地变化不已。

她知道这个孙女有些小家子气,她知道这个孙女需要管束,却没想到这丫头的问题竟严重到这个地步……这丫头真的知道她在做些什么吗?!

通敌叛国那可不是偷鸡摸狗的小罪,那是要祸及满门的罪孽。

许太夫人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是话到喉头却说不出来,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她心头百感交集,其中更多的是心痛与自责。

她对不起早逝的长子,是她没有把这个孙女教好。

许太夫人闭了闭眼,压抑着心头的悲怆。

从前的玉姐儿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的玉姐儿天真活泼,聪慧孝顺,她还曾拉着自己的裙裾撒娇,奶声奶气地叫着“祖母”。

此时再看向眼前这个神情中满是算计的少女,许太夫人的眼眸一阵恍惚,心如绞痛。

她抬手捂住了胸口,面色惨白如纸,身子更是摇摇欲坠。

“外祖母,您没事吧?”端木绯连忙给抬手许太夫人顺气,又亲自给她递茶,然后转头吩咐亭子外的落风道,“落风,你快去请太医。”

对于落风而言,端木绯的命令跟慕炎亲口说得也没差了,立刻就领命去了。

许太夫人喝了两口温茶后,气息微缓,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许明祯渐渐地冷静了下来。

许明祯曾位至两广总督,堂堂封疆大吏,为人羡煞,直到十九年前风云突变,长女惨死,再后来幼女和亲蒲国,他告老辞官……

许明祯风光过,也落魄过。

往昔种种恍如昨日,记忆犹新。

许明祯心知当年是幼女许景思和亲才救了许家满门。

今上对许家的忌惮由来已久,彼时两广蝗灾,因为蒲国来犯,朝廷军需紧张,赈灾款项迟迟拨不到两广,弹劾他的折子一道道地递送到金銮殿上。

今上留中不发。

之后,许景思主动提出愿意为了大盛和亲换得许家男丁辞官归乡,让许家得以幸存。

否则,以今上的心胸,许家怕是在十三年前就要满门覆灭。

这十九年来,许家经历了大风大浪,断腕求生,这才一步步地走到今天,可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许夕玉的所作所为虽然让许明祯愤怒,悲伤,但是,比起他们许家曾经经历过的那些,也没什么是接受不了的。

许明祯定了定神,再睁眼时,睿智的眼眸中一片清明。

许夕玉一直在留心慕炎和许明祯的神情,亲眼看着许明祯从一开始的恼怒慢慢转变为现在的漠然,他那种平静的漠然就像是对待一个毫无干系的陌生人一样。

许夕玉心里咯噔一下,没来由地心慌了。

她总觉得事态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似乎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失控的感觉让许夕玉很不高兴。

她强自把这种软弱的情绪按捺了下来,外表还是表现得从容不迫,又带着几分强硬,她看着慕炎冷声又问了一遍:“炎表哥,你考虑得怎么样?”

回应她的是一片沉寂。

许明祯没有说话。

端木绯正在仔细地给许太夫人按摩手部的穴道,低声宽慰着老人家。许太夫人气息稍缓,也没有说话。

这时,慕炎停下了手里的折扇,一双凤眸似笑非笑地看着许夕玉,漆黑的瞳孔深不可测。

原本信心十足的许夕玉突然有些没底了,但她还是告诉自己,许家对慕炎而言非比寻常,慕炎不可能坐视不理的。

慕炎要是想继位,就不能让他的外家有通敌的嫌疑,否则连慕炎自己也难洗,难免被人怀疑他是否也知情,甚至参与其中。

慕炎可是摄政王,摄政王通敌,以后他还想顺利上位吗?

他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唾骂吗?!

他不怕被后人斧声烛影地质疑吗?!

他不怕遗臭万年吗?!

许夕玉心头的那点慌乱很快就被驱散了。

有道是,瓷器不与瓦罐斗。

她不过孤身一人,瓦罐一个,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慕炎不同,他可是珍贵的瓷器,他地位崇高,他的未来一片光明,会是大盛之主,那也就意味着他的顾忌要远比自己多得多。

慕炎是聪明人,想必能分得清利害,放过她一人,可以换来他自己与许家光明的未来,何乐而不为呢?!

到底如何选择,显而易见。

想着,许夕玉的笑容更笃定了,神情间甚至带着点高高在上的味道,等着慕炎俯首退让。

又是一阵微凉的秋风拂过,风带来几片血红的枫叶,飘飘荡荡地在半空中飞舞着,空气中散发着一种萧索的味道。

秋风轻拂着周围的花木,发出“沙沙”的声响。

慕炎又摇起了手里的折扇,唇角一勾,终于启唇道:“你想让我恕你无罪?”

他这句话用的是疑问的口气,带着一丝嘲弄。

知他如端木绯与许明祯一下子就听了出来,可是许夕玉却全然没有听出慕炎话语中的讥讽。

许夕玉见慕炎终于有了反应,心下一松,只以为慕炎忠于愿意退让了。

“对。”许夕玉点了点头,一瞬不瞬地看着慕炎,用一种强硬的语气说道,“但是,光有承诺还不够,我信不过。”

端木绯好奇地接口问了一句:“还有呢?”这三个字让慕炎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许夕玉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看着端木绯,抚了抚自己的衣袖,有条不紊地说道:“我知道以炎表哥的能耐要悄悄弄死我也简单,所以,我信不过他。”

“只要炎表哥要娶我为正妻。从今以后,我和他就彻底绑在一起了,我才能安心。”

原配正室是男子明媒正娶的第一个正妻,是结发妻子,以后哪怕原配死了,后娶的妻子也只能称为继室,在原配的牌位前是要执妾礼的。

说得难听点,只要她成了慕炎的原配,她的名字就会进入玉牃,进入太庙,生生死死地与慕炎绑在一起。

正所谓:夫妻一体,妻罪夫同。

只有这样,她才会安全。

她话落之后,亭子里一片沉寂,万籁俱寂。

许明祯冷冷地看着她,她还真是敢说!

许夕玉自然感受到了许明祯的目光。

她低低地叹了口气,似是有几分无奈,对着端木绯又道:“端木四姑娘,我上次与你说过,我对炎表哥没有‘心思’是真心实意的,并非我出尔反尔。我确实对炎表哥无意,只是我要占这个原配正妻的名头,也只能委屈姑娘为妾了。”

“……”端木绯几乎是目瞪口呆,心里觉得许夕玉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对方的自信到底是何从而来?

看着端木绯瞠目结舌的样子,许夕玉心生一种诡异的自得。

她又看向了慕炎,淡声道:“这就是我的条件,既能保住许家,炎表哥你也不会被拖累下水。一举三得。”

“……”端木绯已经不想和许夕玉说什么了。

慕炎看端木绯的好奇心满足了,就转头对许明祯道:“外祖父,那么人……我就带走了。”

许明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许明祯从桌下伸手握住了许太夫人的手,安抚她的情绪。从今天起,他们只当他们许家没有许夕玉这个人。

“……”许夕玉还一头雾水,只能从慕炎和许明祯的态度中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局面似乎开始失控了……

慕炎不欲多言,对着一旁的墨酉吩咐道:“墨酉,你和墨戌把人带去东厂。”

东厂?!饶是许明祯也是一惊,与许太夫人面面相看。

下一瞬,墨酉的身旁又多了另一道黑影,两个暗卫齐齐地抱拳领命:“是,公子。”

两个暗卫一左一右地钳住了许夕玉,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怎么会这样?!许夕玉傻眼了,一颗心急坠直下,直坠入无底深渊。之前她有多志得意满,此刻她就有多心灰意冷。

慕炎看也没看许夕玉,对许明祯夫妇又道:“外祖父,外祖母,先让她‘病’着吧,等过上几天就可以病故了。”

慕炎的意思是让许家先对外宣称许夕玉病了,再过两天就让她病故。

从此,许家就再没许夕玉这个人了,一了百了。

许明祯猜到过慕炎会让许夕玉病故,却没想到他会把人送去东厂,欲言又止。

慕炎误会了许明祯的想法,宽慰道:“外祖父,您放心。等进了东厂,就不是她想说和不想说了。”

众所周知,东厂的诏狱比起锦衣卫的有过之而无不及,再硬的嘴都能撬开,再硬的汉子也能让他屈服。

许夕玉完全没想到慕炎会是这个反应,慕炎他是不是疯了?!

他是要拿自己的皇位作为赌注吗?!

许夕玉挣扎着叫嚣起来,威胁道:“放开我!炎表哥,你以为我不敢吗?”

“我一定会告诉东厂,说是祖父指使我的!是许家通敌,我只是被逼的!”

没错,谁会相信她这么个小姑娘通敌呢,任何人都会觉得她背后肯定是有亲人指使的!

许夕玉再没了之前的从容,秀丽的面庞上五官因为激动而有些狰狞,就像是垂死挣扎的野兽一般。

对此,慕炎只给了她四个字:“那就说吧。”

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两个暗卫赶紧把人拖走。

什么?!慕炎的反应再次出乎许夕玉的意料,让她一时忘了挣扎。

慕炎他真的不在意!!

这个认知让许夕玉浑身发凉,她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似的,呼吸越来艰难。

许夕玉微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她不会弄错的!

许氏女的身份是她最大的靠山,现在,谁先退,就是谁输!

慕炎一定是以为自己到了东厂就不敢乱说话了。那他一定会后悔的!一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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