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刚散, 朝臣们拖着被朝阳拉的长长的影子,三五成群溜达出宫。程侍郎快走几步, 赶上穆安之。
马车微微晃动着, 程侍郎向穆安之回禀了近几天玉石案的进度。一丝夏风吹动薄纱窗帘,穆安之惬意的眯起眼睛, 不吝赞赏, “比我预想的还要更快, 程侍郎真乃才干才!”

程侍郎苦笑, “眼下就遇着一桩难事, 还得请殿下帮臣拿个主意。”

穆安之的眼珠缓缓地瞥向程侍郎, “什么事这样为难?”

能让一部侍郎为难的必然不是小事。

程侍郎道, “眼下与周家生意有关的玉石商的名单已是得了, 只是玉石商们还未交出账本。他们似有颇多为难之处,昨天金玉轩的黎东家到我那里说了许多求情的话,想亲面陈殿下回禀此事。”

穆安之知道程侍郎一向稳妥, 仍是淡淡的问一句, “哪家的商户这样大的面子?”

他浅色的唇角微微勾起,看着程侍郎道,“这样直接登你门儿, 且又姓黎的, 想来是与黎尚书有关。”

“要说身份是有些关联,乃尚书大人的族侄。倘单独黎东家一人,臣不敢轻扰殿下。实是黎东家带着山谷的联名请见书,臣不敢轻忽。”

穆安之眼睛一眯, 轻笑出声,拍拍程侍郎的手,“既如此。后天吧。”

程侍郎被穆安之深以为然的笑声笑的老脸都有些挂不住,面颊微烫的应一声,“是。”

马车平稳停下,车外传来内侍的一声回禀,“殿下衙门到了。”

*

黎东家当天是穿着五品官服去的刑部,一大早就去衙门候见,胡安黎见到他的帖子,问一句,“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黎东家抖了抖官服宽大的袖子,“殿下召见,不敢不早到。”见胡安黎身上未有官服,只以为他是穆安之身边有脸面的侍从小厮,手腕一抖,便是一张轻薄银票不着痕迹地落在胡安黎的手心,胡安黎一呆,黎东家已是亲热的捏着胡安黎的手笑道,“还得劳大人代为通传一声。”

胡安黎捏着银票,拿着黎东家的帖子,脚步僵硬的回了值房。

待将所有公文一一整理完毕,黎东家的帖子压到最后,胡安黎方抱着去了穆安之的屋子。

穆安之正在伺候屋里的一盆蔷薇,见胡安黎进来说,“来瞧瞧,又要开花了。”

蔷薇本就好养,何况穆安之这样上心,胡安黎过去赞了几句蔷薇,笑道,“在殿下身边当差这样久,今儿个可算见着贿赂了。”

“谁这么有眼光来贿赂你?”穆安之笑问。

胡安黎取出银票双手奉上,穆安之接过一看,顿时大笑出声。

胡安黎自己倒盏茶慢慢吃一口,“虽说少也是银子啊。”

二十两巨款!

穆安之抖擞着手里的银票,又是一阵笑,“安黎你今中午得请客,你瞧瞧老杜老华他们,都不及你有面子,他们一个铜板都没见到过。”

笑了一阵,穆安之方问,“这是哪儿来的楞头青?”

“姓黎,一位虚衔五品同知,说是殿下召见他。”

“先不要理,等正经事处理完再说。”

这位黎同知出手如此阔绰,想必习惯了银钱开道,胡安黎怎能不成全他,回头吩咐了手下一声。

黎东家虽一时没有见到三殿下,却也未受什么委屈,这边儿一时送茶一时送水,奉承他比旁人周全很多。

些许功夫,黎东家也看出来了,送茶送水总是换人,他见了生面孔总要打点一二。于是,一上午的功夫就出去了小两百的银票。

不过,黎东家是不会在意这些小钱的,毕竟他今天是来办大事的。

直待傍晚,穆安之方抽出空闲见黎东家一面。

程侍郎侍立一畔。

穆安之手边放着的是程侍郎早先呈上来的玉石商联名请见书。

小易垂首站在另一侧。

胡安黎恭恭敬敬的回禀,“殿下,黎同知到了。”

黎东家知觉气氛肃穆,有一股说不出的无形的压力,他未敢抬头,上前两步,一撩袍摆,屈膝跪拜,“臣黎东拜见殿下,给殿下请安。”

穆安之挥挥手指,小易高声道,“起——”

黎东垂头起身。

穆安之第一句话问的是程侍郎,“这就是你跟本殿提过的黎东家?”

程侍郎也是第一次看到穆安之大摆出排场,不禁愈发恭敬,“是,殿下。”

穆安之屈指敲了敲手边那份商贾联名请见书,问黎东,“你是有什么话想同本殿下说?”

以往口若悬河能对程侍郎都能威逼利诱的黎东,突然失去了以往的伶俐。他心说皇子殿下的威仪果然非同凡响,努力挤出一脸苦相,黎东哭诉,“殿下,小人们冤枉啊!”

黎东哭完这一声,室内安静落针可闻,穆安之没有说话,程侍郎等人自然也不会开口。黎东尴尬的脸都红了,他呐呐的说,“小人们做生意真的太不容易了。我等并非周家帮凶,实是周家的受害者呀。”

哭完这一句,依旧没有人说话,黎东扑通跪到地上,深深叩首,“还请殿下为小人们做主。”

继续静默片刻,穆安之问,“就是这些事,对吗?”

“是。”

穆安之转向程侍郎,“谁说黎东家等人是周家的帮凶了?”

程侍郎立刻自辩,“殿下行不?从未这样说过,如今也是勒令黎东家等人协助调查。黎东家,本官何曾说过你们是帮凶了?”

黎东家连忙道,“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穆安之声音里带着淡淡的不悦。

终于到正题了。黎东家紧张的咽下一口口水,“实是这些年的账目,许多旧账已是难寻,今刑部让我等配合调查,我等也是有心无力。还请殿□□恤小的们。”

“账目丢了?找不到了?”穆安之问程侍郎,“商贾的账目丢了怎么办?”

程侍郎一般一眼答道,“货值律中明文规定,所有商事账目必须保存,一旦丢失,一罪从重。”

穆安之点点头,“就这样办吧。”

黎东登时急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急声唤道,“殿下!商贾不易!请殿□□恤啊!”

“不易可以不做,你们不做有的是人做这生意。”穆安之冷漠的说,“低价购买漏舶玉石赚进大笔银子时,也没见你们体恤朝廷。”

他一挥袖,小易高声宣,“退下!”

黎东冷汗淋漓,不敢再言,躬身退下。

黎东都能活动到穆安之面前来,李玉华那里也没少人走人情。

朱阅就却不过许多生意上朋友的情面,过府请安时,私下和李玉华说,“听说现在运输商联合起来都不肯交账本,他们各家多少都有些靠山,这案子是殿下亲审,这事儿不大不小,我既听说了,没有过来回禀娘娘一声的道理。”

“你的心意,我明白。”李玉华笑道,“你们朱家也是帝都有名的大商贾,虽不经营玉石生意,不见得没有这方面的朋友。自从玉石案发,你倒没向我求过情。”

“殿下审案,一向公正严明,不会有丁点儿冤枉。有人托我求情,我都婉拒了。”朱阅真诚的说,“倒是有位世交也在玉石案中,求我指点,我不懂这个,还得请娘娘指教。”

李玉华想了想,给了朱阅八个字,“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朱阅深深一躬,“民女明白了。”

看来这案子三殿下是绝不容情的!

李玉华补充一句,“把那些联合人的名单给我。”

朱阅心下一凛,“是。”

清风浮动,藤萝碧绿的叶子簌簌而动。湖边的水汽带来一丝凉意。

凉轩竹床上并躺着两个人,正是消夏的穆安之李玉华。

穆安之一手支着头,笑道,“不得了,你的消息倒比我还灵通。”

“你那是衙门的消息,我这是民间的消息。”李玉华得意的挑挑眉,枕着穆安之的手臂,“这案子是不是不大好办?”

“一群乌合之众,跳梁小丑,没什么难办的。”

“我给你出个主意,”李玉华说,“这打头的正是何家的掌柜,何家孙子不正好在刑部当差吗,让何家孙子去办这差事,定能办下来。”

“何家掌柜?”

穆安之躺得更靠近了些,伸出一臂揽住李玉华纤细的腰肢,闭上眼眸,嗅着李玉华身上淡淡的蔷薇香,“不是黎家吗?”

“不是,联合几位玉石商的,是何家掌柜呀。”

穆安之唇角勾出一丝不屑,原以为黎东不过是个见利忘义的商人,如今看来竟是个地道的小人!

定是那次进见,之后不敢自己出头,撺掇了个蠢人顶上。

这样敢直接杠刑部的的蠢人也不好找啊,偏生就有一个何家掌柜!

想是觉得何家与皇室关系不同,让何家来打他的脸!

这事儿不必穆安之操心,程侍郎杜长史就都安排好了。

于是,刚到刑部就任,便得到侍郎大人重用的何传宝,回家催债去了。

剖开的玉面闪烁着雅致的光泽,黎东检视着新到的一批玉石,既满意成色,更满意价格。

“这北疆玉虽贵了些,倒也是上等好玉。”

“今年的玉石有价无市,他们不是东家的面子,便是翻了番儿,也拿不到这样的货。”展柜奉承的捧上新茶,关心的问一句,“东家,那案子的事儿算是了了吧。”

黎东喝口茶,轻轻地笑着,“了不了的,咱们都跟着何掌柜进退便是。”

何家老太太可是当今太后娘娘嫡亲的妹妹,他就不信,三殿下不将他放在眼里,难道也不将何家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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