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纭心情大好,之前的忐忑早就烟消云散,笑着指了指正殿的方向,又道:“我先回席宴上去了。”
她心里想着,今日是千秋宴,岑公子想来琐事繁多,她还是别耽误他了。

端木纭对着他挥挥手,转头招呼了后方的那宫女一声,“这位姐姐,我们走吧。”

宫女差点一个趔趄,心道:岑督主义妹的姐姐叫自己姐姐,这怎么敢当……

她吓得几乎就要栽倒,但总算是勉强稳住了,两条腿在裙子里直打颤,战战兢兢地追上了端木纭。

“……端木大姑娘,这边走。”

宫女直到走到下一个拐角,才略略松了口气,在拐弯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朝岑隐的方向望了一眼,就见岑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似在目送她们离去。

宫女慌乱地又加快了脚步,心里惶惶地想着:糟糕,她方才好像忘了给岑督主请安了!!

岑隐见端木纭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就收回了视线,低头看向手里的荷包,目光微凝。

庑廊的一侧,大红色的蔷薇花开得如火如荼。

风一吹,淡淡的花香混合着荷包上的熏香味钻入鼻尖,岑隐的神情愈发柔和,似夏日清风,如冬日暖阳。

他捏了捏手里的荷包,正打算把它收起来,忽然动作又顿住了,感觉到荷包里似乎装了什么。

他怔了怔,眼帘半垂,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那个荷包。

只见荷包里放着一个小小的平安符。

他白皙的指尖在平安符上轻轻地碰了一下,长翘的眼睫轻轻地颤动了两下,如同蝴蝶扇动着。

岑隐感觉心底有一股暖流的淌过,他的心前所未有的沉静,安定,缱绻……

他静立许久,忽然抬起头来,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望着前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琉璃瓦,深吸了口气。

然后,眸子里的缱绻消失殆尽。

他的眼神又沉淀了下来,幽深无底,令人看不透,猜不着。

他转过身,继续往慈宁宫的正殿走去,一进殿,正好听到一个清朗响亮的男音响起:

“皇上。”

一道颀长劲瘦的身形从坐席中站了起来,鹤立鸡群,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年方弱冠的青年英气勃发,如一丛翠竹般挺拔,平日里那张玩世不恭的俊脸上此刻神情凝重,浑身释放着一股仿佛名剑即将出鞘的锐气。

哪怕青年什么也没说,众臣心里也有数了,知道他想说什么。

不少人才凑到嘴边的酒杯停顿了在了半空中,暗道不好:简王世子爷太不会挑时候了,这下皇帝的心情恐怕再也好不起来了。

那些命妇贵女也感觉到那种微妙的气氛,面面相觑。

君然心里也明白此刻并非是最佳的时机,可是他心里也有万般的无奈,本来他是想找一个更好的机会的,可因为方才贺太后与皇帝的龃龉,恐怕今天再也不会有什么好时机了。

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皇上,”君然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抱拳,朗声请示道,“敢问臣何时可以启程前往北境?”

他明朗不失稳重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殿内,光禄寺卿的额头又开始冒汗了。

话音落下后,殿内的觥筹交错声霎时就停止了。

皇帝随意地放下了手里的酒杯,“啪”,瓷杯与案几的撞击声充分地显示出皇帝心中的不悦。

殿内的丝竹声也戛然而止,只剩下了殿外那似近还远的蝉鸣声,单调而凄厉。

皇帝漆黑的眸子幽深如无底深渊,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那种不怒自威的君王威仪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然而,君然依旧傲然而立,不动如山。

皇帝的神情更冷了。太后仗着生母的份位拿捏自己,甩脸色给自己,这君然也有学有样了!

“不急。”皇帝随口敷衍道,“勇武大将军刚来了军报,这半个多月北燕人连战连败,灵武城固若金汤。”

言下之意是有了勇武大将军支援简王,君然也不用去北境了。

君然双目微瞠,抱拳的双手霎时绷得更紧了,手背上清晰地浮现根根青筋,心中如潮水般汹涌地起起落落。

他知道之前皇帝会恩准他去北境,肯定是封炎的功劳。

然而,圣心易变。

皇帝对父皇、对简王府的提防终于还是占据了上风。

皇帝一拖再拖,不让自己启程,而自己却无可奈何,只能一次次地自请,一次次地被拒。

北境岌岌可危,可是皇帝还在自欺欺人。

北燕连战连败?!

这勇武大将军苏遂昌还真是深谙措辞之道,灵武城一时没有攻下,就是他们大盛赢了吗?!

十几万敌军都打到了家门口,却还要粉饰太平……一旦北燕援军赶到灵武城,后果不堪设想。

有时候,君然真想不管不顾地直接离京,可是妹妹和母妃还在京城,如果他私自离开,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下来,那他的亲人会落得什么样的结局?!

君然只是想想,就觉得心痛如绞。

君然咬牙深吸一口气,还要再说,就坐在他斜对面的封炎蓦地站起身来。

殿内众人的目光都自然而然地看向了封炎,其中也包括端木绯。

封炎先君然一步开口了,抱拳自请道:“皇上舅舅,不如由外甥去北境吧!”

他这句话落下后,众臣面面相觑,殿上更静了。

封炎还在继续说着:“皇上舅舅,外甥听母亲说,当年崇明舅舅任太子时,也曾亲自去过北境,协同镇北王府,统领三军,横扫了北燕的瓦图郡。外甥虽然不才,体内也流淌着慕氏血脉,还望皇上舅舅成全。”

殿内的众臣一个个皆是垂首,觉得这个封炎简直就是哪壶不该提哪壶,谁不知道崇明帝是今上心中的一根刺,这不是讨打吗?!

皇帝一口气梗在胸口,脸上阴晴不定,右手紧紧地抓住了御座上的扶手。

此时此刻,连时间似乎都放慢了,众人的头更低了,一动也不敢乱动。

像礼亲王妃这种年老体衰的命妇,心里都有几分后悔了,早知道今天的千秋宴会搞成这样,她还不如告病呢!

而李太夫人和辛氏这种武将人家的女眷,却有一种唇寒齿亡的心寒:简王世子自请往北境,皇帝却迟迟不应,是为何故,不言而喻。

武将在外厮杀战场,以命为这大盛搏一片盛世太平,怕就怕君臣不一心,死得冤枉,败得冤枉!

想到自家战死海上的三郎、四郎,想到自己战死北境地的女婿,李太夫人望着前方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皇帝,心里茫然了。

皇帝没说话,殿内的沉寂持续着。

突然,一阵穿堂风自殿外猛地拂了过来,几乎是同时,一个阴柔的男音不疾不徐地响起:“皇上,您早已下旨命君世子去北境协助简王,哪有朝令夕改的道理。君世子也该动身了。”

众人皆是下意识地仰首望去,就见皇帝身旁不知何时多了一道红色的身影,袍裾随风飞舞。

那抹鲜红色瞬间成为整个殿宇中所有目光的焦点。

众臣皆是如释重负,以袖口擦着冷汗,暗道:岑督主肯出面就好!

端木纭和端木绯也都望着前方的岑隐。

端木纭眉眼含笑,目光落在了岑隐佩戴在腰侧的那个靛蓝色荷包上,柳叶眼满足地眯了眯。他果然喜欢!

端木绯只看了岑隐一眼,就默默地垂首去喝自己的果子露,没敢去看封炎,心里浮现一个念头:看来君然这件事十有八九要成了。

还是阿隐最贴心,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皇帝也同样松了一口气,两害取其轻,比起封炎,他宁可让君然去北境。

皇帝故作豪爽地笑了,“朕也是觉得三伏天热,想着近日上路容易染暑气。君然,既然你已经万事俱备,那朕就准你明日启程。”

他眸色幽深地看着下方的君然,慢慢地转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多谢皇上。”

君然喜出望外,连忙单膝下跪,对着皇帝抱拳行礼,声音铿锵有力,原本如同一张拉满的弓弦般绷紧的身子此时总算放松了不少。

皇帝神色淡淡,道了声“起来吧”,就径自执起酒杯,慢慢地饮着酒水,眸光明明暗暗。

君然站起身来,心头的郁结一扫而空。

他朝封炎抛了一个感激的眼神,意思是,大恩不言谢。

他自己也知道他今天鲁莽了,方才也几乎以为今日会再次失望而归,没想到封炎能够顺着自己的话来,帮了他的大忙。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君然撩袍坐下了,他执起酒杯对着封炎遥遥地比了比,也算是敬了他一杯离别酒。

不管怎么样,他能去北境就好!

希望父王能撑到他赶到才好!

当香醇的酒水自喉头灌入腹中时,他的嘴里泛起些许苦涩的味道。

君然强压下心中的忐忑,眸中更深邃了,遥遥地与几个友人一一敬了离别酒。

又是一场风波过去,光禄寺卿几乎提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觉得今天这场千秋宴再这么折腾下去,他怕是要得心疾了。

光禄寺卿心里暗暗叹气,正打算让人去吩咐乐人奏乐,又是一阵急促的步履声打破了沉寂。

一个青衣宫女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跑得是上接不接下气。

光禄寺卿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

“皇上……禀皇上,太后娘娘的凤体又不适了!”

青衣宫女跪在金砖地面上,身子卑微地伏地不起,不敢抬头看皇帝。

话音落后,周围再次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想着方才皇帝和贺太后的那场龃龉,宾客们皆是垂首屏息。

皇帝的右手再次捏紧了御座上的扶手,面沉如水,心中像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皇帝心里不耐,可是当着群臣与一众女眷的面,也不好表露出来。

天子要以孝道治天下。

皇帝一边吩咐宫人宣太医,一边起身离开了。

皇后让众人继续享用席宴,也跟了过去探望贺太后。

众人连忙恭送帝后离去。

待帝后的身影消失在殿堂后,众人才松了一口气,面面相觑。

没了皇帝和贺太后在此,殿内原本僵硬的气氛反而缓和了下来,乐人们又开始奏乐。

席宴有条不紊地继续进行着,一片歌舞升平……一直到寿宴结束,皇帝和皇后都没有回来。

眼看着太阳西下,光禄寺卿咬了咬牙,既不敢去打扰皇帝和贺太后,也不敢把宾客们继续留在宫中,试想要是等晚点宫门落锁,这些宾客那可就要留宿宫中,那可就没法安排了。

光禄寺卿请示了岑隐后,就把众宾客送出了宫。

今日的千秋宴就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众人纷纷出宫,四散而去,各归各府。

这时才申时过半,太阳西斜,天气也没那么灼热了。

姐妹俩与李太夫人和辛氏在宫门口告别后,就随着端木宪一起回了端木府,护送他们回去的人是封炎。

端木宪如今只要看着封炎那张殷勤谄媚的脸,就觉得碍眼得很,就觉得这个臭小子所有的殷勤都是觊觎自家的四丫头。

可偏偏当着李太夫人和辛氏的面,端木宪也不太好嫌弃封炎,只好由着封炎护送他们回去了。

马车一进端木府,端木宪就迫不及待地出声道:“阿炎,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端木宪这是睁着眼说瞎话,现在太阳还没下山呢!

封炎一向厚脸皮,这都进了门,哪里会这么容易被打发。

他笑嘻嘻地说道:“祖父,天色还早呢,我前些日子凑巧得了一个前朝棋圣严奕明用过的七星棋盘,想着祖父好棋,今天特意带着,打算送给祖父。”

端木宪嘴角一抽,封炎这个棋盘早不送晚不送,选在这个时候送,分明就是在这里等着呢。

可是,一想到前朝棋圣严奕明的七星棋盘,端木宪又觉得心痒痒,觉得封炎既然要娶自家四丫头,孝敬孝敬他这个祖父也是应当的。

端木宪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略带一丝傲骄地说道:“你,倒是有心了。”

封炎涎着脸连忙说了一番“应当的”、“只要祖父喜欢就好”云云的客套话,又吩咐小厮去取了棋盘。

有道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端木宪拿了封炎的东西,就不好直接赶他走了,便“客气”地请他去外书房小坐。

端木纭看着有趣,心里早就闷笑了好几回,她随口说是还有事,就没跟着一起去。

于是,封炎就跟着端木宪和端木绯来到了端木宪的外书房。

当那个浅金黄色、香味厚郁的榧木棋盘端端正正地被摆放在方几上时,端木宪的眼睛控制不住地亮了起来,几乎不舍得眨眼了。

这可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宝贝啊!

端木宪忽然觉得封炎也稍微顺眼了一点,封炎得意地对着坐在一旁的端木绯抛了一个眼神,笑嘻嘻地说道:“祖父,不如您指点一下我的棋艺如何?”言下之意是要陪端木宪下一局。

端木宪的心神完全被眼前的榧木棋盘占住了,一不留神就答应了。

没一会儿,他就又后悔了。

这一盘棋一下起来,那是半个时辰也不过才下到中盘。

而且,封炎哪里是在下棋,每一子都下得磨磨唧唧,一边下棋,还一边给端木绯添茶倒水,送点心剥核桃……

这小子哪里是跟他下棋,分明就是以此为借口赖着不走了。

端木宪的嫌弃就直接表现在了棋盘上,白子杀气腾腾的,棋子与棋盘的碰撞声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

当张嬷嬷来请示封炎是否要在家里用晚膳时,两人还没分出胜负。

端木宪是一点也不想留封炎用晚膳,所幸,这一次,封炎忽然变得识趣了起来:“祖父,天色不早,我也该告辞了。”

封炎起身对着端木宪拱了拱手,目光却是依依不舍地落在了端木绯的身上。

不知不觉中,都酉时了,夕阳落到了天边。

他也想留下陪端木绯用晚膳,可是君然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前往北境了,他还有些东西要准备。

端木宪早就想赶他走了,迫不及待地挥挥手道:“阿炎,你去吧。”

封炎眼巴巴地看着端木绯,还指望端木绯能亲自送他出去,然而,端木宪才不会让他如愿,笑眯眯地对着端木绯招了招手,“四丫头,来,陪祖父下棋!”

封炎毫不掩饰地把失望写在了脸上,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而端木宪像是得了新玩具的孩子般,兴致勃勃地一直拉着端木绯下棋,这一下,他就干脆留了端木绯在他这边用晚膳,等晚膳后,又拉着她继续下棋。

夕阳落下,银月与繁星取而代之地出现在漆黑的天空中。

眼看着月上柳梢头了,妹妹还没回湛清院,端木纭亲自来了外书房催人。

外书房的大丫鬟见是大姑娘,也没通禀,就把人直接带了进去。

祖孙俩就坐在窗边,屋里是橘红色的灯光,屋外是银色的月光,一热一冷两种光芒在窗口交融成一种梦幻般的光彩,柔和地洒在二人的身上。

端木宪手执黑子,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端木绯手里端着茶盅,惬意地饮着茶,嘴角抿出一个可爱的梨涡。

就是这么一幅再日常不过的画面,看在端木纭的眼里,只觉得心头升起一股暖意。

她红润的唇角忍不住微微地翘了起来,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她本来不想打搅端木宪和端木绯,可是端木绯已经看到了她,放下了手里的茶盅,转头对着她露出灿烂如繁星的笑。

“姐姐!”

端木绯立刻就抛下了端木宪,黏上了端木纭,“祖父,今天就下到这里吧……”

啊?!端木宪还沉浸在棋局中,茫然地抬起头来,正想劝端木绯几句,就听窗外忽然就传来了一阵撞钟声。

书房里登时就一静,屋里的祖孙三人都下意识地朝窗外望去,端木宪的身子几不可见地颤了一下。

夜黑如墨,月明星稀。

那仿佛无边无尽的黑暗笼罩着大地,外面寂静无声。

“咚!”

又是一阵撞钟声隐约地传来,庭院里的树木似乎也感受到了,树影在皎洁的月色下摇曳。

祖孙三人皆是遥望着夜空中的明月,乌云将那明月半掩,夜空中黯然无光,隐约透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那遥远的撞钟声还在一声接着一声地响起,回音连绵不绝,几乎响彻了大半个京城。

祖孙三人都没有说话。

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忽然响起钟声,也唯有丧钟声,而且,还是皇家的丧钟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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